飛機降落在平壤順安國際機場時,林濤還覺得自己像個VIP。畢竟,這個團費要兩萬八——“朝鮮深度尊享游”,宣傳冊上寫著“體驗最純正的社會主義風情”。
“各位貴賓,請一定跟緊我。”女導游金英愛用帶著朝鮮腔的中文說,她穿著淡藍色傳統長裙,笑容標準得像印刷出來的,“在朝鮮,外國游客必須全程由導游陪同。這是為了您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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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濤沒太在意。他是被公司裁員后才決定來朝鮮散心的,前女友分手時說:“你這種活在幻想里的男人,應該去朝鮮看看——那里時間都停在上世紀。”
第一頓晚餐就讓他震驚。在羊角島酒店餐廳,十人圓桌上擺滿銅碗:燉雞肉、辣炒豬肉、煎明太魚、七八樣泡菜,還有據說“純天然無污染”的蔬菜。大同江啤酒管夠。
“朝鮮人平時也吃這么好?”林濤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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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英愛微笑:“我們為外國朋友提供最好的待遇。”她避開了問題。
夜里,林濤想出門走走。電梯到一樓,剛出酒店大門,就被一個穿軍便服的男人攔住了:“同志,請回房間。”
“我就散散步。”
“沒有導游陪同,外國游客不能單獨外出。”男人語氣溫和但堅定,“這是規定。”
林濤這才想起合同里的小字條款:“行程期間需全程跟隨團隊,私自外出產生一切后果自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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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43層房間,他拉開窗簾。平壤的夜晚漆黑如墨,只有零星幾點燈光。大同江對岸,整片區域沉浸在黑暗中,連路燈都沒有。他突然想起白天大巴車上看到的場景:平壤大街整潔得詭異,行人衣著樸素但整齊,每個人都像設定好程序的NPC,沿著固定路線行走。
“這不就是個大型實景劇本殺嗎?”他給國內朋友發微信,卻發現根本沒有網絡。酒店Wi-Fi只能連內部網站,幾個官方新聞頁面,更新日期還停留在一周前。
第二天去萬景臺,林濤試圖和一個掃地的老人搭話。剛開口,金英愛就快步走來:“林先生,我們該去下一站了。”她的笑容沒變,但眼神里有種不容置疑的嚴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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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巴車上,林濤注意到一個細節:每次停車,金英愛都會和另一個男導游低聲交換眼神。男導游很少說話,總是站在隊伍最后,確保沒有人掉隊。有次林濤故意走慢想拍街景,男導游立刻上前:“同志,請跟上。”
“他們怕我們看到什么?”林濤問同團的張大爺。
張大爺退休前是機關干部,他瞇著眼說:“怕我們看到真實。咱們這趟啊,就是看人家搭好的戲臺子。”
戲臺確實搭得精致。少年宮表演時,孩子們技巧高超得不像話——十歲小女孩轉三十個圈不暈,八歲男孩小提琴拉《我的祖國》堪比專業。掌聲中,林濤看見后臺老師嚴肅的臉,孩子們下場后立刻收斂笑容,像完成生產任務的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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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魔幻的是去南浦的路上。大巴駛過“平壤-南浦高速公路”,路面顛簸得讓人反胃。導游卻自豪地介紹:“這是我們自主建設的高速公路。”
“為什么這么顛?”有人問。
“為了安全,限速設計。”金英愛面不改色。
中途在服務區休息,林濤看見一群朝鮮人在路邊田里勞作。男人女人都穿著深色衣服,彎腰插秧,動作整齊劃一。一個孩子蹲在田埂上,直勾勾盯著大巴車里的外國游客,手里拿著半個玉米餅。
林濤舉起相機,金英愛突然擋在窗前:“請不要拍攝農民同志勞動。這不禮貌。”
“那可以拍什么?”
