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臺上,神光熾烈,劫氣未消。
趙公明披發跣足,縛龍索已深深勒入神魂。
他艱難回首,目光穿透混亂的戰場與繚繞的仙云。
二十四粒定海珠靜靜懸浮遠處,靈光黯淡,不復昔日照耀諸天、鎮壓四海之威。
那一瞬,無數載歲月的執著守護、倚仗其為傲的征戰畫面,如琉璃般寸寸碎裂。
他驀地仰首,笑聲沖霄而起,嘶啞蒼涼,震動得封神榜都簌簌作響。
“原來……我一輩子守的寶,從來不是我的!”
笑聲裹挾著無盡悔恨與徹悟,隨同他真靈上榜的身影,一同消散在封神劫灰之中。
唯有那抹蒼涼,穿透千年時空,悄然滴落在一縷微薄的血脈里,靜待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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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金光萬道滾紅霓,瑞氣千條噴紫霧。
那本是成就神圣的登天路,此刻卻彌漫著散不去的硝煙與真靈殘屑。
趙公明感覺不到縛龍索的緊勒,也聽不見周遭功成者們的低語或劫后哀鳴。
他眼中只剩下那二十四點幽暗的微光。
它們曾是他在碧游宮苦修無數元會所得的至寶,隨他橫掃千軍,震懾闡教。
他曾以為,得寶是機緣,守寶是使命,那璀璨光華是他道途與力量的延伸。
可直到陸壓那釘頭七箭書拜去他頂上三花、胸中五氣,直到縛龍索加身,真靈即將離體飛向封神榜的這一刻。
某種源自靈魂深處、被寶物氣息掩蓋了億萬年的“真相”,才如冰水般涌上心頭。
那不是共鳴,不是召喚,而是一種冰冷的“剝離”與“審視”。
仿佛那珠子從來都只是一個旁觀者,記錄著他的喜怒、他的征伐、他的隕落。
從未真正屬于他。
守護它的執念越深,那道無形的枷鎖便捆得越緊,直至將他的命運牢牢釘死在這封神臺上。
他張了張嘴,想喚它們,卻發不出聲音。
于是,他笑了起來。
起初是低沉的悶響,隨即越來越高,越來越銳利,充滿了自嘲與蒼茫。
笑自己癡,笑自己愚,笑這造化弄人,笑這看似輝煌實為樊籠的一生。
笑聲戛然而止。
真靈化作流光,投入那卷懸浮的浩蕩神榜之中。
定海珠微微一亮,旋即徹底暗淡,隱入虛空,不知所蹤。
只余那笑聲的余韻,在封神臺的罡風中,幽幽飄散。
02
午夜,圖書館頂層的古籍修復室只亮著一盞孤燈。
宋思瑤揉了揉發澀的眼睛,將鼻梁上的眼鏡摘下。
電腦屏幕上,是一幅她剛剛掃描并放大的拓片圖像。
圖像殘缺嚴重,邊緣是灼燒和撕裂的痕跡。
中央隱約能辨出幾行古老的篆文,夾雜著難以理解的圖案。
其中反復出現的一個詞,被古代注釋者用朱砂小心圈點出來——“失落之珠”。
描述支離破碎:“光涵四海……威鎮寰宇……然非福主,實為契束……得珠者,承其重,亦承其詛……”
最后那個“詛”字,筆畫凌厲,透著一股不祥。
宋思瑤的心跳莫名快了幾拍。
這描述,與她連續幾個月反復陷入的那個夢境,有著令人不安的相似。
夢里沒有清晰的畫面,只有強烈的感官碎片:滔天的巨浪聲,冰冷窒息的水壓,還有一道混合著無盡悲憤與釋然的大笑。
笑聲穿透深海,直抵她靈魂深處,每次都會讓她渾身冷汗地驚醒。
她一直以為那是學業壓力導致的焦慮夢。
可現在,這古老的文字似乎正試圖告訴她,那夢另有源頭。
手指無意識地點開另一個文件夾,里面是她整理的各地民間雜祀小廟資料。
鼠標滑過一張張破敗廟宇的照片,最后停在一張幾乎被忽略的圖片上。
那是在某個偏遠山區,一座低矮得近乎坍塌的小廟,廟墻斑駁。
拍攝者角度偶然,將廟門口一個模糊的、佝僂的守廟老人身影也收了進去。
老人似乎正望向鏡頭,眼神隔著像素的距離,依舊讓宋思瑤感到一陣突兀的悸動。
像是一種沉默的呼喚。
桌上手機震動,跳出一條新信息,來自導師。
“小宋,下周有個小型學術交流,有位對神秘古物很有研究的收藏家也會來,你那份關于‘珠類禮器與古代宇宙觀’的報告可以準備一下。”
收藏家?
