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濃,開封城的街巷染上一層枯黃。
梧桐葉在風中翻卷,如倦鳥垂落,鋪滿青石板路。
興盛綢布莊的幌子在風中輕晃,藍底金字的招牌已有些褪色,卻仍透著幾分舊日的體面,像一位落魄的貴婦,固執地維持著最后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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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曼麗推門而入,銅鈴輕響,檀香與布匹的氣息撲面而來,混合著樟腦與絲線的微甜。
她穿著月白旗袍,外罩一件藏青西裝馬甲,珍珠耳墜在光線下輕晃,如露珠欲墜。
“小姐,還是老樣子?”掌柜的迎上來,笑容可掬,眼神卻不動聲色地掃過門外——那雙看似渾濁的老眼,實則如鷹隼般銳利,早已記下街角一閃而過的黑帽身影。
“三匹蘇繡云錦,兩匹杭羅,”她聲音溫婉,指尖在柜臺上輕輕一叩,三短兩長,是“有緊急情報”的暗號,“要厚實些的,天快亮了。”
她原想說“天快涼了”,卻在最后一刻改口——“亮”字,是暗語中的“已確認”之意。
掌柜低頭記賬,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實則將她暗語記下——
“蘇繡云錦”代表“日軍掃蕩圖已得”,“杭羅”意為“速傳關會潼”,“厚實些”則是“十萬火急”,而“天快亮了”,是“行動開始”的最終確認。
蘇曼麗取出一張銀票,壓在賬本下。
那是她以徐中立“機要秘書”身份支取的“辦公經費”,如今卻成了傳遞情報的信物。
銀票右下角,一道極細的墨痕,是她用特制藥水寫下的“九月十五”—— 唯有在顯影液中,才能讀出。
她轉身離去,旗袍下擺拂過門檻,不留痕跡。
風起,簾動,她背影消失在街角,仿佛從未出現。
當夜,城西破廟。
殘月如鉤,懸于枯樹梢頭。
關會潼蹲在斷墻后,借著月光展開微型膠卷。
顯影藥水的氣味在夜風中散開,刺鼻而隱秘,一張清晰的作戰圖緩緩浮現:
日軍第114師團主力自商丘西進,偽軍徐中立部佯攻北線,實則為日軍打開通道;
胡毓坤部南壓,切斷根據地退路;
而最致命的一擊,來自豫東平原的三路合圍—— 目標直指彭雪楓部主力駐扎的永城、夏邑一帶。
他瞳孔驟縮。
這份情報若晚到三日,新四軍主力將被合圍于渦河以北,數萬百姓與游擊隊員恐遭屠戮。
“不能等了。”
他咬牙,從破廟地磚下取出一臺老舊的短波電臺。
天線纏在枯樹上,電池靠手搖發電。
他雙手顫抖,卻穩穩敲出摩斯密碼:
“鷹已展翅,九月十五,豫東圍獵,目標永城。
速轉彭部,速轉皖北,速轉延安。
重復,九月十五,破曉前撤離。”
電波穿越夜空,向南飛向皖北根據地,向西直指延安。
他知道,這一發報,自己暴露的風險陡增—— 佐藤已在全城布網,監聽所有異常信號。
可若不發,死的是千千萬萬抗日軍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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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收起電臺,將電池埋回地磚下,抬頭望天。
烏云裂開一道縫隙,月光灑落,照在廟中殘破的神像上——那神像一手持劍,一手托印,仿佛在無聲地宣誓。
半個月后,公館議事廳。
晨光刺破霧靄,照在徐中立書房的《豫西布防圖》上。
紅筆標注的據點如血斑,密布山川。
劉子龍與蘇曼麗并肩而立,軍裝筆挺,神情肅然,仿佛只是兩名盡職的下屬。
佐佐木大佐——日軍華北方面軍情報課新任負責人——冷眼掃視眾人。
他身材瘦削,鷹鉤鼻,眼神如刀,手中把玩著一枚日軍軍牌,那是從被端掉的聯絡站中搜出的。
“諸位,”他聲音低沉,如寒鐵摩擦,“皇軍原定九月十五對豫東共匪實施‘秋季殲滅作戰’,可近日,永城一帶共軍活動異常頻繁,主力已悄然轉移。
更奇怪的是,我方聯絡站接連被端,兩名特工失蹤,連‘布匹通道’的接頭人也被捕。”
他猛然抬頭,目光如釘,釘在劉子龍與蘇曼麗臉上: “情報的,泄露了。”
空氣瞬間凝固,連呼吸都似被凍結。
“不可能!”徐中立拍案而起,茶盞震落,碎瓷四濺,
“我自衛軍內部管理嚴密,絕無共黨滲透!”
