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我叫李建國。
1979年的時候,我22歲。
是駐守在遼寧丹東,鴨綠江邊防部隊里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戰士。
那年的冬天,天是真冷。
風跟刀子似的,刮在臉上生疼。
哨所外頭,哈口氣都能立刻結成冰碴子。
鴨綠江的江面,結了一層薄冰,在慘白的月光下,泛著幽幽的冷光。
我們那時候的條件,說不上好。
大棉襖,大頭鞋,雷鋒帽,是每個人的標配。
可就算裹得跟個粽子一樣,那寒氣還是一個勁兒地往骨頭縫里鉆。
巡邏的路線,我們早就走得滾瓜爛熟。
從三號哨塔到下游的淺灘,一個來回,正好兩個小時。
我和老周一組,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凍得邦邦硬的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這聲音,在寂靜的冬夜里,傳得老遠。
那時候,中朝關系挺微妙的。
邊境上管得嚴,我們這些當兵的,首要任務就是防止有人偷渡越境。
上頭有命令,不管是對面過來的,還是我們這邊過去的,一經發現,都得嚴肅處理。
可話說回來,畢竟是一衣帶水的鄰居。
江兩岸的人,多多少少都沾點親帶點故。
偶爾,也會有對岸的百姓,趁著夜色劃個小筏子,過來換點鹽巴、火柴什么的。
我們見了,只要不是什么大事,大多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畢竟,誰家還沒點難處呢。
那天晚上,輪到我和老周下半夜的崗。
出發前,我倆在哨所的爐子邊烤了烤手,灌了一大缸子熱水。
老周比我大幾歲,是個老兵,明年就要退伍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建國,打起精神來,今天這天兒邪乎,別出岔子。”
我點點頭,把脖領子緊了緊。
那時候的我,怎么也想不到。
就是這個普普通通的夜巡。
這個冷得能把人凍成冰棍兒的夜晚。
會徹底地,改變我李建國這一輩子。
我和老周順著江岸線,慢慢地走著。
除了風聲,什么也聽不見。
對岸的新義州,黑漆漆的一片,只有零星幾個微弱的光點,像是鬼火。
走到一半的時候,老周突然停下了腳步。
他側著耳朵,皺著眉頭,對我說:“建國,你聽,是不是有動靜?”
我停下來,屏住呼吸。
風聲里,好像真的夾雜著什么聲音。
“嗚……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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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很微弱,斷斷續續的,像小貓在叫。
不仔細聽,根本聽不見。
“江里!”
老周指著不遠處的江面。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
月光下,江中心的薄冰那兒,好像有個黑影在動。
那黑影在冰冷的水里一起一伏,掙扎得越來越沒力氣。
“有人落水了!”我喊了一聲。
我和老周對視一眼,二話不說,拔腿就往江邊跑。
離得近了,看得更清楚了。
是一個人。
那人身上的棉衣吸滿了水,正拖著她往下沉。
她的手在冰面上徒勞地抓著,冰面太滑,根本抓不住。
呼救聲,已經微弱到幾乎聽不見了。
老周一把拉住我:“建國,別沖動!這冰不結實,你下去也危險!而且,是對面的人,按規定……”
我看著在水里掙扎的人影,腦子里一片空白。
規定?
什么規定能比一條人命還重要?
我甩開老周的手:“老周,你回去叫人!我先下去!”
說完,我顧不上脫掉身上的大棉襖,一個猛子就扎進了江里。
那水,真他娘的冷啊!
像是無數根針,一瞬間扎遍了我的全身。
我凍得一個哆嗦,牙齒不受控制地打起架來。
我奮力地朝著那個黑影游過去。
江水刺骨,每劃一下水,都感覺力氣被抽走一分。
好不容易游到跟前,我才看清,是個女的。
看年紀不大,也就十八九歲的樣子。
她已經快不行了,眼睛半閉著,臉色在月光下白得嚇人。
我抓住她的胳A膊,想把她往岸上拖。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死死地抱住了我。
我被她纏著,在水里也施展不開。
“別怕!松手!我帶你上去!”我沖她大喊。
她好像聽懂了,也好像沒聽懂,只是一個勁兒地發抖。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從水里拖出來,架著她往岸邊游。
等我們倆都上了岸,我已經累得快虛脫了。
她一上岸,就徹底昏了過去。
嘴唇凍得發紫,渾身冰涼,跟一塊冰坨子似的。
我摸了摸她的鼻息,還有氣。
我趕緊脫下自己身上已經濕透的大棉襖,裹在她身上。
然后,我背起她,對趕過來的老周說:“快!回哨所!”