宋思瑤關掉圖片,深吸一口氣,試圖驅散心頭那縷莫名的陰霾。
只是學術研究而已,她對自己說。
窗外的城市燈火通明,映不亮古籍上那抹干涸了千年的朱砂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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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發掘現場在一片遠離城市的丘陵地帶,據說曾是古河道淤積區。
烈日當空,蘇光亮戴著寬檐帽,蹲在探方里,用小刷子和手鏟仔細清理著一處灰坑。
泥土干燥,隨著他的動作揚起細塵。
“光亮,這邊有發現!”隔壁探方的同學喊了一聲。
蘇光亮應聲過去,看到同學手里捏著一塊剛從泥土中起出的殘片。
殘片不大,約指甲蓋大小,質地非金非玉,在陽光下泛著沉黯的啞光。
表面刻著極其纖細復雜的紋路,像是某種符文,又像是一幅微縮的星圖。
“這質地……沒見過。”蘇光亮接過,入手冰涼,即使在烈日下也無一絲暖意。
他小心地將其放入樣品袋,做了記錄。
直覺告訴他,這東西不尋常,不像尋常陪葬品。
收工回臨時駐地時,他順路去圖書館接了剛下班的宋思瑤。
車上,他提起今天的發現,隨口描述了一下那殘片的奇特。
“符文明明很細,但線條深竣,工藝水平極高。對了,中間好像還有個微凹的圓點痕跡,像是曾嵌過什么小珠子。”
宋思瑤正看著窗外流逝的街景,聞言猛地轉過頭。
“圓點?什么樣的圓點?符文是什么樣的,能畫給我看看嗎?”
她的語氣有些急,眼睛在車內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亮。
蘇光亮有些意外,一邊注意路況,一邊憑記憶簡單勾勒了幾筆。
“大概這樣,太復雜了,記不全。怎么了?你覺得和你研究的那些‘珠子’有關?”
宋思瑤沒有立刻回答。
她看著蘇光亮粗糙的草圖,那些線條仿佛活了過來,與她夢中那種被包裹、被束縛的窒息感隱隱重合。
心臟像是被那只冰涼的古玉殘片輕輕刺了一下,傳來細微卻清晰的悸痛。
“不知道,”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飄忽,“就是……感覺有點怪。那殘片,能讓我看看嗎?”
“還在導師那兒,要做進一步檢測。明天吧,我問問。”蘇光亮看了她一眼,覺得她臉色有些蒼白,“你沒事吧?是不是最近查資料太累了?”
宋思瑤搖搖頭,重新看向窗外。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城市璀璨,卻照不透她心底悄然蔓延的一絲寒意。
那殘片上的凹痕,在她腦海中不斷放大,仿佛一個等待填補的、饑餓的傷口。
04
學術交流會在一家酒店的會議室舉行,規模不大,但來的多是行內人。
宋思瑤做完報告,臺下掌聲禮節性響起。
她收拾講稿時,注意到前排一位一直專注聆聽的中年男士走了過來。
他穿著考究的深色西裝,身材微微發福,笑容和煦,眼神卻銳利,透著生意人的精明。
“宋小姐,報告非常精彩。”他遞上名片,上面印著“徐勇”,頭銜是一家文化投資公司的董事長。
“徐先生過獎。”宋思瑤禮貌回應,心中疑惑,這位看起來更像商人而非學者。
“我對你報告中提到的,關于某些具有象征意義的‘古代珠類器物’可能蘊含的超時代認知很感興趣。”徐勇語氣懇切,“不瞞你說,我個人也癡迷收藏一些有‘故事’的老物件,總覺得它們承載著現代科學難以解釋的信息。”
他巧妙地引出了幾個專業問題,顯示出并非附庸風雅,確有一定了解。
交流幾句后,徐勇話鋒一轉:“宋小姐目前的研究資料,尤其是關于那些‘失落’或‘具有特殊力量描述’的珠子傳說,不知是否完備?我最近在籌備一個相關的私人收藏展,很想借鑒一下,當然,可以有償。”
他報出一個數字,足夠覆蓋宋思瑤數年研究生期間的所有開銷。
宋思瑤愣住了。這遠遠超出正常學術資料交換的范疇。
“徐先生,我的研究還很初步,大多是公開古籍的梳理,價值有限。”她謹慎地婉拒。
徐勇笑容不變,身體卻微微前傾,壓低聲音:“宋小姐不必過謙。
我聽說……你似乎對一些特別冷僻,甚至帶有‘禁忌’色彩的記載,也有獨到發現?比如,某些被描述為‘非福反詛’的寶物?”
