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六年,臨安府。更深夜重,紅燭淚殘。
四十九歲的李清照靜臥在錦被之下,身側的男子正沉沉睡去。他叫張汝舟,三十歲,有著一張足以讓任何女人心動的俊朗面容。三個時辰前,他們剛剛行過周公之禮,完成了這段驚世駭俗的婚姻。三年的孤寂與飄零,似乎終于要在今夜畫上一個句點。她嗅著空氣中尚未散盡的旖旎氣息,心中卻無半分踏實,反而像一葉飄萍,在無垠的黑水中載沉載浮。
忽然,身側的張汝舟動了。他并非翻身,而是悄無聲息地坐起。李清照闔著眼,心頭猛地一緊。月光透過窗欞,勾勒出他健碩的背影。他沒有回頭看她,沒有為她掖一掖被角,而是赤著腳,徑直走向屋角那幾只沉重的黃花梨木箱。
那里,裝著她和亡夫趙明誠半生心血所系的全部金石書畫。
只聽“咔”的一聲輕響,是銅鎖被撬動的聲音。李清照的心,也跟著這聲脆響,徹底沉入了冰窟。
第一章:寂寞梧桐
靖康之難,如一場潑天而降的血雨,將大宋的繁華沖刷得一干二凈。對于李清照而言,這場國難,亦是家劫。兩年后,建炎三年,與她相濡以沫半生的丈夫趙明誠在趕赴建康(今南京)奔喪途中,病逝于酷暑。
那一年,李清照四十六歲。
她的人生,仿佛被攔腰斬斷。前半生,是“賭書消得潑茶香”的無盡風雅;后半生,只剩下“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的無邊孤寂。
從建康到越州,再到明州、奉化、臺州,最后漂泊至臨安。她像一根斷了線的紙鳶,隨著南渡的滾滾人流,身不由己。故國淪喪,家園盡毀,連那曾與丈夫一同整理、視若性命的一萬卷藏書、兩千卷金石拓片,也在戰火與逃亡中散失大半。
如今,她賃居在臨安城南一處僻靜的小院里。院中有一棵老梧桐,葉子落了又生,生了又落,三年光陰,悄然而逝。
這一日,又是黃昏。細雨斜織,打在梧桐葉上,沙沙作響,像極了無休無止的嘆息。李清照獨坐窗前,面前攤著一卷殘破的古籍,目光卻早已飄向了窗外。
她瘦了許多,原本豐潤的面頰微微凹陷,眼角的細紋如蛛網般蔓延開來。可那雙眸子,卻依舊清亮,只是清亮中,沉淀了太多化不開的愁緒。
“夫人,”老仆李媽媽端著一碗參湯走進來,輕聲道,“天涼了,喝口熱湯暖暖身子吧。您又對著這窗子發了一下午的呆。”
李清照回過神,接過湯碗,卻沒有喝,只是用指腹摩挲著溫熱的碗壁。“李媽,你說,這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李媽媽嘆了口氣,欲言又止。她跟了李清照大半輩子,最是明白主人的心事。國破家亡夫死,任何一樣都足以壓垮一個尋常女子,何況三者齊至。更何況,夫人并非尋常女子。她腹有詩書,心比天高,這樣的苦楚,于她而言,更是千百倍的煎熬。
“夫人,您得往前看啊。”李媽媽勸道,“趙大人在天有靈,也不愿看您如此作踐自己。”
李清照嘴角牽起一抹苦澀的笑意。“往前看?前面是什么?是金人的鐵蹄,還是這無邊的亂世?”她放下湯碗,目光落在屋角那幾只幸存下來的黃花梨木箱上。
那是她最后的念想,也是她最大的負累。
箱子里,裝著她和趙明誠從戰火中搶救出來的部分金石書畫。其中不乏鐘繇、王羲之的真跡拓本,以及商周的青銅禮器。這些東西,在太平盛世是價值連城的雅玩,但在如今這亂世,卻是催命的符咒。
她一個寡居的婦人,帶著這樣一筆巨富,無異于三歲小兒抱金過市。這一路上,她不知經歷了多少明槍暗箭。有裝作流民前來試探的盜匪,有假借盤查為名意圖敲詐的官兵,甚至還有遠房的親戚,打著“代為保管”的旗號,覬覦著這份家產。
她用盡了全部的心力,才勉強保全至今。可她也清楚,自己已是心力交瘁,如風中殘燭。她怕,怕自己哪天一病不起,這些亡夫的遺物、畢生的心血,便會立刻被那些豺狼分食殆盡。
“要是有個人……能護著您和這些東西,就好了。”李媽媽看著那幾只箱子,滿眼憂慮地喃喃道。
李清照沒有作聲。她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在這男尊女卑的世道,一個沒有男人庇護的女人,尤其是身懷“重寶”的寡婦,是何等艱難。再嫁?這個念頭曾如鬼火般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隨即被她掐滅。
她寧肯抱著這些回憶和珍寶,在寂寞中枯萎,也不愿將就。
雨聲更密了,敲打著窗欞,也敲打著她那顆千瘡百孔的心。她拿起桌上的毛筆,蘸飽了墨,在紙上寫下: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
寫到此處,一滴清淚,悄然滑落,洇開了一團墨跡。
第二章:所謂伊人
轉機,出現在一個月后的一場雅集上。
雅集設在湖畔的一處水榭。絲竹悅耳,水波蕩漾,倒也沖淡了幾分亂世的蕭索。李清照揀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下,默默品茶,看著眾人吟詩作對,言笑晏晏,只覺得隔著一層無法逾越的屏障。
“易安居士?”一個溫潤清朗的聲音在身側響起。
李清照抬眸,只見一個身著青色襕衫的年輕男子正站在她面前,長身玉立,面如冠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正帶著幾分試探和仰慕望著她。