按照規定,發現偷渡者,應該立刻上報,然后遣返。
可看著背上這個命懸一線的女孩,我做了一個當時看來,無比冒險的決定。
先救人!
天大的事,等把人救活了再說!
回到哨所,整個哨所都驚動了。
連長黑著一張臉,看著我把那個渾身濕透的女孩放在行軍床上。
戰士們有的去燒熱水,有的去找干凈的衣服和被子。
我顧不上自己也凍得夠嗆,找來毛巾,用力地擦著女孩的身體,想讓她盡快暖和過來。
她穿著一身深色的棉衣棉褲,是對面朝鮮那邊最常見的款式。
人很瘦,脫了濕衣服,瘦得跟一把骨頭似的。
連長把我拉到一邊,壓低了聲音吼我:“李建國!你小子膽子肥了啊!這是什么人你搞清楚了嗎?就敢往回撈?!”
我梗著脖子,回道:“連長,我看到的時候,她快淹死了!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見死不救?!”連長氣得直拍桌子,“你知道她要是死在咱們哨所,是什么性質嗎?你知道這會引起多大的外交麻煩嗎?你當兵第一天學的紀律,都學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低著頭,不吭聲。
我知道我違反了紀律。
可是我不后悔。
這時候,衛生員小王跑過來說:“連長,人醒了!”
我和連長趕緊走過去。
女孩睜開了眼睛,眼神里滿是驚恐和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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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著我們這一屋子穿著軍裝的人,嚇得往床角縮了縮。
連長清了清嗓子,盡量讓自己的語氣溫和一點,用他那半生不熟的朝鮮語問道:“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為什么過江?”
女孩哆哆嗦嗦地,看了我一眼。
然后,她用一種不太流利的中文,小聲地說:“我……我叫金順姬。”
她說,自己是新義州一個普通農民家的女兒。
家里遭了災,父母都死了,活不下去了。
聽說在中國這邊有遠房親戚,就想冒險過來投奔。
走到江邊的時候,腳下一滑,掉進了冰窟窿里。
這套說辭,聽起來沒什么大問題。
每年冬天,我們都能聽到類似的故事。
可我不知道為什么,心里總覺得有點不對勁。
我看著她。
她的眼神很特別,不像一個普通的農村女孩那樣單純或者畏縮。
那里面,有一種我看不懂的東西,像是深不見底的潭水。
連長聽完,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
他跟上級用電話匯報了情況。
上級指示,人既然已經救了,就先保證生命安全。
等天氣暖和了,江面化凍,再找機會把她遣返回去。
連長掛了電話,指著我的鼻子說:“李建國,你給我聽好了!從今天起,這個人交給你負責!她要是跑了,或者出了任何岔子,我唯你是問!”
我立正,敬禮:“是!保證完成任務!”
就這樣,這個自稱金順姬的朝鮮女孩,在我們的哨所里,暫時住了下來。
在她養傷的那段時間,我發現了一些奇怪的細節。
她說自己是農民,可她的手雖然因為干活有些粗糙,但指甲卻修剪得非常整齊干凈,一點泥垢都沒有。
還有,她平時坐著的時候,總是不自覺地挺直腰板,雙腿并攏,是一種非常標準的坐姿,就像……就像我們部隊里要求的那樣。
有一次,我給她送飯,她正對著窗戶發呆。
看到我進來,她的眼神瞬間變得警惕起來,就像一只受了驚的貓。
那種眼神,根本不是一個普通女孩該有的。
我把飯放下,問她:“在想什么?”