宋思瑤心中一驚,她報告中只是泛泛而談,絕未提及那些不祥的具體描述。
他是怎么知道的?
看到她神色微變,徐勇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隨即恢復如常,遞過一張私人卡片。
“不急。宋小姐再考慮考慮。有些東西,留在手里只是故紙堆,或許換種方式,能發現它們真正的‘光芒’。”
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轉身離去。
宋思瑤捏著那張質地厚重的卡片,感覺它像一塊冰冷的鐵。
蘇光亮走過來,皺眉看著徐勇的背影:“這人誰啊?感覺怪怪的。跟你聊什么了?”
“沒什么,一個想買資料的收藏家。”宋思瑤將卡片塞進包里,不想多說。
但徐勇最后那句話,卻在她耳邊反復回響。
“真正的‘光芒’?”
她想起夢里那深海的黑暗,以及黑暗中,那道悲涼的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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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那張模糊照片里的小廟,像一根刺,扎在宋思瑤心里。
利用一個周末,她按照照片拍攝者提供的粗略方位,輾轉客車、摩托,最后步行了兩個多小時山路,才找到那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小山村。
廟,就在村后山的背陰處,比照片上更加破敗。
土墻開裂,覆頂的茅草朽爛大半,木門虛掩,門楣上早已看不出任何字跡。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藍布衫的老人,正坐在廟門口的小竹凳上,瞇著眼曬太陽。
聽到腳步聲,老人緩緩睜開眼。
那是一雙異常渾濁卻又在某些瞬間掠過清光的眼睛。
他的目光落在宋思瑤臉上時,整個人幾不可察地震動了一下。
隨即,那點波動被更深沉的暮氣掩蓋。
“姑娘,走錯路了吧?這窮山僻壤的,沒啥好看的。”老人聲音沙啞,帶著濃重口音。
“老人家,我是聽說這里有個古廟,來做點民俗調查的。”宋思瑤盡量讓語氣顯得輕松,“我叫宋思瑤,您怎么稱呼?”
“趙興國。”老人簡短回答,又看了她一眼,這一眼停留得久了一些,像是要在她臉上尋找什么熟悉的輪廓,“守著這破地方幾十年了。
沒什么好調查的,就一土廟。”
話雖如此,他卻沒趕人。
宋思瑤走近,試著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塵土混合著陳舊香火的氣味撲面而來。
廟內狹小昏暗,沒有神像,只有一張積滿灰塵的舊木供桌。
供桌后的墻上,似乎曾有過壁畫,如今只剩大片斑駁的污漬和剝落的墻皮。
但供桌正上方,那片墻壁卻相對干凈,隱約能看出一個圓形的、微微內凹的痕跡。
大小……和她夢中感受到的,以及蘇光亮描述的那殘片凹痕,莫名相似。
“這里……以前供奉的是什么?”宋思瑤問。
趙興國不知何時也跟了進來,站在門口陰影里。
“早就沒了。”他含糊道,“傳下來的老物件,兵荒馬亂時,都沒了。”
“是珠子嗎?”宋思瑤脫口而出。
廟內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
趙興國猛地看向她,眼神銳利如鷹,之前的渾濁一掃而空,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宋思瑤以為他不會回答。
“是珠子,也不是珠子。”他終于開口,聲音更啞了,“是禍根。”
說完,他轉身走出廟門,重新坐回竹凳上,閉上眼睛,不再理會宋思瑤,仿佛剛才的對話只是她的幻覺。
禍根?