“你是?”李清照微微蹙眉。這男子約莫三十歲上下,英俊得有些扎眼,身上卻又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書卷氣,沖淡了那份浮夸的俊美。
“晚生張汝舟,添為監諸軍審計司,見過居士。”男子躬身一揖,姿態謙恭有禮,“家父曾與趙太守有過數面之緣,晚生自幼便拜讀居士與趙太守的大作,尤其是《金石錄》,奉為圭臬。”
聽到《金石錄》,李清照的眼神柔和了幾分。那是她和趙明誠一生心血的結晶。
“原來是故人之后。”她點了點頭,示意他坐下。
張汝舟在她對面的蒲團上坐下,卻并未緊逼,而是隔著一個恰到好處的距離,開始與她閑聊。他果然對金石之學頗有研究,從商周鼎彝的紋飾,聊到漢魏碑刻的流變,雖見識不如趙明誠那般淵博,卻也絕非一竅不通的門外漢。更難得的是,他極會說話。
他從不直接吹捧李清照的才華,而是巧妙地引用她的詞句來表達自己的觀點,既顯得自然,又處處透著對她的推崇。
“……晚生以為,那塊‘天發神讖碑’,其雄強恣肆,真如居士詞中所言‘九萬里風鵬正舉’,有吞吐天地之氣。”
“……而論及二王法帖,則更似‘被冷香消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于清雅之中,藏著一股掙扎不脫的韻味。”
唯有眼前這個叫張汝舟的年輕人,他的目光清澈而專注,充滿了對學問的渴求和對前輩的敬仰。在那樣的目光注視下,李清照幾乎要忘了自己是個年近半百、形容憔悴的寡婦。
不知不覺,日已西斜,雅集將散。
張汝舟起身告辭,又道:“晚生家中亦有幾件不成氣候的藏品,斗膽請居士改日撥冗一觀,為晚生指點迷津。也算了卻晚生多年來的一樁心愿。”
他的言辭懇切,目光灼灼,讓人無法拒絕。
李清照沉吟片刻,鬼使神差地,竟點了頭。
自那日之后,張汝舟便成了李清照家中的常客。他每次來,都會帶上一些小禮物,有時是一盒新制的香茶,有時是一冊新覓的孤本,有時,甚至是一枝從山野里采來的、帶著露珠的野花。
他從不空談風月,而是以探討學問為名,幫她整理那些散亂的古籍拓片。他力氣大,那些沉重的箱子,他一人便能輕松搬動。他心思細,會用最柔軟的絲綢,小心翼翼地擦拭青銅器上的塵埃。
老仆李媽媽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她不止一次地在李清照耳邊念叨:“夫人,我看這張大人,真是個好人。年輕有為,知書達理,對您又這么上心。這年頭,這樣的人可不好找了。”
李清照嘴上呵斥她多嘴,心里卻也泛起了一絲漣漪。
三年的孤寂,早已讓她的心變成了一片荒原。張汝舟的出現,就像一陣和煦的春風,吹皺了她死水般的心湖。她貪戀他帶來的那份生氣,那份久違的、被人關心和懂得的溫暖。
她不是不警惕。她經歷過太多人情冷暖,深知世事險惡。她也曾暗中觀察過張汝舟。他衣著樸素,舉止得體,從不對她那些珍寶表現出絲毫的貪婪。他看它們的眼神,和他看她的眼神一樣,是純粹的欣賞與敬重。
或許,是自己多心了?或許,這世上真的有這樣一個人,不圖她的家財,不嫌她的年老,只是單純地仰慕她的才華,憐惜她的遭遇?
這個念頭,像一粒種子,在她荒蕪的心田里,悄悄地發了芽。
第三章:賭書潑茶
臨安的秋天,桂子飄香。
這日午后,張汝舟又來了。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去書房,而是提著一個食盒,笑吟吟地站在了庭院里。
“居士,今日天氣正好,我備了些薄酒小菜,不如我們就在這梧桐樹下,效仿一回蘭亭雅事,如何?”
李清照走出房門,見他已在樹下的石桌上擺好了酒菜。一壺溫熱的黃酒,幾碟精致的江南小炒,還有一盤金黃的桂花糕。陽光透過梧桐的枝葉,灑下斑駁的光影,照在他含笑的臉上,顯得格外溫暖。
李清照的心,沒來由地一軟。
她坐了下來,張汝舟為她斟滿一杯酒。酒香混著桂花香,沁人心脾。
“居士近日清減了許多,可是還在為那些散失的藏品煩心?”張汝舟關切地問。
李清照嘆了口氣:“那是德甫和我的半生心血,一朝散盡,怎能不痛心。”
張汝舟放下酒杯,正色道:“居士放心。汝舟不才,但也認識一些官場上的朋友。我已經托人四處打探,但凡有趙太守的舊藏流入市面,一定第一時間為您尋回來。”
他的話,說得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
李清照舉杯抿了一口酒,暖意從喉間一直流到心底。她看著眼前這個男子,恍惚間,仿佛看到了趙明誠的影子。德甫當年,也是這般,為了她的一句感嘆,跑遍整個相國寺,只為尋一本她想讀的奇書。
“有勞你了。”她輕聲說,聲音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依賴。
張汝舟笑了,那笑容如秋日暖陽。“能為居士分憂,是汝舟的榮幸。”
酒過三巡,兩人又聊起了詩詞。張汝舟忽然提議:“居士,晚生斗膽,想與您玩一個游戲。”
“什么游戲?”
“就像您在《金石錄后序》里寫的那樣。我們互相考較典故,說出其出處在哪本書、第幾卷、第幾頁、第幾行。答對的人,便可以飲一杯茶。如何?”