她低下頭,小聲說:“沒……沒什么。謝謝你,建國同志。”
從那天起,我心里對她的身份,就埋下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這個金順姬,絕對沒有她說的那么簡單。
轉眼到了1980年的春天。
鴨綠江的冰雪開始融化,江水又開始嘩啦啦地流淌。
金順姬的身體,也養得差不多了。
按照之前的決定,是時候把她送回去了。
可是,這件事卻一拖再拖。
連長提過兩次,都被我找各種理由搪塞了過去。
我說,她身體還虛,經不起折騰。
我說,最近江水太急,遣返不安全。
連長看我的眼神,越來越不對勁。
老周私下里拍著我的肩膀說:“建國,你小子,是不是看上那個朝鮮姑娘了?”
我的臉“唰”地一下就紅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這幾個月相處下來,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在意這個叫金順姬的女孩。
她在哨所里,話很少。
但她很勤快。
傷好了以后,就主動幫我們炊事班做飯、洗衣服,把戰士們的軍裝縫得整整齊齊。
有時候我們訓練回來,她會默默地給我們端上一杯熱水。
戰士們都很喜歡這個安安靜靜的朝鮮姑娘。
我更是。
我會偷偷在自己的飯盒里,給她多留一個饅頭或者一塊肉。
我會在巡邏回來的時候,繞路去山坡上,給她摘一把野花。
我會找各種各樣的理由,去跟她說幾句話,哪怕只是問一句“今天感覺怎么樣”。
她對我,似乎也和對別人不一樣。
她看我的眼神,多了一絲溫柔和依賴。
但是,又總是若即若離,好像有什么顧忌。
有一天晚上,哨所里放露天電影。
戰士們都搬著小馬扎,坐在院子里看。
放的是《英雄兒女》。
看到王成在陣地上喊出“向我開炮”的時候,很多戰士都哭了。
我看見坐在角落里的順姬,也在悄悄地抹眼淚。
電影散場后,我找到她。
我問她:“順姬,江水已經化了。你……想不想回去?”
她聽了我的話,身體明顯地僵了一下。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為她不會回答了。
然后,她抬起頭,看著我,眼睛里含著淚光。
她說:“建國,那邊……已經沒有我的家了。”
那一刻,我心里某個最柔軟的地方,被狠狠地戳了一下。
一個大膽的念頭,在我腦子里冒了出來。
既然她在那邊沒有家了。
那我就在這邊,給她一個家。
我對她說:“順姬,別回去了。”
“留下來,給我當媳婦,好不好?”
她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眼淚,順著她的臉頰,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
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一個勁兒地哭。
我知道,她心里有顧慮。
一個來路不明的朝鮮人,想在中國安家落戶,太難了。
我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地對她說:“你放心,一切有我。”
“我快退伍了,等我退伍,我就帶你回老家。”
“我會娶你,給你一個堂堂正正的身份,一個安安穩穩的家。”
1980年的秋天,我退伍了。
我沒有食言,帶著金順姬,一起回了我在丹東市郊的老家。
我走的時候,連長把我拉到一邊,塞給我二百塊錢。
他嘆了口氣說:“建國,你這脾氣,跟我年輕時候一樣。既然你認定了,就好好對人家姑娘。這錢拿著,辦點事。”
他還托關系,幫順姬弄了一張臨時的身份證明,事由是“投親”。
雖然是臨時的,但好歹算是有個說法了。
我帶著順姬回到家,我爹我媽一看見她,臉都拉了下來。
我爹把我拽到院子里,壓著火問我:“建國,你這是干什么?從哪兒領回來一個朝鮮女人?”
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我爹聽完,一巴掌就扇在我臉上。
“混賬東西!”他氣得渾身發抖,“你當兵當糊涂了?!娶個成分不明的朝鮮人?你知不知道這會給家里帶來多大的麻煩?你以后還想不想有好日子過了?”
我娘在一邊哭哭啼啼:“兒啊,你聽你爹的,快把這姑娘送走吧。咱們家是本分人家,可不能沾上這種事啊。”
我的態度很堅決。
我對他們說:“爹,娘,我認定她了。這輩子,我非她不娶。”
“你們要是不同意,我就帶她走,以后再也不回來了!”
