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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的光從西窗斜進來,軟軟地鋪在木地板上。女兒在光里跪坐著,擺弄她的彩泥。那些紅的、藍的、綠的,在她的小手里揉搓、捏合,漸漸顯出模糊的形狀。她那么專注,鼻尖沁出細密的汗珠,仿佛全世界只剩下掌心里這一團柔軟的、可以任意塑造的天地。
我看著,心里忽然靜下來。靜得能聽見光線游走的聲音,能聽見灰塵在光柱里緩緩浮沉。
這靜,是近來才學會的。
曾幾何時,我不是這樣的。我的眼睛總跟著她轉,心也懸著——怕她摔了,怕她餓了,怕她比不過鄰家的孩子。愛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織得太緊,困住了她,也困住了我自己。直到某個尋常午后,我讀董宇輝的文字,他說:“水滿則溢,月滿則虧。”八個字,像一把小錘,輕輕敲在我心上那道看不見的殼上,裂開細細的紋。
裂紋里,透進光。
我開始看見那些被我忽略的瞬間。她蹲在雨后的小水洼前,眼睛亮晶晶的,小手伸了又縮回去——她記得我說過“會弄濕鞋子”。她捏著蠟筆在紙上涂抹,涂到邊框外時,會怯怯地抬眼瞄我——她記得我曾皺眉說“要涂在線里”。我的“在意”,像一圈無形的柵欄,把她探索世界的小小觸角,輕輕地、溫柔地,一根根按了回去。
愛,原來也會令人窒息。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改變的呢?或許是那次,她將顏料涂滿了自己的手臂,咯咯笑著向我展示她的“彩虹手”。我吞下喉嚨里那句“臟”,蹲下來,輕輕摸了摸那些斑斕的色塊。“好看。”我說。她的眼睛,倏地亮了,像兩盞被瞬間點起的小小燈火。那光亮,比任何一幅干凈整潔的畫作,都更讓我心動。
于是,柵欄,一根一根,我自己動手拆了。
水洼可以踩了,只要換上雨靴。泥巴可以玩了,只要事后好好洗手。沙子灌進鞋里,抖出來便是。衣服染了顏料,不過是多一次清洗。我不再是那個舉著遙控器、隨時準備按下暫停鍵的導演。我退到觀眾席,看她在這個名為“童年”的舞臺上,自由地、笨拙地、發光地演出。
世界,在她眼里,重新變得遼闊而有趣。
她會在風中張開手臂,假裝自己是一只鳥。會蹲在路邊看螞蟻搬家,一看就是半個鐘頭。會問我:“媽媽,云為什么不會掉下來?” 那些我曾認為“毫無意義”的瑣碎,如今在我聽來,全是生命最初的詩。
我不再提前擔憂。幼兒園的分離焦慮、與小伙伴的爭執、某個技能學得慢了些……這些曾經讓我夜不能寐的假設,我學著將它們輕輕放下。我把“萬一”換成“相信”。相信她的韌性,相信時間的力量,相信每顆種子都有自己破土而出的節奏。
我的眉頭舒展了,家里的空氣,也跟著松弛下來。笑聲多了,哭聲少了——即便哭,也哭得更痛快、更無所顧忌。她知道自己是被安全地愛著的,愛著她原本的、不一定完美的樣子。
此刻,夕光漸沉,彩泥的小動物們列隊站在茶幾上,憨態可掬。女兒舉起一個四不像的、她說那是“長著翅膀的馬”的東西,獻寶似的遞給我。
我接過來,捧在手心。那粗糙的、溫潤的觸感,從掌心一路熨帖到心里。
窗外,暮色四合,天邊有晚歸的鳥群掠過。屋里,燈光暖黃,將我們母女的影子溫柔地投在墻上,融在一起。
我終于懂得,最好的愛,或許不是密不透風的保護,而是為她留一扇窗,讓風進來,讓光進來,讓她能探出頭去,用自己的方式,觸摸這個有風雨也有晴空的、真實的世界。
而我要做的,只是坐在這片由信任和松弛構成的寧靜里,在她回頭時,給她一個安心的、不慌張的笑容。告訴她:慢慢來,我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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