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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寮紀事

陳記茶寮的木門，是被寅時的第一縷天光推開的。

門軸轉動時發出悠長的“吱呀”聲，像老人從深夢里醒來的嘆息。王掌柜今年七十有三，做這開門的動作，已做了五十八年。他的手按在門板上，能感覺到木頭里積攢了一夜的潮氣，正順著掌紋往外滲。

“還是老位置？”他不用回頭，聽腳步聲就知道是趙老先生。

“老位置。”趙老應著，在東南角臨窗那張桌子坐下。桌上有一道淺淺的刀痕，是他三十年前刻下的——那時孫子剛滿月，他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桌上留了這個記號。如今孫子在西洋念書，這道痕卻越來越淺了，淺得像日子本身。

晨光斜斜地切進來，把茶寮分成明暗兩半。跑堂阿福提著長嘴銅壺穿梭，壺嘴吐出的水柱在光里劃出一道銀亮的弧，準準地落進蓋碗，不濺不灑。這是王掌柜父親傳下的規矩：茶要“鳳凰三點頭”，水要“游龍戲珠”。

“昨日那局棋，到底該跳馬還是出車？”西墻根傳來爭執聲。是兩個老棋友，從頭發黑時爭到頭發白，還沒爭出高下。王掌柜瞇眼笑了，他記得清楚，穿灰布衫的老周年輕時是賬房先生，總說“棋如賬目，要筆筆清楚”；著藍褂子的老李是泥瓦匠，愛說“棋如砌墻，要步步踏實”。兩人吵了半輩子，可誰要是三天不來，另一個準要尋到家里去。

“掃碼還是現金？”柜臺前，穿牛仔服的年輕人舉著手機。王掌柜指了指柜臺角的二維碼——那是個木牌，二維碼雕在紫檀上，四邊刻著纏枝蓮。年輕人愣了愣，湊近了細看：“掌柜的，您這二維碼……是古董吧？”

“新古董?！蓖跽乒耠y得幽默，“去年刻的，用的是乾隆年間的木頭?！?/p>

年輕人笑了，露出兩顆虎牙。他在中央大桌坐下，打開筆記本電腦，指尖在鍵盤上翻飛。茶煙裊裊升起，纏著他的手指，纏著屏幕上跳動的代碼，纏著從窗縫漏進來的、混著汽車尾氣的晨風。新舊在這里相遇，不打架，只是靜靜地待著。

“讓讓！勞駕讓讓！”門口一陣響動。是送煤的老鄭，肩上壓著百斤的煤袋，黑乎乎的臉上只有眼白和牙齒是亮的。他熟門熟路地拐進角落，那里有張特別矮的杌子——王掌柜的父親打的，專給負重的人歇腳。老鄭卸下煤袋，長長吐出口氣，那氣在清冷的晨光里凝成一團白霧。

“鄭叔，老規矩？”阿福提壺過來。

“老規矩。最釅的茶梗子，多加一撮鹽。”老鄭從懷里掏出布包，里面是兩個饅頭，已經冷了，硬得像石頭。他把饅頭掰碎了泡在茶里，等它慢慢軟下來。

東邊桌上忽然響起啜泣聲。是個穿西裝的年輕人，頭埋得很低，肩膀一聳一聳的。茶寮里靜了一瞬，下棋的不爭了，打字的停手了，都往那邊看，又都迅速地轉回頭——看久了，就是不懂規矩。王掌柜使個眼色，阿福拎了壺過去，不聲不響地續了水。那水聲嘩嘩的，恰到好處地蓋住了嗚咽。

“將！”老周猛地拍了下桌子，棋子跳起半寸高。

“耍賴！”老李瞪眼，“你這馬別著腿呢！”

兩人又爭起來，爭得臉紅脖子粗。穿西裝的年輕人抬起頭，怔怔地看著，忽然“嗤”地笑了聲。那笑很輕，像石子投進深潭，漾開幾圈漣漪，就沒了。但他又開始喝茶了，一口一口的，喝得很認真。