我們正在院子里吵著,順姬從屋里走了出來。
她走到我爹娘面前,“噗通”一聲就跪下了。
她一邊磕頭,一邊用她那不太流利的中文說:“大爺,大娘,我知道我配不上建國。但是,我是真心想跟他過日子的。求求你們,成全我們吧。以后,我給你們當牛做馬,報答你們。”
她連著磕了三個響頭,額頭都磕紅了。
我爹看著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帶雨的順姬,又看了看一臉倔強的我,最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擺了擺手,說:“罷了,罷了!真是上輩子欠了你的!起來吧。”
我爹娘,總算是松口了。
我們的婚禮,辦得很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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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家里擺了幾桌酒席,請了幾個我的老戰友和街坊鄰居。
順姬沒有像樣的嫁衣,就穿了一件我托人從城里買的紅棉襖。
那天,她一直很羞澀地低著頭,臉上帶著我從未見過的幸福笑容。
婚后的日子,平淡又安穩。
我憑著退伍軍人的身份,進了丹東的一家機械廠,當了一名光榮的工人。
順姬就像她承諾的那樣,把我們家照顧得井井有條。
我爹娘一開始對她還有點隔閡,但時間長了,也被她的賢惠和勤快打動了。
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好早飯,送我出門上班。
然后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窗明幾凈。
我娘身體不好,她就變著法兒地做有營養的東西給我娘吃,晚上還堅持給我娘用熱水燙腳。
街坊鄰居都夸我,說我娶了個好媳婦。
我也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男人。
唯一的,也是最奇怪的一點就是,順姬從來不提她在朝鮮的過去。
我們結婚這么久,她從來沒說過她家里的情況,沒說過她的父母兄弟。
有時候我晚上抱著她,會忍不住問起。
“順姬,你在那邊,真的一個親人都沒有了嗎?”
每次問到這個,她都會沉默。
或者,就岔開話題,問我廠里累不累,明天想吃什么。
時間久了,我也不再問了。
我想,或許是那段記憶太痛苦了,她不愿意再提起。
我只要知道,眼前的這個女人,是我的妻子,是我要疼愛一輩子的人,這就夠了。
可我心里那種不對勁的感覺,卻像一根小小的刺,一直扎在那里。
我覺得,我和順姬之間,隔著一層看不見的紗。
紗的后面,藏著一個我完全不了解的她。
時間過得飛快,一晃就到了1985年。
我們的女兒出生了,我給她取名叫李美蘭。
美蘭的出生,給這個家帶來了無盡的歡樂。
順姬把所有的愛,都傾注在了女兒身上。
看著她抱著女兒,哼著我聽不懂的朝鮮歌謠,臉上洋溢著母性的光輝,我覺得我的人生,已經圓滿了。
一家三口的日子,過得其樂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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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上班,下班回家就能吃上熱乎乎的飯菜,看到妻子和可愛的女兒。
我以為,日子就會這樣,一直平淡幸福地過下去。
但是,一些說不通的細節,開始越來越多地出現。
有一回,廠里分管技術的蘇聯專家,到我們家屬院來串門。
鄰居老王家的小孩調皮,把專家的帽子給扔到了樹上。
那個蘇聯專家急得哇哇大叫,可他說的是俄語,誰也聽不懂。
就在大家一籌莫展的時候,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的順姬,突然站起來,對著那個專家,用一口流利得不可思議的俄語說了幾句話。
她說的是:“先生,請您不要著急,帽子在樹上,我們馬上幫您取下來。”
那個蘇聯專家愣住了,然后驚喜地跟順姬交談起來。
整個大院的鄰居都看傻了。
我也傻了。
順姬自己說完那幾句話,好像也意識到了什么,臉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她沒再理那個蘇聯專家,抱著洗衣盆,低著頭匆匆回了家。
那天晚上,我問她:“順姬,你怎么會說俄語?還說得那么好?”
她眼神躲閃,支支吾吾地說:“我……我以前在家鄉的時候,聽村里的老人說過幾句,就……就記住了。”
這個解釋,太牽強了。
一個朝鮮偏遠農村的姑娘,能從村里老人那兒,學到一口讓蘇聯專家都驚訝的流利俄語?