宋思瑤站在空蕩破敗的小廟里,看著墻上那個寂寞的圓形痕跡。
外面陽光正好,她卻感到一股涼意,從腳底悄然升起。
趙興國那欲言又止的沉默,比任何明確的警告,都更讓她心悸。
06
宋思瑤在小山村唯一簡陋的招待所住了一晚。
夜里,她又聽到了水聲,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清晰。
還有那笑聲,不再遙遠模糊,仿佛就在隔壁,充滿了疲憊的釋然。
天剛蒙蒙亮,她就再次來到小廟。
趙興國不在。
廟門依舊虛掩。
鬼使神差地,她走了進去,目光再次落在那面墻上。
陽光從破洞的屋頂漏下幾縷,恰好斜斜掠過那片圓形痕跡。
她注意到痕跡下方的墻皮,有一小塊顏色異常,邊緣似乎有細微的縫隙。
心跳加速,她走上前,伸手輕輕按了按。
“咔噠”一聲輕響,極其微弱。
那塊墻皮竟向內彈開一條縫,露出一個隱藏的、巴掌大小的暗格。
暗格里沒有珠光寶氣,只有兩樣東西。
一本用油布仔細包裹的、線裝老冊子。
以及一枚雞蛋大小、黯淡無光的石珠,靜靜地擱在冊子上。
宋思瑤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它們取出。
石珠入手粗糙冰涼,毫無靈性,像是拙劣的仿制品,只是形狀渾圓。
她更在意那本冊子。
解開油布,冊子封面無字,紙張脆黃,散發著霉味。
里面是用毛筆小楷密密麻麻寫就的族譜,始于“趙朗”,但中間大量斷代、缺失。
直到最后幾頁,筆跡變得顫抖而急切,記錄著一些斷續的話:“……祖上蒙蔽,世代守此虛妄……珠乃天契,非寶,實為枷鎖……”
“……氣運所鐘?謬矣!乃我趙氏一族氣運,世代供奉于斯,滋養此‘契’……”
“……守護愈誠,枷鎖愈固,血脈愈衰……吾等實為囚徒,守一座困死己身之牢……”
“……后世子孫,若有緣見得此言,切記:勿尋真珠,勿承其‘契’……毀此契,方得解脫……”
落款是“趙氏不肖子孫,絕筆”,沒有具體年代。
宋思瑤的手指冰涼,紙張上的字句像燒紅的鐵,烙進她的眼睛。
守護是囚徒?寶藏是詛咒?
世代氣運,只是為了供養那顆珠子?
她想起趙公明在封神臺上的大笑,那蒼涼的笑聲,此刻仿佛有了具體的注解。
“原來我一輩子守的寶,從來不是我的!”
守護的,原來是一個吸食自己與后代氣運的“契約”?一個精美的牢籠?
那么自己……她撫上自己的心口,那莫名的悸動,那糾纏的夢境……
“你果然看到了。”
蒼老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宋思瑤驚然回頭,趙興國不知何時已站在廟門口,逆著光,身影佝僂。
他看著她手中的冊子和石珠,臉上沒有任何意外,只有深深的疲憊,以及一種塵埃落定的悲哀。
“你長得……很像你太姑奶奶。”他慢慢走進來,聲音低沉,“她也是……最后瘋了一樣想砸了這仿制的珠子,然后跑了出去,再沒回來。”
“我們……”宋思瑤的聲音干澀,“我們真的是……”
“趙公明的后代。
血脈稀薄得幾乎沒了,但總有些人,還能被‘它’感應到,被這‘契’影響著。”趙興國接過那枚粗糙的石珠,摩挲著,“真的珠子早不見了,或許藏在天地某個角落,繼續靠著冥冥中的‘契’,抽取著分散在血脈里那點可憐的氣運。
這假的,留著,大概是為了提醒我們,別忘了自己囚徒的身份。”
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有著宋思瑤看不懂的情緒。
“孩子,你不該來。看到了,就沾上因果了。徐勇那些人……不會放過任何一條可能找到真珠的‘線索’。”
“徐勇?”宋思瑤一驚。
“他找過你,不是嗎?”趙興國咧開嘴,露出殘缺的牙齒,笑得凄然,“他們家祖上,當年也是想奪寶的修行者之一,知道些皮毛。
以為得了珠,就能如何?不過是換個人被捆上罷了!”
話音剛落,廟外忽然傳來汽車引擎聲,以及紛亂的腳步聲。
一個熟悉而熱情的聲音傳來:“思瑤!你真在這兒啊!我和徐總順著你學長給的線索找來了,這地方可真難找!”
是閨蜜呂婭楠的聲音。
但她身邊,赫然跟著面帶微笑的徐勇,以及兩個身材魁梧、面無表情的黑衣男子。
趙興國的臉色驟然變得灰敗,他猛地將宋思瑤往后一拉,自己擋在了前面。
低聲急促道:“記住冊子上的話!快走!”
廟門外,徐勇的笑容依舊和煦,目光卻越過趙興國,牢牢鎖定了宋思瑤。
以及她手中那本泛黃的族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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