日頭漸高，茶寮里的人多起來。有挎菜籃子的婦人歇腳，有戴安全帽的工人牛飲，有執團扇的太太們小聲說東家道西家。中央大桌最熱鬧，幾個做茶葉生意的正談買賣，紫砂壺在眾人手里傳遞，每人斟一杯，不偏不倚。

“王掌柜！”門口脆生生一聲喊。是個穿旗袍的姑娘，二十出頭，梳著時興的波浪頭，卻穿了身藕荷色老式旗袍，襟上別著白玉蘭，活脫脫從月份牌里走出來的。她舉著手機，鏡頭對準茶寮：“直播呢，跟家人們打個招呼？”

茶寮里靜了一瞬。老周老李忘了吵架，婦人停了嘮嗑，工人們放下茶碗。然后，不知誰先笑的，大家都笑了。老鄭抹了把黑臉，朝鏡頭揮揮手；穿西裝的年輕人低下頭，嘴角卻彎著；太太們用團扇半掩了面，眼睛卻亮晶晶的。

“這是百年老店，”姑娘對著手機說，聲音脆得像水蘿卜，“家人們看這銅壺，看這蓋碗，看這光——這光是活的，在跳舞呢！”

王掌柜站在柜臺后，看著這一切。他看見光柱里浮沉的塵埃，看見茶煙如何從每張桌上生長起來，在梁間纏繞成一團柔軟的云，看見那些皺紋里的笑意，那些疲憊里的舒展，那些孤獨與熱鬧如何在這方寸之地和解。

午后，日頭偏西時，穿旗袍的姑娘還沒走。她坐在趙老先生對面，托著腮，聽他講茶寮的舊事。

“……那會兒還沒電燈，檐下掛汽燈。夏天燈蛾撲火，簌簌地往下掉，掉進茶碗里?？腿瞬粣?，只說‘加道葷菜’……”

姑娘咯咯地笑，手指在手機上疾點。趙老忽然問：“你記這些做甚？”

“記得啊?！惫媚镅劬α亮恋?，“記得了，就不會忘了?！?/p>

暮色四合時，第一盞燈亮起來。是那種老式馬燈，玻璃罩擦得锃亮，光暈昏黃，一圈圈的，把每個人的影子投在墻上，投得很大，很溫柔。

穿西裝的年輕人合上電腦，走到柜臺前：“掌柜的，能……存個杯子么？”

王掌柜從柜下取出個木匣，里面是各式各樣的茶盞。年輕人選了個青瓷的，素面，無紋。王掌柜用朱筆在盞底寫了個日期，又指指東墻——那里有一排木格，每個格里都坐著茶盞，像守著一段凝固的時光。

“想來的時候，它就在?！蓖跽乒裾f。

年輕人點點頭，走了。他的背影在長街上拖得很長，慢慢地融進夜色里。

最后打烊時，王掌柜照例巡一遍店。他撫過每張桌子，那些被無數手臂摩挲得溫潤的木紋，那些茶漬浸染出的深色云斑。在西墻角，他停住了——地上有顆棋子，不知是誰落下的。他彎腰拾起，是枚“卒”，已經磨得看不出字了，只在掌心留下沉甸甸的涼。

王掌柜把棋子放在老周常坐的位置上，正對著老李的座位。明早他們來，會為這顆棋子怎么掉的，再吵上半個時辰。

鎖門時，他聽見長街深處傳來梆子聲。一下，兩下，在寂靜的夜里傳得很遠。茶寮的燈一盞盞滅去，只有柜臺上那盞長明燈還亮著，豆大的光，在深濃的黑暗里，像不肯睡去的眼睛。

他知道，明天寅時，這扇門還會被晨光推開。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人，還會從四面八方來，帶著各自的故事，在茶煙里坐一坐，說說話，或者什么也不說。然后繼續趕各自的路。

茶寮就在這里，不迎不送。它只是等著，用五十八年的耐心等著，等每一個需要一碗茶、需要片刻安寧的人。茶會冷，故事會老，唯有這等待本身，溫暖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