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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行古鎮,更新改造進入尾聲。
而其中,有一座廢棄的小土丘,由500多年前先人開鑿運河的淤泥堆砌而成。
處在低矮的平原,這方土地上,古人早就處理過高低落差的地理風貌。
“造丘”或許在上海發生過很多次。
廢棄土丘這只“燙手山芋”
設計師姚棟、徐之勤第一次看到九龍丘時,莊行東街的更新才剛剛起步。
入目,就是一座荒廢的小土丘。它分成東西兩半,中間因村民雨水管道的鋪設而挖出一道峽谷,東西之間不通。丘上雜草叢生,竹子肆意生長,大批不知年歲的高大喬木與藤蔓纏繞,無路可走。
第一次考察地形時,莊行鎮黨委書記陶清手拿砍刀,披荊斬棘,帶著設計師們登丘。丘下散落著一兩畝水澆地,因地塊性質不可隨意改動。西側緊鄰居民區。而土丘上還留著兩座破敗廢棄的農民用房。
一般人看來,這座土丘沒有太大價值。當地原計劃是把它鏟平,再造“更具水鄉氣質”的湖面。
不被雜亂無章的現狀干擾,姚棟一眼看出它的價值:“這片樹林太棒了。”為保留這座土丘,他提出一個更新方案:“樹梢漫步,俯瞰古鎮。”
即便攀登大山,人們也很難體驗到在樹梢高度的穿梭和賞景,除非把步道抬高。
于是,他為九龍丘設計了一條空中廊道,在廊道上漫步,抬手就能碰到大樹樹冠。以樹冠為前景,俯瞰莊行古鎮水岸的風光。
而這條核心的空中廊道,又連接起本不通達的東、西兩丘,以及峽谷的水景,一直延伸到更遠處的河岸邊。被現代江南園林的愿景打動,鎮政府決定以土丘保護代替水面開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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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案是美好的,但設計頗有難度。
團隊設計師之一徐之勤回憶道:“首先是地形限制。其次是邊界問題,如何在景觀改造與居民生活之間建立柔性過渡,避免生硬割裂。而難度最大的,還是那些生長百年的喬木,它們是地塊最珍貴的財富,如何完整保留,成為設計的核心命題。”
設計前期,團隊除了常規測繪,還進行了一項特殊的工作——逐棵清點山上的喬木。記錄每棵樹的位置、品種、樹干直徑與生長狀態,最終形成了詳細的喬木統計表。
自然生長的野生樹種,如大香樟、大水杉、大國槐、棕櫚、樸樹、薜荔等,為九龍丘奠定了“天然氧吧”的基底。為了保護這些樹木,建筑、景觀與空中廊道的設計都進行了反復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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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漫步九龍丘,遮天蔽日的高大喬木枝干舒展,綠葉婆娑,成為空中廊道兩側最動人的景觀。而設計團隊主要補充了地被植物、灌木,又營造了20多個小景點。
“因地制宜”是九龍丘設計的靈魂。
地形的保留是首要原則。九龍丘的原生地形幾乎未做大型修飾,峽谷被完整保留,并成為景觀的核心亮點。
為了解決泥山水土流失的問題,團隊運入了大量石頭,既為景觀增添野趣,又起到了護坡固土的實用功能。這些石頭與峽谷、流水相互映襯,模擬出天然山水的意境,讓人工營造的景觀看不出刻意雕琢的痕跡。
徐之勤對峽谷的造景,是通過棧道汀步、水月洞天和植被綠化等方式實現的。峽谷兩側增加了塊石砌筑的塹道保護山體和大樹根系,并在塹道入口處設置了水月洞天的框景。植物配置上強調保留所有大樹,調整中層和地被。采用大量野生植物,避免城市公園化的景觀形象,由此達成保留水景和保護自然的雙重目標。