李清照的瞳孔猛地一縮。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那是她和趙明誠之間最私密、最幸福的回憶。每每飯后,他們夫妻二人便會煮上一壺香茶,一人捧書,一人提問。勝者大笑,將茶水潑灑滿懷。那樣的日子,早已隨著丈夫的離世,一去不返。
此刻,張汝舟竟要重現那樣的場景。
李清照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又酸又痛。她看著張汝舟,他的眼神里滿是真誠的期待,沒有一絲一毫的輕佻。他似乎只是單純地,想讓她開心起來,想讓她重溫舊日的快樂。
“好。”她聽見自己用沙啞的聲音說。
老仆李媽媽很快便端來了新沏的茶。茶香裊裊,仿佛將時光拉回了十幾年前,那個位于汴京的、寧靜的庭院。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張汝舟先開口。
“王勃,《滕王閣序》。”李清照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
“居士果然厲害。”張汝舟笑著為她斟茶,“該我了。‘云鬢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
李清照微微一笑:“白居易,《長恨歌》。”
一個又一個典故,在兩人之間流轉。他們時而凝神思索,時而會心一笑。張汝舟的學識雖不及她深厚,卻也應對自如,顯然是下過一番苦功的。
當張汝舟又一次答對,端起茶杯準備飲下時,李清照看著他年輕的、意氣風發的側臉,忽然玩心大起,也學著當年的樣子,朗聲大笑起來。
張汝舟一愣,手中的茶杯微晃,幾滴茶水,果然潑灑在了他的衣襟上。
他沒有惱,反而也跟著笑了起來,笑聲爽朗,回蕩在小小的庭院里。
那一刻,李清照的心防,徹底崩塌了。
她想,或許,上天終究是待她不薄的。在她行將就木的年紀,又送來了一個可以陪她“賭書潑茶”的人。他或許不是趙明誠,但他讓她重新感受到了活著的樂趣。
她看著張汝舟,目光中充滿了感激,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柔情。
而張汝舟,也正深深地凝視著她。他的眼神復雜而幽深,仿佛藏著千言萬語。他緩緩放下茶杯,聲音低沉而鄭重:
“居士,汝舟……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李清照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她預感到了他要說什么。
第四章:金石之盟
張汝舟終究還是把那句話說了出來。
“居士,”他站起身,對著李清照深深一揖,動作鄭重得仿佛在進行一場祭祀,“請允許汝舟,照顧您的余生。”
李清照手中的茶杯“哐當”一聲落在石桌上,茶水四濺。
她整個人都懵了。盡管早已有所預感,但當這句話真的從他口中說出時,其沖擊力依然讓她措手不及。
“你……你說什么?”她喃喃地問,聲音發顫。
“汝舟傾慕居士的才華,更憐惜居士的遭遇。”張汝舟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她,沒有絲毫的退縮,“這亂世之中,您一介女流,身懷重寶,實在太過危險。前有張飛盜寶案,后有崔氏兄弟覬覦,您所經歷的艱險,汝舟都看在眼里,痛在心上。”
他頓了頓,聲音愈發誠懇:“汝舟不才,卻也愿以這副身軀,為您筑起一道屏障。為您守護那些金石書畫,為您擋去所有的明槍暗箭。汝舟知道,自己無法與趙太守比肩。汝舟不求能取代他在您心中的位置,只求能侍奉在您左右,讓您能安安穩穩地度過晚年,不再受那漂泊流離之苦。”
他的一字一句,都像是經過千錘百煉,精準地敲打在李清照最柔軟、最脆弱的地方。
他沒有說“愛”,沒有說“情”,他說的,是“照顧”,是“守護”。他把自己放在一個極其謙卑的位置,將她的需求、她的困境,放在了首位。
這使得這場求婚,不像是一場索取,而更像是一場奉獻。
李清照的心亂了。理智告訴她,這太荒唐了。她四十九歲,他才三十歲。她是一個聲名狼藉的再嫁寡婦,而他,是前途無量的青年才俊。這樣的結合,只會招來世人無盡的嘲諷和非議。
可是,情感的洪流卻在瘋狂地沖擊著理智的堤壩。
他說得對,她太累了。這三年來,她像一個孤軍奮戰的士兵,守著一座隨時可能被攻破的孤城。她身心俱疲,早已到了極限。她需要一個肩膀來依靠,需要一個港灣來停泊。
而張汝舟,似乎就是上天賜予她的那個港灣。他年輕、健壯、有功名在身,最重要的是,他“懂”她。
“你……你可想清楚了?”李清照艱難地開口,“我已年近半百,色衰體弱,且不能再生育。你娶了我,于你的仕途、于你的家族,都無半點好處。”
“汝舟想得無比清楚。”張汝舟的回答沒有一絲猶豫,“仕途功名,于我如浮云。能與居士朝夕相伴,探討學問,便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至于子嗣,我已有兄長為家族延綿香火,無需我來操心。”
他走上前一步,半跪在李清照面前,仰視著她,眼中滿是癡迷。
“居士,您是天上的鳳凰,本該在九天之上翱翔,不該墜入這凡塵泥沼。汝舟愿做那梧桐木,為您筑巢,為您遮風擋雨。”
“鳳凰……”李清照咀嚼著這個詞,眼中泛起了淚光。已經多少年,沒有人這樣稱贊她了。世人只看到她的狼狽,她的孤苦,只有他,還能看到她骨子里的驕傲。
老仆李媽媽不知何時也走了出來,站在不遠處,用袖子擦著眼淚。她激動地對李清照說:“夫人,張大人是真心實意啊!您就答應了吧!有他護著,您下半輩子就安穩了!”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將她推向同一個方向。
李清照閉上了眼睛。腦海中,趙明誠的面容一閃而過。德甫,你會怪我嗎?你會怪我,將另一個男人引入我們的世界嗎?
不,你不會的。你若在天有靈,看到我如今的處境,也一定會希望有個人能來保護我,保護我們共同的心血。
她緩緩睜開眼,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張汝舟,這個年輕的、英俊的、信誓旦旦的男人。
她做了一個決定。與其說是為了愛情,不如說,是為了一場豪賭。
她賭他的人品,賭他的真心,更是賭她自己和那些珍寶的下半生,能有一個安穩的結局。
“好。”她輕輕地說,“我嫁給你。”
張汝舟聞言,臉上爆發出巨大的狂喜。他猛地握住李清照的手,那雙手,因為常年握筆而顯得有些冰涼。他的手掌卻溫暖而有力。
“居士……不,清照!你放心,我張汝舟對天發誓,此生定不負你!”
