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剛詩選十首——這組發在《人民文學》上的詩，真是好極了！

【作者簡介】王夫剛，詩人，1969年12月生于山東五蓮。著有詩集《粥中的憤怒》《正午偏后》《斯世同懷》《山河仍在》《仿佛最好的詩篇已被別人寫過》和詩文集《落日條款》等，獲過齊魯文學獎、華文青年詩人獎、柔剛詩歌獎、《十月》詩歌獎和草堂詩歌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首都師范大學2010/2011年度駐校詩人，詩刊社中國詩歌網編輯。

王夫剛詩選

王夫剛詩選十首

01

雨中游美仁草原

雨中游美仁草原

在美仁，不是草原使用了我們的命名

而是我們取悅草原，獲得

表白的參照物：馬匹再快

也跑不過漲潮的心；歌聲再好

也將被廣袤而深沉的綠色

降到讓先位置。在美仁

雨水洗去了我們身上的現代性

自然詩會，迎來恰好的

青春——鄉里的藏族青年

為大家跳著鍋莊舞；經幡隧道

入口處是草原，出口處

還是草原。在美仁，誰能數得清

那些凍脹的小土丘，誰就可以

向可愛的卓瑪請教格桑花

和狼毒花的區別。在美仁，草原上的河流

沒有彼岸；我們體內產生的新聞

不再依賴播音員和普通話

有人坐在搖搖晃晃的草尖上

談論天上的事情（黃昏

即將收留遠山和遠山承載不了的惆悵）

我們都愛他，在美仁尤其如此

植物本紀·綠絨蒿

兩米高的塔黃一生只開一次花

綻放即死亡；格桑花在高原上晉升為

最著名的植物代表，已經習慣

被寄托，被贊美，被合影

被寫入詩篇；雪蓮發芽了，雪蓮開花了

五個春秋過去了；冰川前沿

雪線附近，靠近天空的地方

住著喜馬拉雅和青藏高原最喜愛的

綠絨蒿——姐妹眾多的家族

長輩叫做罌粟——它開藍色的花

開白色的花，開黃色的花

開紫色的花，開紅色的花

認識法國人德拉維，也認識英國人貝利

和金敦沃德（請允許我們

把19世紀的植物獵人稱之為

植物知音）；有過降低海拔的遠行

在切爾西花展上命令形容詞

失去光環——孤注一擲的藍

重新定義了色澤，驚艷的最高境界

來自驚艷本身，恰如植物

不認識牛頓：自然不行無用之舉

俄合拉村的下午

俄合拉村的下午，細雨從來等不及

一頂彩色帳篷感激氣象局的

善意提醒；俄合拉村的下午

歌聲和哈達獻給了走馬觀花的客人——

我們喝酥油茶，看南木特藏戲

凝視一頭牦牛并且假裝知道

它的名字，邀請一朵無人領取的野花

到5G手機的鏡頭里面做客

完成偶遇的另一種必然呈現

俄合拉村的下午，我們

遇到的每一個藏民仿佛都是昔日的

親戚——歲月缺席了公路

和網絡，黑措曾是最大的城市

住在他們心中，到城市廣場

跳一曲歡樂鍋莊，曾是遙遠的希望

鼓舞著這個草原上的村莊

那時，它有一個藏族的名稱

尚未用來牧云，尚未用碩大的漢字

寫在對面的半山腰；那時

俄合拉村的下午，愛笑的姑娘

她的媽媽尚未長大而我們也尚未到來

02

草色遙看，羚羊掛角

草色遙看，羚羊掛角

甘南草原間接閱讀韓愈和白居易

甘南藏羚羊，高原上的赤子

和吉祥物，不喜歡沙圖什也不喜歡

披著沙圖什的游客——它們

或吃草，或奔跑，或在河流拐彎的地方

回過頭來，喚醒種群遷徙的

集體記憶：它們曾經成群結對

而今形單影只，眼眸里有活佛的身影

也有與獵槍對峙后的瞬間驚恐

和窒息。不限時速的草原上

它們用四肢命名自己的高速公路

用家族史測量五千米海拔的含氧量

用犄角證明性別，用近危

以及瀕危，形容人與自然的關系

甘南草原上，城市需要別稱

也需要一個廣場，接納它們的呼吸

讓肺部之歌在雕塑中安居樂業

承擔草色遙看和羚羊掛角的懷念

這樣的禮遇，倉央嘉措沒有

米拉日巴沒有，月光下跳舞的藏族姑娘沒有

即將退休的當地詩人阿信，也沒有

美篇·甘加秘境

移動的云和不移動的云貢獻

局部的陽光——云的影子

也許是陽光的影子——投在巨大的

白色的石崖上，投在草原

溪谷，寺廟，十字形城池

以及打卡者的心間：這哪里是美啊

這是美的前身，留給甘南的

呈堂證據；是秘境的甘加表達

動用了超過一千米的落差

發出壯麗的驚呼而無視照相機的

熱情，和百度百科的示好

黃教的寺院里，貢日倉活佛

有著女神般的光輝，旁邊