土丘上的破屋改造,同樣遵循“順勢而為”的理念。兩座廢棄農民房屋被回購后,設計師根據山體地勢做了錯層處理,將兩座房屋連接起來,再通過空中廊道跨越峽谷。
這種設計不僅充分利用了現有建筑,更讓建筑成為景觀的一部分,既能感受凌空而過,又能俯瞰峽谷中的流水山石。
水系統的設計則體現了生態與節能的考量。構建了獨立的水循環系統,包含瀑布、峽谷流水、溪流等景觀,搭配專屬凈化系統。淺淺的水流穿梭在石頭與草木之間,雖不磅礴,卻增添了園林的靈動之氣,與周圍的植被、地形相得益彰。
邊界的處理彰顯巧思。為了劃分景觀區域與村民生活區域,團隊沒有使用生硬的圍墻,而是設置了竹籬笆、風鈴屋等景觀元素,旁邊還巧妙隱藏了廁所設施。實現了與周邊環境的柔性過渡。
“我們希望景觀與村民生活能夠和諧共處,而不是相互割裂。”徐之勤這樣說道。
曠奧相間的“園林敘事”
九龍丘雖小,卻在有限的空間內營造“移步換景、曠奧相間”的中式園林意境。唐代柳宗元提出的“曠如、奧如”理念,在這里得到了詮釋。
從丘腳下出發,狹窄的臺階引領游客向上走,此時看不到風景,讓人期待,是深邃的“奧如”。
穿行綠云般的樹冠間,空中廊道盡頭視野忽然舒朗,遠方的古鎮景觀錯落有致,是開闊的“曠如”。
廊道有一段呈現半圓造型,特殊設計的觀賞角度,可遠眺南橋塘與老街的屋頂;轉身之后,另一處挑出的觀景臺,正對河岸的牌坊與李雪亭古宅,將人文景觀納入視野。平臺后方,峽谷水景增添山林野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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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前走,是一片竹林掩映的小道,此時,空間再一次收窄,回到“奧如”,視線被植被遮擋,曲徑通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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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來到一片廣場,再一次豁然開朗。“曠奧交替”的空間轉換,“收”與“放”的對比變化,讓樹梢漫步的游覽路線一直保持新鮮度。
小景點的營造則融入了文化元素。短短幾百米的線路,團隊為幾十個小景點賦予了雅致的名字,如用竹子圍合而成的“竹廬雅韻”,竹林婆娑,光影斑駁。
雖然這里除了喬木以外的景觀屬于人造,但不落俗套,透出野趣和生機。徐之勤說,團隊刻意摒棄城市“街心公園”“商業綠化景觀”的手法,摒棄了需要大量養護的花卉,以綠色為主調,選用生命力頑強、葉片寬大的植物如八角金盤,搭配蕨類、苔蘚等耐陰植物,營造出“野而美”的山林植被景觀。
同時,在關鍵節點種植了杜鵑、百日紅、鳶尾等花期較長的植物,在大片綠色中點綴零星花色,既不破壞野趣,又增添視覺亮點。
土丘腳下的水澆地,按規定只能種植糧食作物,設計團隊也照樣設計了景觀:第一年種植三種不同顏色的番薯,形成自然色塊;第二年種植油菜,春天花開時,大片金黃與丘的翠綠相互映襯。在自然與光陰的交融中,讓游客不斷發現新的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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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土丘更新后,獲得一致好評,前后對比之大,讓莊行的老人們尤為稱贊,認為它融入莊行文化,沒有成為千篇一律的城市公園。