他的聲音,回蕩在寂靜的庭院里,與那棵老梧桐的落葉聲,交織在一起。
那是一場金石之盟。以她和他共同珍愛的金石為證,許下了一生的諾言。
只是那時的李清照并不知道,金石雖堅,人心,卻比紙還薄。
第五章:紅燭之下
婚期定得很快。
建炎六年夏,在臨安府一個悶熱的午后,四十九歲的李清照,脫下穿了三年的素縞,換上了一身暗紅色的嫁衣。
婚禮辦得很簡單。亂世之中,一切從簡。沒有高朋滿座,沒有喧天的鼓樂,只請了王侍郎夫婦等幾位至交親朋,在張汝舟的宅邸里擺了寥寥幾桌酒席。
張汝舟的家,比李清照想象的還要簡樸。一套小小的三進院子,陳設簡單,甚至有些寒酸。這反而讓李清照更加心安。一個對物質享受如此淡泊的人,又怎么會貪圖她的那些身外之物呢?
拜堂之時,李清照隔著紅蓋頭,看不清張汝舟的表情。她只能感覺到,他緊緊牽著她的手,那力道,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里。
賓客散盡,夜色降臨。
丫鬟們為李清照卸了妝,換上輕便的寢衣。她坐在床沿,聽著外面張汝舟與送客的友人談笑的聲音,一顆心,七上八下。
她已經不是情竇初開的少女了。她知道今晚會發生什么。可面對一個比自己年輕近二十歲的丈夫,她心中充滿了忐忑與不安。她怕自己蒼老的身體,會讓他失望;她怕自己眼角的皺紋,會讓他嫌棄。
門“吱呀”一聲開了。
張汝舟帶著一身酒氣走了進來。他揮退了下人,親自將房門插上。
房間里,龍鳳喜燭靜靜地燃燒著,投下兩團溫暖的光暈。
他沒有立刻走向床邊,而是先走到桌旁,倒了一杯醒酒茶,一飲而盡。然后,他轉過身,一步一步,緩緩地向她走來。
燭光下,他的臉龐英俊得不似凡人,一雙眼睛亮得懾人,帶著一絲酒后的迷離,和一種……李清照看不懂的,近乎貪婪的光。
“清照。”他輕聲喚她,聲音沙啞,充滿了磁性。
李清照緊張得攥緊了衣角,不敢抬頭看他。
他坐在她身邊,床榻微微下陷。他沒有急著做什么,只是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
“別怕。”他柔聲說,“從今往后,我便是你的依靠。”
他的指尖,劃過她的鬢角,劃過她清瘦的臉頰,最后,停留在她微微顫抖的嘴唇上。他的動作很輕,很柔,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珍視。
李清照緊繃的身體,漸漸放松下來。
或許,是她想多了。他看她的眼神,是那樣的溫柔,那樣的愛憐。
她緩緩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
四目相對,空氣仿佛凝固了。
他俯下身,輕輕吻住了她。
他的吻,起初是溫柔的試探,帶著淡淡的酒香。然后,漸漸變得熾熱,變得霸道,仿佛要將她整個人都吞噬。
李清照的腦中一片空白。她被動地承受著,身體深處,那些沉寂了三年的渴望,竟被他輕易地喚醒。
紅燭的燭淚,一滴一滴,落在燭臺上,凝固成各種形狀。
錦被翻浪,羅衫盡褪。
她像一艘在暴風雨中飄搖了太久的小船,終于駛入了一個看似溫暖的港灣。在極致的眩暈與沉淪中,她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年輕的時候,回到了與趙明誠新婚的那個夜晚。
不知過了多久,風浪停歇。
李清照疲憊地躺著,呼吸急促,雙頰緋紅,竟有了一種久違的少女般的羞赧。她側過頭,想看看身邊的男人。
他正靜靜地看著她,眼神幽深,看不出情緒。
“汝舟……”她輕聲喚他,想對他說些什么,感謝他,或是……
她的話還沒說出口,就看到張汝舟臉上的表情,發生了驚人的變化。
那最后一絲殘存的溫情,如同退潮般,從他的臉上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急切的、毫不掩飾的算計。
他甚至沒有再多看她一眼,猛地掀開被子,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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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赤裸著身體,帶著剛剛交歡后留下的汗水與紅痕,徑直走向屋角那幾只沉重的黃花梨木箱。他從枕下摸出一根早已準備好的鐵釬,沒有絲毫猶豫,對準其中一只箱子上的銅鎖,狠狠地,撬了下去!動作干脆利落,充滿了暴戾與貪婪。
第六章:豺狼之貌
“咔嚓!”
一聲刺耳的金屬斷裂聲,在寂靜的洞房里炸響,也徹底炸碎了李清照最后一絲幻想。
她僵在床上,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她看著那個熟悉的背影,那個幾分鐘前還在自己身上索求溫存的男人,此刻卻像一頭露出了獠牙的惡狼,對著她的珍寶,露出了最原始的貪婪。
鐵釬撬開銅鎖,張汝舟迫不及待地掀開箱蓋。一卷卷古籍字畫,一件件青銅玉器,在昏黃的燭光下,散發著幽暗而誘人的光芒。
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眼中迸發出一種近乎瘋狂的狂喜。他伸出手,像撫摸情人一樣,撫摸著一尊西周的青銅爵,口中喃喃自語:“終于是我的了……終于是我的了!”
李清照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喉頭涌上一股腥甜。
“張汝舟!”她用盡全身力氣,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名字。聲音嘶啞,充滿了不敢置信的顫抖。
張汝舟的動作一頓。他緩緩地轉過身來。
“怎么?我的夫人,嚇到你了?”他的聲音,不再是溫潤的清泉,而是淬了冰的毒藥,“你不會真的以為,我娶你這個年過半百的老婦,是看上了你的才華和美貌吧?”