這根本不可能。
還有一件事。
順姬對地圖和軍事新聞,表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敏感。
每天晚上七點的新聞聯播,她可以不看國內新聞,但只要一播國際形勢,特別是涉及到朝鮮半島或者軍事方面的新聞,她就會立刻放下手里的所有活,坐得筆直,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屏幕。
那專注的神情,就像我們當年在部隊里,聽上級傳達重要指示一樣。
再有就是她身上的傷疤。
我們結婚第一年的時候我就發現了。
她的后背和左邊的小腿上,有幾處陳舊的傷疤。
我問她是怎么弄的。
她說是小時候在農村,幫家里干農活,不小心被農具劃傷的。
我當過兵,在部隊里見過各種各樣因為訓練受的傷。
我看得出來,她身上的那些傷疤,邊緣整齊,很深。
那根本不像是普通農具能造成的傷痕。
反而更像是……更像是被某種利器刺傷或者劃傷后留下的。
這些疑惑,像一塊塊石頭,壓在我的心底。
我沒有聲張。
我怕我的追問,會破壞我們現在平靜的生活。
我安慰自己,誰沒有點過去呢?只要她現在是真心跟我過日子,就夠了。
可順姬自己,好像也越來越被過去所困擾。
她開始頻繁地做噩夢。
好幾次,我半夜被她驚恐的尖叫聲吵醒。
她滿頭大汗,在夢里掙扎著,嘴里用朝鮮語,不停地喊著一些我完全聽不懂的話。
像是在爭辯,又像是在求饒。
我把她抱在懷里,安撫她:“順姬,別怕,做噩夢了,有我呢。”
她醒過來,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看著我,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然后,她就會抱著我,把頭埋在我的胸口,無聲地流淚,身體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
我知道,她的秘密,就像一個永遠不會醒來的噩夢,在折磨著她。
1989年的夏天,天氣異常悶熱。
那天我剛下班回家,就看到家門口站著一個陌生的男人。
那男人大概四十多歲,身材不高,但很結實,皮膚黝黑。
他穿著一身不怎么合身的灰色西裝,腳上是一雙半舊的皮鞋。
他看到我,很客氣地笑了笑,露出一口黃牙。
他用一種帶著濃重朝鮮口音的中文問我:“請問,這里是李建國先生的家嗎?”
我點了點頭:“我就是,你找我有什么事?”
男人說:“我是金順姬的老鄉。我叫樸正男。這次來中國辦事,路過丹東,聽說她嫁到這里了,就想過來看看她。”
老鄉?
我心里咯噔一下。
這么多年,我從沒聽順姬提起過她還有什么老鄉。
我把他讓進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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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廚房里做飯的順姬,聽到動靜走了出來。
當她看到那個自稱樸正男的男人時,手里的鍋鏟“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沒有一絲血色。
那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混雜著恐懼、震驚和憎恨的表情。
“你……你怎么會在這里?”順姬的聲音在發抖。
那個叫樸正男的男人,臉上的笑容不變,只是眼神變得有些意味深長。
他說:“順姬啊,好久不見了。你過得,好像還不錯嘛。”
順姬沒有理他,她猛地轉過身,把我拉到一邊,又把正在里屋玩耍的女兒美蘭叫了出來。
她從口袋里掏出幾張錢,塞給我,用一種近乎命令的口氣說:“建國,你快帶美蘭出去!去……去國營飯店吃飯!今天我不想做飯了!”
她的手冰涼,還在不停地發抖。
我看著她,又看了看那個奇怪的男人,心里充滿了疑惑。
但我看順姬的樣子,知道現在不是追問的時候。
我只好點了點頭,拉著美蘭出了門。
我帶著女兒在外面磨蹭了很久,吃了飯,又在公園里轉了一圈。
等我回到家的時候,那個男人已經走了。
屋子里,只有順姬一個人,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桌上沒有開燈,屋里很暗。
她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魂一樣,一動不動。
我走到她身邊,打開燈。
燈光下,我看到她的眼睛又紅又腫,明顯是剛剛大哭過。
我問她:“順姬,那個人是誰?他來干什么?”
她像是沒聽到我的話,沒有任何反應。
我忍不住提高了聲音:“他是不是威脅你了?你跟我說啊!到底發生什么事了!”