其中,對原生植物的堅守、露出、托舉,不僅減少了工程成本,更讓九龍丘擁有了獨特的“時光質感”。
“現在江南古鎮之間,游客粗看,大體風貌雷同,但莊行有了九龍丘,就有了自己獨特的高低起伏的風景。”姚棟說。
這種“敘事”的最終目標,是創造一種具有時代特征的江南園林、當代的滬派江南。
前人堆山,后人乘涼
從結果看,土丘保留后的更新效果彈眼落睛。但它背后,其實更有人文內涵意義上的留存價值。
九龍丘位于河道南岸,古代堪輿中稱為“屏山”,是當時特殊的山水格局營造手法,同時起到遮擋臺風、保護北岸房屋的作用。
這種手法并非偶然。嘉定孔廟的河道南岸,也有人工堆砌而成的“屏山”。沿著岡身文化這一帶,有學者推測,類似的人工土丘或許不止一兩座,是當年人們慣用的手法。其背后,承載著區域水系變遷與人文歷史的深厚記憶。
通過對水系脈絡、古建筑遺存及民俗風水文化的綜合考據,九龍丘的身世逐漸清晰——它極可能是明代開挖南橋塘時堆積的土方遺存,見證了奉賢數百年間水利建設與聚落發展的滄桑歷程。
奉賢的地理格局獨具特色,黃浦江在此完成90度轉向,從南北向轉為東西向。歷代海堤的修筑進一步塑造了當地的地形地貌。奉賢水系長期存在“南北向發達、東西向匱乏”的先天缺陷,導致水源分配不均、灌溉困難等問題。
為破解這一困境,明代先民開挖了東西向的南橋塘,這條綿延十余公里的水道,成為當時奉賢最重要的東西向水利主動脈,極大改善了區域用水與水量調控狀況。
“南橋塘的價值,至今被低估。”負責考據的設計師王承說。
位于南橋塘邊的九龍丘,土堆體量龐大、堆積高度顯著,與后世逐段清淤產生的土方量存在明顯差異,大概率為第一次挖南橋塘時的堆土。
更具說服力的是,土丘東側殘留的民居,其梁架結構、形制符合清末以來奉賢、松江的民居形制,這座建筑建于土丘之上,說明土丘形成時間遠早于房屋建造,且需經過幾十年以上的自然沉降才能滿足建房條件,由此可推斷土丘歷史更早。
莊行老街的聚落分布也為這一推斷提供了佐證。莊行十字水街至八字橋一帶形成的聚居區,在明代已發展為小有名氣的市集,成為區域繁華核心。
南橋塘開挖時,為避開人口密集的老街區域,先民選擇在老街東側的開闊地帶施工,開挖的土方被堆置于河道南岸——依據“水之北、山之南為陽”的傳統理念,南岸堆土既不影響北岸居住環境,又能形成自然屏障。
此外,河對岸,考據建于晚明時期的李雪亭宅,其正屋中軸線與九龍丘軸線精準對齊。在傳統堪輿文化中,房屋中軸線正對的土丘常被用作“風水屏山”,這種刻意的布局表明,九龍丘在李雪亭宅建造時已存在,且成為先民規劃建筑格局的重要參考。
這些都指向九龍丘的形成時間不晚于明代晚期,與南橋塘的開挖年代高度契合。
上世紀,為解決奉賢東西向水系不足的頑疾,當地在南橋塘北側平行開挖了浦南運河,這條如今上海南部的重要運河,其走向與南橋塘基本一致,足見明代水利規劃的前瞻性。而九龍丘作為南橋塘開挖的直接遺存,雖歷經數百年風雨,仍默默守護著這片土地的記憶。
從明代治水興農的智慧,到傳統建筑哲學,九龍丘承載的不僅是一堆土方,更是奉賢先民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存智慧,是水利建設與區域發展的歷史見證。
九龍丘保留的意義在于,古人500年前堆的丘,為今天提供了樹梢漫步、俯瞰古鎮的高低落差。
姚棟認為,這些可以成為未來城市更新的一種方向。
“利用和延續前人改造自然的成果,而不是看到能鏟平的先鏟平,那么滬派江南就不僅是故紙堆里的歷史遺存,而是把江南人再造自然的文化向未來延伸下去,成就世代協力的傳奇。”
今天,人們享受著500年前的堆丘帶來的獨特山水格局,可能500年以后的上海人也可以感受到今人播下的種子,“這會是讓人無比向往的佳話。”姚棟說。
【專家對話】
不只以樹齡定去留
解放日報·上觀:九龍丘的形成,是滬派江南園林特有的嗎?