李清照的心,被這句惡毒的話狠狠刺穿。她撐著虛弱的身體,掙扎著坐起來,用錦被裹住自己赤裸的身體,仿佛那是她最后的尊嚴。
“為什么?”她死死地盯著他,眼中是血紅的恨意,“你為什么要騙我?你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
“假?”張汝舟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尖銳而刺耳,“我為你整理書籍,為你品評金石,為你吟詩作對,哪一樣是假的?只不過,我做這些,不是為了你這個人,而是為了這些東西!”
他指著滿箱的珍寶,眼神狂熱:“李清照,你太天真了!你以為憑你那幾首酸腐的破詞,就能讓一個三十歲的男人對你死心塌地?別做夢了!我從第一次在王侍郎家見到你,我的目標,就是它們!”
他一步步逼近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如同在看一個卑微的獵物。
“我調查過你。我知道你手里有多少寶貝。我也知道你一個寡婦,根本守不住它們。我追求你,討好你,對你百般忍耐,就是為了今天!只要我們成了夫妻,你的東西,不就順理成章地成了我的東西嗎?”
“你……你這個無恥小人!”李清照氣得渾身發抖,一口氣沒上來,劇烈地咳嗽起來。
“無恥?”張汝舟臉上的笑容愈發扭曲,“比起那些明搶的盜匪、暗奪的貪官,我這算是客氣的了。我至少還給了你一個名分,還讓你在床上快活了一回。你應該感謝我才對!”
他說著,竟伸出手,粗暴地捏住李清照的下巴,強迫她抬起頭。
“老東西,別給臉不要臉!從今天起,你給我安分點!把所有家產的清單都列出來,交給我!要是敢藏私,或者動什么歪腦筋,”他的眼神瞬間變得陰狠,“別怪我讓你嘗嘗,什么叫真正的生不如死!”
說完,他猛地甩開手。李清照的頭重重地撞在床頭的雕花木欄上,發出一聲悶響。
她眼前一黑,幾乎要暈厥過去。
張汝舟再也懶得看她一眼,轉身回到箱子旁,像一頭餓了太久的野獸,開始瘋狂地翻檢他的“戰利品”。他將一卷卷字畫粗暴地抽出,扔在地上,又將一件件青銅器拿出來,用袖子胡亂擦拭著,放在燭光下,貪婪地欣賞。
那些她和趙明誠視若性命的珍寶,此刻,在他手里,不過是一堆可以換取金錢和地位的貨物。
李清照靠在床頭,額頭傳來陣陣劇痛,但遠不及心口的萬分之一。
她看著眼前這個完全陌生的男人,看著滿地狼藉的珍寶,腦海中一片空白。
原來,那三個月的溫情脈脈,那一場場的“賭書潑茶”,那一句句的“金石之盟”,全都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
他不是她的港灣,而是將她拖入深淵的惡魔。
她不是嫁給了愛情,而是親手為自己打開了地獄的大門。
窗外,夜涼如水。洞房里,紅燭的火苗在輕輕跳動,映照著一地狼藉,和一個女人徹底破碎的心。
第七章:囚籠之雀
新婚的第二天,張汝舟的真面目便暴露無遺。
張府,成了她的囚籠。
張汝舟將她軟禁在內院,不許她踏出房門半步。以前時常來探望她的友人,全都被他以“夫人身體不適,需要靜養”為由擋了回去。就連跟了她大半輩子的老仆李媽媽,也被他尋了個錯處,發賣了出去。
臨走時,李媽媽哭得撕心裂肺,抱著李清照的腿不肯松手:“夫人!是老奴害了您!是老奴瞎了眼啊!”
李清照心如刀割,卻連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口。幾個粗壯的家丁,將李媽媽硬生生拖了出去。那一天,李清照的世界里,最后一絲溫暖也被抽走了。
張汝舟的目的很明確:徹底孤立她,摧毀她的意志,讓她乖乖交出所有財產的控制權。
他每天都會來她的房間,逼問她那些散失在外的金石書畫的下落,以及她手中還藏著多少現銀。
“說!你是不是還有個箱子埋在越州老家的后院里?”他揪著李清照的頭發,將她的頭狠狠撞在墻上。
李清照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她的沉默,換來的是更殘暴的毆打。
“你個老賤人!還敢跟我犟!”張汝舟一腳踹在她的腹部,李清照痛得蜷縮在地上,像一只蝦米。
他打累了,便坐在椅子上,一邊喝茶,一邊用最惡毒的語言羞辱她。
“你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一把年紀了,皮膚松得跟橘子皮一樣,還妄想男人會真心愛你?我每次碰你,都覺得惡心!”
“你的那些破詞,也就騙騙那些沒見過世面的酸丁。什么‘尋尋覓覓’,我看是‘騷騷浪浪’才對!守了三年寡就耐不住寂寞了?活該你被我騙!”
起初,李清照還會因為這些話而心痛流淚。但漸漸地,她的心麻木了,眼淚也流干了。剩下的,只有刻骨的恨意。
她開始變得沉默,順從。他問什么,她就答什么;他要什么,她就給什么。她將手中僅存的幾箱珍寶都“交”了出去,任由他變賣,換取金銀,去結交權貴,為自己的仕途鋪路。
張汝舟見她如此“識相”,對她的看管也漸漸放松了一些。他以為,這個女人的風骨,已經被他徹底折斷了。
但他錯了。
李清照的順從,不是屈服,而是偽裝。
在無人之時,她會強迫自己吃飯,強迫自己養傷。她不再看那些詩詞書畫,因為那只會讓她軟弱。她開始回憶,回憶這幾個月來,張汝舟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件事,見過的每一個人。
她是一只被困在籠中的鳳凰,羽翼被折,歌喉被鎖,但她的眼睛,依然銳利如鷹。她在黑暗中,冷靜地觀察著自己的敵人,尋找著他的破綻。
張汝舟很快就升了官,當上了右承務郎,官職雖小,卻是個肥缺。他開始變得意氣風發,應酬也多了起來,時常夜不歸宿。
有一次,他喝得酩酊大醉,被下人抬了回來。睡夢中,他不停地喊著一個名字:“……張兄……多謝張兄……提攜之恩……”
李清照的心猛地一動。張兄?哪個張兄?