“徐司令,”佐佐木冷笑,將軍牌輕輕放在桌上,“你的,要嚴查,你部防區恰是情報傳遞要道。
而你新任的、參謀長‘介崗’,”他目光轉向劉子龍,“履歷模糊,臨潁戰場無檔可查。
還有你,沈小姐、沈秘書,也是大大的可疑,”他盯著蘇曼麗,“有情報顯示,半個月前,你的,曾三次出入興盛綢布莊——
那家店,可疑。”
劉子龍面不改色,挺直身軀:“佐佐木大佐,我履歷由軍統總局備案,若需核查,我愿配合。
至于布莊,沈秘書為公館采購布料,人盡皆知。
您若不信,可查賬本——那日她買了五匹杭羅,正掛在您辦公室的窗簾上。”
蘇曼麗微微一笑,從容不迫:“大佐日理萬機,何必為幾匹布勞神?
若您喜歡那窗簾,我再為您訂一匹新的。”
佐佐木瞇眼,目光在兩人臉上逡巡,卻未再追問。
他知道,在沒有確鑿證據前,不能輕易動徐中立——此人雖是傀儡,卻是維持豫西“治安”的關鍵棋子,動他,等于動搖皇軍的“懷柔”策略。
“好,”他緩緩道,將軍牌收回衣袋,“那我就查。我的,要在十日之內,揪出這只,藏在屋內的老鼠。
若查不出……”他意味深長地掃視眾人,
“那就說明,有人在包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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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會后,徐中立怒不可遏,將茶杯摔得粉碎,瓷片濺到周明腳邊。
“媽的,老子還沒動手,共軍就跑了?”他咆哮,
“佐佐木那狗眼看人低,竟敢懷疑我?”
周明低頭侍立,一言不發,袖中手指卻悄然蜷緊—— 他已將佐佐木的懷疑記下。
徐中立喘著粗氣,忽然陰沉一笑:“既然他們想查,那就讓他們查去。老子不等了!”
他猛地轉身,盯著劉子龍:“介參謀長,我命你即刻動身,帶沈秘書前往欒川,聯絡‘黑狼’嚴子華。”
“嚴子華?”劉子龍故作驚訝。
“正是。”徐中立獰笑,“此人占山為王,手下三千弟兄,槍械齊全。
我要他歸順皇軍,編為‘豫西自衛先遣隊’,待日軍進攻豫西時,從后山突襲八路軍兵工廠!”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事成之后,黃金五百兩,槍械彈藥任他挑。
若他不從……”他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那就讓他知道,什么叫‘皇軍的鐵拳’。”
三日后。
豫西的山道像一條盤在枯骨上的蛇,蜿蜒于荒嶺之間。
風從伏牛山口吹來,卷著黃沙與腐葉的氣息,刮過光禿的崖壁,也刮過劉子龍和蘇曼麗蒙塵的衣領。
他們扮作行商,騎馬入欒川,騾背馱著茶葉,四名特務隨行——
徐中立所派,名為護送,實為監視。
馬鞍夾層,藏著一份油紙包好的盟約草案,封皮上印著“豫西自治籌備委員會”八個黑字,落款空白—— 只等一個名字。
劉子龍勒馬,望向遠方。
群山如鐵,沉默矗立。
他知道,這一去,不只是收編土匪,更是布下一局死棋——
借敵之手,除敵之首。
而開封城內,佐藤的調查仍在繼續。
一張無形的網,正在收緊。
可他們也清楚—— 真正的戰爭,才剛剛開始。
而他們,早已不是獵物,而是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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