姚棟:九龍丘折射出江南園林的核心特質。因江南少山,造園常以堆山模擬山林自然,這是江南園林的經典母題,并非上海獨有,而是江南古典園林的共性,與北方園林差異明顯。
北方本身多山,無需刻意堆山;江南地區造園與疏通河道有關,堆山和取土相輔相成。古代沒有現代工程機械,多數時候需靠人們手挖肩扛搬運河泥,開鑿運河、構建水網的同時,會產生土方,堆放土方就成了江南園林堆山的過程。
解放日報·上觀:如今像九龍丘這樣古人堆造、能留存至今的山丘數量多嗎?反映出認知上的哪些問題?
姚棟:非常少。在我20多年的工作經驗中,工程建設中能保留自然地形與林盤的不多。
一方面樹木會阻礙施工,施工單位習慣清空場地;另一方面大眾對普通樹木價值認可度低,尤其非古樹名錄上的樹木。似乎大樹沒有500年、1000年以上的樹齡就不值得保留。
但事實上,即便只有一兩百年的林木,也可遮擋臺風,起到屏山的作用,奉賢就有不少這類林盤,只是沒有九龍丘的地形特征鮮明。
現在,我們再想人工種成九龍丘那樣的樹林,是不可能的。經歲月打磨的林地景觀,人工是復刻不出來的。
比如九龍丘上,會看到許多藤蔓與喬木相互纏繞、依存的景觀,現有的人工技術實現不了。人工快速打造的綠化是有限的,比如為了營造茂密的狀態,短期內刻意將樹冠窄的樹木密集堆砌,但時間一長,它們缺乏生長空間,后續還需抽稀。
自然的趣味、豐富多元的生態難以復刻,我們需要更珍惜原有的自然地貌,而不只是盯著單棵樹的樹齡,來決定它的去留。
解放日報·上觀:江南古典園林是“時間的藝術”。
姚棟:江南園林的造園和今天短期工程的景觀設計不同,它是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今天看到的古典園林,在每個階段,園主都留下了自己想要創作、修改的部分,它們在光陰中不斷演變,才呈現出文化的豐富性。
但如今,古典園林遺產化,與今天的現代化生活脫節了,它們往往成為某種為欣賞而擺放的歷史遺存。
而九龍丘是一個鮮活的樣本,500年前先人留下了這樣的風水屏山,人們置身其間,可以直觀感受到當時人的勞動與自然造化相結合的震撼。我們惟有身處其中,才能領會到其中的奧妙。
解放日報·上觀:九龍丘的保留與更新,對未來滬派江南更新,以及古鎮設計有哪些具體的啟示?
姚棟:河道疏通在整個江南地區是一個很普遍的現象,河道會不停帶來泥沙,泥沙處置是關鍵問題。由此把淤泥堆砌成丘,既能制造平原上難得的高低落差景觀,與水呼應,又解決了泥渣土方的處置難題。
掇山理水的園林景觀,是中國古典園林獨有的造園手法。保證城市自然基底的同時,為上海增加自然地理的起伏高差,也增加市民享受山林野趣的可能性,何樂而不為?
這大體上是一個前人種樹、后人乘涼的過程。從廢棄泥丘到可以漫步賞景,九龍丘的重生之路,最動人的不在于昂貴的材料與復雜的設計,而在于對自然的尊重,以及對文化歷史的保留和傳承。
原標題:《“造丘”,在上海發生多次!他們鏟平還是保留?》
本文作者:解放日報 龔丹韻 實習生 俎靜遠
題圖來源:龔丹韻 攝
圖片來源:受訪者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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