她想起,張汝舟曾在一次酒后吹噓,說自己之所以能得到這個職位,全靠一位宗正少卿的提攜。而那位宗正少卿,也姓張。
一個大膽的猜測,在她心中形成。
幾天后,張汝舟又一次外出赴宴。李清照趁著看守的丫鬟打盹,悄悄溜進了他的書房。
這是她嫁過來之后,第一次踏足這里。
書房里,一片狼藉。她那些珍貴的古籍,被胡亂地堆在角落,有的甚至被撕下幾頁,用來引火。
李清照的心在滴血,但她沒有時間悲傷。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開始仔細地搜尋。
終于,在一個上鎖的抽屜里,她發現了一個夾層。夾層里,藏著幾封信。
她顫抖著手,打開了其中一封。
信的開頭寫著:“汝舟賢弟親啟”。落款,正是那位宗正少卿張大人。
信中的內容,讓她如遭雷擊。
那信上,赫然記錄著張汝舟為了通過科舉考試,曾向這位宗正少卿行賄,并提前獲取了試題!
“科舉舞弊”,這在等級森嚴、以科舉為國本的大宋,是足以讓任何士子身敗名裂、萬劫不復的重罪!
李清照拿著那幾封信,手抖得幾乎要握不住。
她找到了!她終于找到了張汝舟的死穴!
一股巨大的狂喜和復仇的快感涌上心頭,讓她幾乎要放聲大笑。但她很快便冷靜下來。
她知道,這封信,是她唯一的武器。但如何使用這件武器,卻是一個巨大的難題。
她是一個女人,一個被丈夫囚禁的妻子。她如何能將這封信,送到官府的手中?
更重要的是,根據大宋律法《宋刑統》的規定:妻告夫,雖實,亦要坐兩年徒刑。
這意味著,即便她能成功告倒張汝舟,她自己,也要為此付出慘痛的代價。
用兩年的牢獄之災,去換取一個復仇的機會,去擺脫這個惡魔。
值得嗎?
李清照站在黑暗的書房里,良久無言。窗外,一彎冷月,照在她清瘦而決絕的臉上。
她想起了被賣掉的李媽媽,想起了被踐踏的珍寶,想起了趙明誠的殷殷囑托,想起了自己這幾個月來所受的非人折磨。
值得。
哪怕是玉石俱焚,她也要拉著這個毀了她一切的男人,一同墜入地獄。
第八章: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的念頭一旦生根,便如藤蔓般瘋狂生長,盤踞了李清照的整個心神。
她將那幾封致命的信件,用油紙小心翼翼地包好,藏在貼身的衣物里。從那一刻起,她不再是一個絕望的囚徒,而是一個懷揣著驚天秘密的復仇者。
她的眼神變了。那雙原本死寂的眸子里,重新燃起了火焰。那火焰,不是溫情,不是才情,而是淬著毒的、冰冷的、決絕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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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汝舟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變化。
“你最近怎么回事?看我的眼神怪怪的。”他皺著眉,審視著她。
李清照垂下眼簾,聲音平靜無波:“沒什么。只是想通了。往后,便安分守己,侍奉夫君。”
她的順從,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徹底,更卑微。她甚至開始主動為他端茶倒水,鋪床疊被。在他與那些同僚在家中宴飲時,她會像一個真正的賢妻良母一樣,在廚房里忙碌,準備菜肴。
張汝舟起初還抱有疑心,但觀察了幾天,見她確實毫無異狀,便漸漸放下了戒備。他只當這個女人的心氣,終于被自己徹底磨平了。他甚至有些得意,在他看來,再烈的馬,也終有被馴服的一天。
他開始更加頻繁地在家中舉辦宴會,向他的同僚們炫耀他新得的官職,以及……他那些價值連城的“藏品”。
這些宴會,成了李清照收集信息的絕佳機會。
她躲在屏風后面,或者借著送菜的機會,仔細地聽著他們的談話。她記下了每一個人的名字、官職,以及他們與張汝舟之間的利益往來。
她的腦子,就像一張巨大的網,將所有看似無關的碎片,一點點地編織起來。
她發現,張汝舟的敵人,遠比他自己想象的要多。他升官太快,行事張揚,早已引得許多同僚的嫉妒和不滿。尤其是他的頂頭上司,右司郎中李光,對他更是頗有微詞。
李光此人,李清照有所耳聞。他是主戰派的中堅力量,為人剛正不阿,最是痛恨貪腐和結黨營私。
一個周密的計劃,在李清照的腦中慢慢成形。
她需要的,不僅僅是告官,而是一場足以將張汝舟徹底釘死的、無法翻身的雷霆一擊。
為此,她需要一個契機,一個能讓她逃出這座牢籠,并且能直接將證據送到關鍵人物手中的契機。
機會,在半個月后到來了。
那一天,是中秋佳節。張汝舟為了巴結上司,特意在府中設下盛宴,邀請了右司的一眾官員,李光自然也在其中。
宴席上,張汝舟喝得興起,竟命人將李清照喚出,當著眾人的面,讓她賦詩助興。
這是一種極盡的羞辱。他要讓所有人看到,曾經名滿天下的一代詞人,如今不過是他張汝舟的一個玩物。
賓客們都露出了看好戲的神情。李光則微微蹙眉,眼中閃過一絲不忍和鄙夷。
李清照穿著一身素凈的衣裳,緩緩走出。她面色平靜,看不出喜怒。她沒有看張汝舟,而是將目光投向了李光。
“夫君雅興,賤妾不敢不從。”她輕啟朱唇,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一個人的耳中,“只是賤妾才思枯竭,久未作詩。不如,為各位大人講個故事吧。”
張汝舟臉色一沉,正要發作,李光卻饒有興致地開口了:“哦?夫人請講。”
李清照對著李光,盈盈一拜,然后緩緩說道:“從前,有一只愚蠢的鳳凰,以為自己找到了可以棲身的梧桐。卻不知,那梧桐早已被蛀空,里面盤踞著一條毒蛇。毒蛇貪圖鳳凰華美的羽毛,便巧言令色,騙取了鳳凰的信任。待鳳凰入巢,毒蛇便露出了獠牙,不但啄瞎了鳳凰的眼睛,折斷了它的翅膀,還要將它身上每一根羽毛都拔下來,去換取自己的榮華富貴……”
她的聲音,平淡而哀傷,像是在講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古老傳說。
但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懂了。
張汝舟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猛地一拍桌子,怒吼道:“夠了!你在這里胡說八道些什么!來人,把這個瘋婆子給我拖下去!”
