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半,平壤大同江上的薄霧還未散盡。四十二歲的金哲已經蹬著那輛永久牌自行車,匯入了上班的人流。街道兩旁,穿著藏藍色或灰色工裝的人們沉默地前行,像一條條匯聚向工廠的溪流。車把上掛著的帆布包里,除了飯盒,還有一本紅色封面的工作手冊——上面記錄著他這個月要完成的生產任務
金哲是平壤一家機械廠的八級技工。在工友眼中,他是個令人羨慕的“高收入者”:每月工資條上的數字,若折算成人民幣,有時能接近兩千元。這個數額,足以讓他的家庭在鄰里間被隱晦地稱作“富裕戶”。然而,這個“富裕”需要打上重重的引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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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朝鮮,談論工資不能只看現金。像金哲這樣的國營工廠工人,每月到手的現金工資大約在3000至5000朝鮮元之間,按非官方匯率換算,僅相當于300到500元人民幣。這筆錢如果全部用來在自由市場購買大米,甚至不夠買一袋。
真正的“重頭戲”在工資之外。每個月底,除了那疊薄薄的鈔票,金哲還會領到一沓票證:米票、油票、肉票,有時甚至還有肥皂票和布票。憑著這些票證,他可以去國營商店以極低的價格購買生活必需品——大米每斤只需象征性的一分錢。工廠還會直接發放一些實物福利。
這才是朝鮮普通家庭維持溫飽的基石。“工資不多,但企業管著我們呢,”金哲的工友常這樣說道。從孩子的入托、入學,到未來的工作分配,甚至結婚時的住房,單位都一手包辦。這種全方位的保障,讓每月微薄的現金工資有了不一樣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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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哲的妻子英玉是金正淑紡織廠的女工。她的月薪更典型——大約300元人民幣。每天,她在上世紀70年代東德產的紡織機前工作十小時,午休時憑票在食堂領取一碗冷面。車間里回蕩著《紡織女工之歌》,墻上貼著生產競賽的紅榜:冠軍組可能獎勵一塊上海牌手表,而末位組則可能要去農場參加義務勞動
這對夫婦的工資加起來,在朝鮮已屬不錯。他們的生活被清晰地分割成兩個世界:計劃內與計劃外。
計劃內的生活安穩但清貧。他們住在單位分配的60平米公寓里,無需支付購房款,水電費也只是象征性收取。兩個孩子從幼兒園到高中的教育全部免費,課本校服由國家發放。去年小女兒肺炎住院兩周,最終的結賬金額是零
計劃外的世界則昂貴得令人咋舌。傍晚時分,英玉偶爾會去“統一市場”逛逛。那里,本地蘋果標價高達40元人民幣一斤,相當于普通工人好幾天的工資;一小罐進口奶粉要價300多元,是她整個月的現金收入;一件時髦的毛領大衣,價格可能超過1000元。
金哲家那臺珍貴的智能手機,是他們攢了兩年錢才買下的“大件”。而在平壤第一百貨公司的電器柜臺,一臺液晶電視標價3000元人民幣,一臺冰箱1600元——這些對大多數朝鮮家庭來說,仍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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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薪資結構扁平的社會里,依然存在著鮮明的收入金字塔。
金字塔的底端是廣大普通工人和農民。在鴨綠江畔的新義州開發區,流水線工人忙碌整月,報酬僅在350-450元人民幣之間
中間層是像金哲這樣的技術骨干,以及一些特殊職業者。平壤的女交警不僅工資較高,單位還發放制服,冬天有護膚品,夏天有防曬霜。出租車司機更是令人羨慕的高收入群體,月薪可達五六百元人民幣
真正的塔尖則寥寥無幾。月收入能突破2000元人民幣的,主要是高級技術專家、外貿人員和管理層,他們不足全國人口的5%。在開城工業園區這樣的特殊經濟區,朝鮮員工的月薪曾通過朝韓協議達到60.78美元(約合人民幣400多元),但這筆錢并不直接發到工人手中。而一些與國外有聯系的礦山,如茂山礦,雖曾宣布工人月薪可達30萬朝元,但工人實際到手的可能只有十分之一,其余部分以實物形式發放
市場經濟的氣息正從金字塔的縫隙中悄然滲入。英玉的妹妹在羅先特區從事中朝貿易,月收入可達1500元人民幣,是普通工人的三倍。一些有膽識的前國營廠技術骨干,私下經營家庭作坊,用中國進口的布料仿制服裝,一件牛仔外套的利潤就能抵上公家半個月的工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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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金哲推著自行車回家。車筐里放著用今天剛發的肉票換來的半斤豬肉——這將是周末全家改善伙食的食材。
停電依然常見。但今晚很幸運,燈光準時在七點亮起。吃過簡單的大醬湯拌飯后,金哲打開那臺珍貴的智能手機,小女兒聚精會神地看著里面存儲的教育節目。窗外,平壤的夜晚沒有霓虹閃爍,只有零星窗口透出的微光。
偶爾,在電力充足的日子,他們會收看朝鮮中央電視臺的節目。電視里不會播放娛樂節目,大部分是新聞和宣傳內容。但朝鮮人總能找到屬于自己的快樂。他們能歌善舞,即使在清貧中也不失對生活的熱情。
金哲想起上個周末,在牡丹峰公園看到的場景:一群年輕人圍坐在一起,吃著烤肉喝著大同江啤酒,一時興起便放聲高歌。從他們的穿著來看,應該屬于那個新興的“有錢人階層”。一瓶在本地商店賣3元多的啤酒,在專為外國游客開設的餐廳里,價格可能翻上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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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價格的雙軌制,無聲地劃分著人群。
臨睡前,金哲翻開存折。這個月,他又存進了150元。在朝鮮,能有余錢儲蓄,本身就是富足與規劃的證明。他的工資單,那個看似微薄的數字,承載的遠不止貨幣價值。它是一張安全網,是孩子未來的教育基金,是疾病來襲時的底氣,也是一個國家向其人民做出的、關于基本尊嚴的莊嚴承諾。
遠處傳來隱約的歌聲,不知是哪家又在聚會。金哲關掉燈,在黑暗中想著女兒碗里明天能否多加一勺肉,想著妻子念叨了很久的那件毛領大衣。三千朝元的月薪很輕,輕得幾乎買不起自由市場里的一袋水果;但它又很重,重到足以撐起一個家庭免于匱乏的尊嚴,重到讓數百萬朝鮮工人在每個清晨,依然準時走向他們的工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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