“拍我們安排好的景點。”她微笑,“那些能展現朝鮮美好風貌的。”
午餐在開城吃銅碗宴。九個小銅碗擺成圓形,每個里面一點菜:幾片肉、一點豆腐、一些泡菜。導游說這是“傳統貴族飲食”,但林濤算了一下,這些菜加起來不夠他一頓外賣的量。
“朝鮮人平時也這么吃?”他又問。
金英愛這次回答了:“我們追求健康飲食,不暴飲暴食。你看朝鮮很少有胖子,因為我們飲食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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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濤想起早上在酒店窗口看見的景象:六點鐘,街上已經排起長隊,人們在國營商店前等待購買配給品。每人手里拿著小本子——那是物資供應證。
晚上回酒店,林濤在負一樓發現個“涉外商店”。貨架上擺著中國方便面、韓國化妝品、日本巧克力,價格是國內的3倍。他買了一根朝鮮雪糕,5塊錢,奶味淡得像兌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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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錢時,售貨員姑娘多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復雜,有好奇,有羨慕,還有一絲林濤讀不懂的東西。他想搭話,姑娘卻迅速低下頭,用朝鮮語說了句什么,大概意思是“謝謝惠顧”。
“你說,這些朝鮮姑娘真的相信她們那套宣傳嗎?”深夜,林濤在酒店走廊遇見張大爺,兩人偷偷溜出來抽煙——酒店規定房間不能抽。
張大爺吐了口煙圈:“信不信重要嗎?她們生下來就被灌進腦子里。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不是她們信,是她們沒機會知道自己可以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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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第四天,發生了一件意外。
去妙香山的路上,大巴車爆胎了。司機下車維修,導游組織大家到路邊“自由活動十分鐘”。這是唯一一次沒有嚴格管束的時刻。
林濤走到不遠處的小山坡,看見下面有個村莊。土坯房整齊排列,但很多窗戶沒有玻璃,用塑料布糊著。幾個孩子在泥地上玩一個破皮球,衣服上打著補丁。
他舉起手機偷偷拍照。突然,一個朝鮮小男孩看見了他,跑過來隔著鐵絲網伸出手。孩子手里拿著一塊灰色的東西,像是玉米餅。
“吃?”孩子用生硬的漢語說。
林濤搖頭。孩子卻執意遞過來,眼神里有種天真的善意。就在這時,男導游沖過來,用朝鮮語嚴厲呵斥孩子。孩子嚇得跑回村里。
“林先生,請歸隊。”男導游臉色鐵青。
“那孩子只是想給我點吃的...”
“您誤會了。”男導游生硬地說,“他只是好奇。”
回程大巴上,氣氛詭異。金英愛不再微笑,而是嚴肅地宣布:“剛才發生了不愉快的小插曲。希望大家遵守規定,不要私自接觸當地群眾。這不僅為了您的安全,也為了他們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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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會有什么危險?”林濤忍不住問。
金英愛盯著他,幾秒鐘后才說:“朝鮮法律規定,未經許可與外國人接觸是違法行為。那個孩子如果被確認主動接觸外賓,他的家人可能會受到處分。”
車里一片寂靜。所有人都明白了:那些隔著車窗向他們鞠躬的老人、敬禮的孩子,可能不是出于友好,而是出于恐懼——恐懼不這樣做的后果。
最后一晚在羊角島酒店,林濤睡不著。他想起前女友的話:“你總是幻想有個完美女人,純潔、順從、不要彩禮。你去朝鮮找吧,那里可能有你要的活娃娃。”
他曾經真的這么想過。第一天見到金英愛時,他還偷偷想過:“娶個這樣的朝鮮姑娘多好,單純、漂亮、不會要房要車。”
但現在他明白了:金英愛的“單純”是被修剪過的,像平壤街頭那些整齊的樹,每一根枝條都被鐵絲固定成該有的形狀。她的笑容是工作,她的禮貌是任務,她的一切表現都在劇本里。
而那些他幻想中的“純潔朝鮮姑娘”,如果真有一個站在他面前,他敢要嗎?一個從出生就被設定好程序的人,一個沒有選擇過自己人生的人,一個連和外國人說句話都可能連累全家的人——他要的到底是什么?是一個活生生的伴侶,還是一個不會反抗的人偶?
凌晨三點,林濤起床拉開窗簾。平壤的夜空沒有星光,只有主體思想塔永遠亮著紅光。他突然想起大巴車上,金英愛曾指著路邊標語自豪地說:“我們朝鮮人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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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他覺得可笑。現在他卻感到一種深切的悲哀:最可怕的不是被關在籠子里,而是生在籠子里,卻被告知整個世界就是籠子這么大,籠子外什么都沒有。
回國飛機上,林濤打開關閉了七天的手機。信息爆炸般涌來:前女友結婚了,發來請柬;父母催他找工作;朋友問他朝鮮好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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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朋友圈發了一組照片:豐盛的晚餐、整潔的街道、表演的孩子、微笑的導游。配文:“朝鮮之行,體驗獨特,吃住超棒!”
然后他單獨建了一個相冊,加密,里面只有兩張照片:一張是鐵絲網后小男孩驚恐的臉,一張是深夜平壤無邊的黑暗。沒有配文。
他打開手機,刪除了所有朝鮮旅游群,拉黑了那個賣“朝鮮新娘中介”的微信。然后給前女友的婚禮紅包多加了一千塊,備注:“謝謝你當年沒變成我想要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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