幾個家丁立刻沖了上來,要來拉扯李清照。
就在這一瞬間,李清照動了!
她猛地推開身前的家丁,用盡平生最快的速度,沖向宴席!她的目標不是別人,正是端坐上首的李光!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
“李大人!救我!”李清照嘶聲喊道,人已經沖到了李光面前。
她不顧一切地,從懷中掏出那個油紙包,死死地塞進李光的手里。
“張汝舟科舉舞弊,結黨營私!證據就在里面!求大人為民女做主!”
說完這句話,她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氣,軟軟地癱倒在地。
張汝舟徹底慌了。他像一頭發了瘋的公牛,沖過來想要搶奪李光手中的信件。“李大人!別聽這個瘋婆子胡言!她瘋了!”
李光站起身,臉色鐵青。他一把推開張汝舟,將那幾封信緊緊攥在手里。他看了一眼地上形容枯槁、滿眼決絕的李清照,又看了一眼狀若瘋狂、丑態畢露的張汝舟,一切,都已經不言而喻。
他對著左右的侍衛,冷冷地吐出兩個字:
“拿下!”
第九章:告官擊鼓
李光一聲令下,他帶來的侍衛立刻如狼似虎地撲了上去,將還在咆哮掙扎的張汝舟死死按在地上。
張府瞬間亂成了一鍋粥。赴宴的官員們嚇得面無人色,紛紛起身告辭,唯恐惹火燒身。丫鬟家丁們則四散奔逃,偌大的庭院,轉眼間只剩下了一片狼藉和死寂。
李光沒有理會這些,他走到癱倒在地的李清照面前,親自將她扶起。
“夫人,受苦了。”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敬佩和同情。
李清照掙扎著站穩,對著他深深一拜:“多謝大人出手相救。民女只有一個請求,請大人立刻將我與張汝舟一并押送官府。”
李光一愣:“夫人,你……”
“民女要親自去臨安府衙,擊鼓鳴冤,狀告我夫張汝舟!”李清照的眼神,堅定得如同一塊頑石,“我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衣冠禽獸!”
她很清楚,今晚的行動,只是一個開始。僅僅靠李光,不足以將張汝舟徹底定罪。張汝舟在朝中經營日久,黨羽眾多,他們一定會想方設法地為他脫罪。她必須把事情鬧大,鬧到人盡皆知,鬧到無法被掩蓋的地步。
狀告親夫,這在視三綱五常為天理的時代,無異于驚世駭俗。一個女人的名節,將會因此徹底毀滅。
但李清照,已經不在乎了。
李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終于明白了她的決心。他點了點頭,沉聲道:“好。本官,就為你做這個見證人!”
當晚,臨安府衙門前,發生了百年難得一見的奇事。
已經宵禁的街頭,突然響起了一陣急促而沉悶的鼓聲。那是府衙門前,供百姓鳴冤的“登聞鼓”。這面鼓,已經數年未曾響過了。
鼓聲驚動了正在后衙歇息的臨安知府。他匆匆穿上官服,升堂問案。
當他看到堂下跪著的人時,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原告,是名滿天下的一代詞宗,李清照。
被告,是她的丈夫,新晉的右承務郎,張汝舟。
而人證,竟是當朝的右司郎中,李光!
這案子,牽連之廣,身份之尊,簡直聞所未聞。知府大人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冷汗瞬間浸濕了官袍。
李清照跪在冰冷的石板上,背脊挺得筆直。她脫去了華服,換上了一身樸素的布衣,頭發也只是簡單地用一根木簪綰住。但她身上的那種風骨,卻比穿著任何錦衣華服時,都更加令人震撼。
“堂下何人,狀告何事?”知府戰戰兢兢地敲響了驚堂木。
“民女李清照,狀告我夫張汝舟!”李清照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堂里回響,字字泣血,“其一,告他以婚姻為名,詐我錢財,奪我珍寶!其二,告他婚后對我百般凌虐,囚我于內室,形同豬狗!其三,”她頓了頓,聲音陡然拔高,“告他科舉舞弊,賄賂考官,欺君罔上!”
三條罪狀,一條比一條驚人!
張汝舟被侍衛押著,跪在一旁,披頭散發,狼狽不堪。他聽到這里,瘋狂地掙扎起來,嘶吼道:“你血口噴人!你這個毒婦!你為了與我離婚,竟敢如此污蔑我!”
“污蔑?”李清照冷笑一聲,從懷中取出一疊紙,高高舉起,“這是他變賣我亡夫珍藏的清單,上面有每一件寶物的去向和價格!這是我這百日來,身上新添傷痕的記錄!至于科舉舞弊的證據,李光大人可以作證!”
李光上前一步,將那幾封信呈了上去。
知府接過信,只看了一眼,手便抖得像篩糠一樣。信上的筆跡和印信,千真萬確,正是宗正少卿張大人的!
鐵證如山!
張汝舟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他知道,自己完了。
但他仍在做最后的掙扎。他忽然對著知府,聲淚俱下地哭訴道:“大人!冤枉啊!這女人,她……她水性楊花,與人通奸!被我發現后,才懷恨在心,偽造證據來陷害我啊!”
“通奸?”李清照笑了,那笑容,凄涼而悲壯,“張汝舟,你摸著自己的良心問問,我嫁你百日,可曾踏出過你家大門一步?我被你囚于籠中,如何與人通奸?”