她這才緩緩地抬起頭,看著我。
那眼神,空洞得可怕。
她張了張嘴,好半天,才發出沙啞的聲音。
“建天,是……是以前的事。”
“已經過去了。”
“你別問了,求你,別問了。”
說完,她就站起來,走進臥室,把自己關在了里面。
從那天以后,順姬好像變了一個人。
她話更少了,經常一個人發呆好幾個小時。
晚上的噩夢也越來越頻繁。
更讓我心驚的是,我發現,她的頭發里,竟然出現了一縷一縷的白發。
她那年,才三十出頭啊。
那個自稱是她老鄉的男人,再也沒有出現過。
但他就像一顆投進我們平靜生活里的石子,雖然消失了,卻激起了一圈圈無法平息的漣漪。
我知道,那個男人,一定和順姬的秘密有關。
一個足以摧毀她,也足以摧毀我們這個家的秘密。
時間一晃,又過了六年。
1995年,我們的女兒李美蘭已經十六歲了,在市里最好的高中上學。
女兒長得很像順姬,特別是那雙眼睛,清澈又明亮。
順姬對女兒的教育很上心,美蘭的成績也一直名列前茅。
看著亭亭玉立的女兒,我和順姬都覺得很驕傲。
這些年,那個男人的陰影好像漸漸淡去了。
順姬雖然還是不愛說話,但臉上的笑容多了起來。
我們家的日子,也越過越好。
我因為技術過硬,成了廠里的車間主任。
家里也換了電視,買了冰箱。
我以為,那些懸而未決的秘密,就會這樣,永遠地被埋藏在時間里。
直到那一天。
那是個周六的下午,美蘭放假在家。
家里的老式衣柜壞了個角,美蘭說閣樓上好像有爺爺留下來的工具箱。
她就自己爬上閣樓,去翻找東西。
閣樓又小又暗,堆滿了各種各樣的舊物。
美蘭翻了半天,在一個落滿灰塵的舊木箱底下,發現了一個不起眼的鐵盒子。
那是個軍綠色的鐵盒子,很舊了,上面還上著一把小小的銅鎖。
鎖已經銹跡斑斑。
女孩子的好奇心總是很重。
美蘭覺得很奇怪,家里怎么會有這么一個鎖起來的盒子。
她拿著盒子下了樓,問順姬鑰匙在哪。
順姬看到那個盒子,臉色又是一變。
她一把搶過盒子,緊張地說:“小孩子別亂翻東西!這里面沒什么,就是些沒用的舊紙。”
說完,她就想把盒子藏起來。
可她越是這樣,美蘭就越是好奇。
美蘭纏著她,非要看看里面是什么。
我看著順姬那緊張的樣子,心里的那個疙瘩又冒了出來。
我對順姬說:“讓她看看吧,都這么多年了,還能有什么見不得人的。”
順姬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復雜。
最后,她還是沒拗過我們父女倆。
她找不到鑰匙,美蘭就從廚房拿了把剪刀,三下五除二,把那把已經銹壞的鎖給撬開了。
盒子打開的一瞬間,我們三個人都湊了過去。
里面沒有金銀珠寶。
只有幾張已經泛黃的黑白照片,和一沓用朝鮮文寫的文件。
美蘭拿起最上面的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穿著一身筆挺軍裝的年輕女孩,英姿颯爽,正對著鏡頭微笑。
女孩的背景,是一群同樣穿著軍裝的男男女女。
他們身后,似乎是一棟很有氣勢的建筑。
美蘭驚訝地“呀”了一聲。
“媽!這……這是你嗎?”
我和順姬同時看向那張照片。
沒錯。
照片上那個穿著軍裝,眼神銳利又自信的女孩,雖然比現在年輕得多,但那眉眼,那嘴角上揚的弧度,分明就是年輕時的金順姬!
我一把拿過那張照片,又翻了翻其他的。
還有一張,是順姬穿著訓練服,正在練習格斗的照片,她的對手是一個高大的男人,但她的動作標準而有力。
另一張,是她在靶場射擊的照片,持槍的姿勢,專業得讓我這個當了幾年兵的人都自愧不如。
美蘭嚇了一跳,把照片遞給我。
“爸,你看,這是媽媽嗎?她……她怎么會穿著軍裝?她不是說自己是農民嗎?”
我拿著那些照片,手在微微發抖。
我看著照片上那個英姿颯...
我死死地盯著照片上那個完全陌生的妻子,心臟狂跳不止。
我猛地抬起頭,看向臉色慘白的順姬,聲音因為震驚而嘶啞:“金順姬!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說你是農民嗎?!這照片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