則是苯教寺院——大師們各行其中

地理的愛各行其中（恰如夏河

匯入黃河）；卓瑪并非客人

甘加只加冕現場：河流倒映著

移動的云、不移動的云和它們的影子

有人試圖尋找一個高處的詞

回應秘境的逆光肖像，卻在

最好的觀景臺上經歷了空空蕩蕩的命運

夏牧場或陌生來客

綠色爆表，甘南的草原彌漫著

一種不計成本的蓬勃：香巴拉旅游節

即將到來；牦牛一邊吃草

一邊逐漸移向高處——過渡性

無師自通地回答了山河的

生活疑問；陌生來客像熟人一樣涌入

夏牧場，替皮膚討厭蚊蟲

替鞋子憎惡牛糞，卻喜歡與帳篷

合影，與住在帳篷里的牧民

討論夜宿夏牧場的注意事項

和浪漫指數。牦牛從不挑釁草原

草原從不覬覦雪線以上的

孤芳自賞；河流中洗手的牧民

已經學會虛構一個月亮，免費照耀

陌生來客和他們即停即走的

白日夢——喝酒吧，唱歌吧

跳舞吧，沒見過菩薩，請不要問牦牛的胃里

生長著多少棵佚名的青草

離開夏牧場以后，請不要

用區間測速的心驗證經幡和瑪尼堆的

存在：它們不是海拔也不是公里

萬考母親之歌

甘南詩人把萬考母親稱為隱居鄉間的

牛糞藝術家和扎尕那女神——

這并非神來之筆，而是樸素生活

得到了樸素情感的樸素記錄

新鮮牛糞粘著透明的陽光摔在

萬考家的石頭墻上，跟行為藝術無關

跟點贊打賞無關：我們喜歡鮮花

并把鮮花插在牛糞上，譏諷

不喜歡的事物；萬考的母親

可不高興這么做，她知道哪一坨牛糞

來自哪一頭牦牛的胃，來自

哪一片草原，哪一陣風吹草動

她知道哪一坨牛糞將消失于

哪一個高原雪夜；哪一坨牛糞

將煮熟哪一壺奶茶——萬考騎著仿金馬鞍

患上了鑲金的焦慮癥；萬考母親

做過很多夢，每一個載重的

夢里，都有干牛糞熊熊燃燒

都有一個夢境出售者帶著買一贈一的積雪

路過星空下的冬牧場：萬考

我們祝你給母親帶來鑲金的消息

03

兆河傳·我的流淌

洮河傳·我的流淌

我的籍貫是青海，隔著西傾山

我幾乎看到了大河拐大彎的

長輩，不設選項地占據三個省的舞臺

我是右岸的長子，沿著甘南

游弋，在地理中創造歷史

我有眾多泉水，湖泊，我的激情

是水的演習；我的單行道上

不止落差（洮水流珠也是歲月的流珠）

我有草原，有森林，有高山

有奔跑的羚羊，有綠色的

硯臺，但不記錄徑流量和水電站

我是青藏高原和黃土高原的

使者，替兩萬平方公里山河

發布宣言；我的命運是往東

往北，再往西——騎著河曲馬奔走673公里

接受自然教育（并非力挫群雄

而是招兵買馬），兌現源頭

跟河口的約定：從4260米降到

1629米，投入長輩的懷抱

在涇渭分明的上游獲得涇渭分明的版權

我是洮河，我的藏文名字叫碌曲

英雄走過甘南草原

英雄走過甘南草原，帶著馬匹和水壺

帶著頭頂的月亮和月亮里的

嫦娥；帶著雪線下的河流

和彼岸的消息；帶著喝酒的喉嚨

洗臉的湖泊（也用來飲馬）

帶著沒有寫入史記的傳說

以及傳說中尚未被命名的體溫

抵御寒冷和遺忘；英雄走過甘南草原

帶著孤獨和孤獨的理由

帶著萬馬踏平的心久久凝視經幡

瑪尼堆，在圓形的帳篷里

喝酥油茶；在圓形的帳篷外面

接受風和青草的慰藉（歷史

有時是勝利者的清單，有時不是）

英雄走過甘南草原，帶著

歐珠和格桑梅朵的目光，消失于水壺里的

回響——他們沒有讀過詩經

和格薩爾王傳記，不知道

怎樣稱頌與落日同框的英雄

也無須理解英雄的背影為什么陪著空空的

馬鞍，繞過了城市的燈火和召喚

回憶錄·別來無恙

多年以后，喜悅的人再次相遇

他們一個是詩人，來自甘南

另一個也是詩人，曾在甘南的星空下

獨自發呆——往事和光同塵

卓瑪始終年輕：別來無恙

米拉日巴佛閣；別來無恙，美仁草原

別來無恙，格桑花和綠絨蒿

別來無恙，合作街頭失戀的

藏族青年男女（弗羅斯特認為

和好如初才是愛的最好禮物）

喜悅的人，難免再次相遇

何況他們一個是詩人，另一個也是

詩人；何況他們都愛懷舊

都愛后悔——沒有去扎尕那

是錯誤的；沒有去尕海是錯誤的

沒有去拉不楞寺是錯誤的

僅僅從川西北高原去郎木寺

是錯誤的（只能遇到半個郎木寺）

沒有把草原裝入帳篷帶回山東

也是錯誤的……遺憾醒來

遺憾的現場陷入了釜底抽薪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