她轉向知府,朗聲道:“大人若不信,可派人查驗民女之身!以證清白!”
在一個女人看來比生命還重要的貞潔,此刻,竟被她如此坦然地拿出來,作為反擊的武器。
知府再無懷疑。他猛地一拍驚堂木,怒喝道:“張汝舟!你身為朝廷命官,竟做出如此禽獸不如之事!罪證確鑿,還敢狡辯!來人啊,給我褪去他的官服,打入大牢,聽候發落!”
堂外的夜色中,仿佛響起了一聲驚雷。
李清照看著被拖下去的張汝舟,那張英俊的臉,此刻已因恐懼和怨毒而扭曲變形。他死死地瞪著她,口中還在不停地咒罵著。
李清照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她贏了。
但她也知道,自己的審判,才剛剛開始。
她緩緩地,對著堂上目瞪口呆的知府,磕了一個頭。
“大人,民女狀告親夫,按大宋律,亦當獲罪。民女,甘愿領刑。”
第十章:鳳凰涅槃
張汝舟的案子,成了轟動整個臨安乃至江南的頭號新聞。
一個名滿天下的才女,一個年輕俊朗的官員;一場看似美滿的姻緣,一出駭人聽聞的騙局;科舉舞弊,家暴囚禁,玉石俱焚……每一個元素,都足以讓街頭巷尾的百姓津津樂道數月之久。
輿論分成了兩派。一派人同情李清照的遭遇,怒斥張汝舟的無恥。另一派,則認為李清照狀告親夫,是有違婦德,傷風敗俗。一個女人,無論受了多大的委屈,都不該將家丑外揚到如此地步。
朝廷的判決,很快就下來了。
張汝舟科舉舞弊,欺君罔上,罪大惡極,被革去功名,脊杖二十,流放至柳州(今廣西)。他靠欺詐和變賣李清照財物所得的一切,盡數充公。
他被押赴刑場的那天,臨安百姓萬人空巷。人們看著這個曾經風度翩翩的青年才俊,如今被打得血肉模糊,像一條死狗一樣被拖走,無不拍手稱快。
而對于李清照的判決,也同時下達了。
“妻告夫,雖實,坐二年徒刑。”
法理無情。盡管所有人都知道她才是真正的受害者,但律法就是律法。李清照,被判入獄兩年。
當獄卒拿著沉重的枷鎖,套在她纖細的脖頸上時,李清照沒有反抗,也沒有流淚。她平靜地,走進了那座陰暗、潮濕、充滿了腐臭氣味的牢房。
這是她為自由,付出的代價。
但真正起到關鍵作用的,是另一個人。
此人名叫綦崇禮,是李清照亡夫趙明誠的遠房表親,時任翰林學士。他與趙家關系匪善,為人正直,且深得當今圣上(宋高宗趙構)的信任。
聽聞李清照的遭遇后,綦崇禮感佩于她的剛烈,更不忍見一代才女凋零于獄中。他親自上書,向皇帝陳情。
這封奏折,深深地打動了同樣經歷過南渡之苦的宋高宗。
九天之后,一道特赦令,送到了臨安府大牢。
李清照,被無罪釋放。
當她走出那扇沉重的牢門,重新沐浴在陽光之下時,恍如隔世。
她沒有回家,因為她已經沒有家了。張汝舟的宅子被查封,她自己的那點積蓄,也早已在訴訟和打點中耗盡。她那些視若生命的珍寶,一部分被張汝舟變賣,流散民間,剩下的,則被官府充公。
她變得一無所有。名聲,財富,青春,愛情……所有的一切,都離她而去。
她站在臨安城的街頭,看著熙熙攘攘的人流,第一次感到了徹底的茫然。
就在這時,一輛馬車,停在了她的面前。車上走下的,正是綦崇禮。
“易安居士,”綦崇禮對著她深深一揖,“崇禮來遲,讓您受苦了。”
李清照看著這位素未謀面的親戚,眼眶一熱,三年來所有的委屈、痛苦、堅強和隱忍,在這一刻,終于決堤。
她沒有哭出聲,只是任由兩行清淚,無聲地滑過她憔??悴的臉頰。
那年冬天,李清照住進了綦崇禮為她安排的一處宅院里。生活,總算暫時安定了下來。
她的人生,經歷了一場慘烈的涅槃。那場短暫而屈辱的婚姻,像一把烈火,燒盡了她身上最后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卻也淬煉出了她筋骨里最堅硬的鋒芒。
一個雪夜,她獨坐燈下,萬千感慨,涌上心頭。她鋪開紙,提起筆,寫下了一首后來傳遍千古的詞: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她的詞風,自此大變。早年的明快與綺麗,中年的沉郁與悲涼,到了晚年,都化作了一種勘破世事后的蒼勁與曠遠。
她不再是那個“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的少女,也不再是那個“賭書消得潑茶香”的幸福妻子。她只是李清照。一個在亂世中,用自己的血淚和風骨,書寫傳奇的女人。
她的生命,如同一塊被反復捶打的精鐵,飽受烈火與冰水的淬煉,最終,化作了一柄鋒利無比的劍,刺破了時代的偏見與束縛,在歷史的長河中,留下了一道永不磨滅的寒光。
【歷史升華】
李清照狀告張汝舟一案,是她個人生命中的一場巨大劫難,卻也是中國法制史和女性史上一個不容忽視的標志性事件。在那個“夫為妻綱”被奉為圭臬的時代,她以一個士大夫階層知識女性的身份,勇敢地拿起法律武器,對抗來自婚姻的暴力與欺詐,這本身就是一種驚世駭俗的抗爭。
她“玉石俱焚”的決絕,不僅僅是為了個人的復仇,更是在向整個男權社會發出了一聲雖微弱卻堅定的吶喊。她用自己的遭遇和行動,揭示了在動蕩時代下,女性作為“無產者”和“附屬品”的悲慘境地,以及當她們試圖反抗時,所要付出的巨大代價——即便正義在她這邊,她依然要承受法律的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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