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丕昌 | 師門心燈照千山——觀程大利先生“望千山”藝術展有感

12月12日，恩師程大利先生的“望千山”藝術展在中國美術館隆重舉辦。作為先后跟隨先生研習山水畫高研班、又忝列為訪問學者的學生，我對先生的藝術思想與教學理念雖早有接觸，但此次觀展，仍如初逢甘露，讓我對先生的藝術境界有了更深切的體悟。

展覽不僅展出書畫作品，更融匯了先生的詩作、著作、主編的重要文獻以及畫語錄，詩文書畫交相輝映，宛如一座立體的精神園林，完整呈現出先生數十年藝術耕耘的豐厚積淀。特別令人震撼的，是先生專為本次展覽創作的丈二巨制《嵩陽將軍柏》。駐足畫前，黑白之間陰陽顯豁，筆墨交融若龍蛇騰空，八十高齡的先生集一生修為于此，正應了先賢所言“如其才，如其志，如其學，如其人也”。這已不僅是手與身體的創作，更是以心為筆、以生命為墨的深情呈現。

先生深諳中國山水精神，自覺承接黃賓虹先生的文脈，將對二十世紀以來中國畫發展的深沉思考，化為自己向上攀登的基石。展覽中另一幅巨作《清奇古怪》，布局疏密有致，大開大合，以篆籀之筆、萬歲枯藤之意，將千年古柏的挺拔堅韌刻畫得淋漓盡致。近年作品更是別開生面，著力追尋宋元以降漸失的六朝山水意蘊，視野遼遠，思接千載，始終探索著人與山水、與天地精神的相融相通。先生常對我們說，中國山水畫不僅關乎詩書，更根植于中國哲學，是中國人觀照世界、安頓心靈的方式。

先生曾深情地對我們講，在中國藝術史上貫穿著一條深刻的文脈，從屈原的“內美”“修能”，到黃賓虹的“不務外觀”，其中隱藏著一條清晰的思想線索。他語氣溫和而堅定地強調：“藝術創作的最高境界不是對外部世界的模仿與再現，而是對內在宇宙的勘探與表達，使創作者不再是世界的觀察者，而成為自我宇宙的創立者。”先生還進一步闡釋：“藝術家的‘內’是積累和修為的結果，亦是終身學習的能量吸納，是藝術家的靈府所在。想象力、創造力、感悟力和化腐朽為神奇的能力，皆由此生發。”每每聆聽先生這些教誨，總如春風化雨，滋潤心田。他自身的藝術歷程，正是這一理念最生動的印證。步入新世紀，他的藝術面貌日益成熟，境界更為宏闊，精神性愈發凸顯，既不同于時流，亦超越以往的自我。其創作已掙脫形式與視覺的束縛，心靈自由翱翔，卻又始終契合藝術大道。

先生始終諄諄教導我們，創新不可割裂傳統，必須深植傳統的基因，并努力找回那些被時光遮蔽的珍貴精髓。“要學習黃賓虹是怎樣成為黃賓虹的”，他常這樣提醒我們，要學的不僅是筆墨技法，更是背后的藝術思想與治學精神。他自己正是這樣的典范。欣賞先生作品，能感受到黃賓虹先生的筆墨精神，但他師心而不師跡。正如他所說：“內美即是自然的本質之美。無東無西，無古無今；而又古今東西全有，只在一個‘化’字上。人、格、技、道融通到筆墨中，‘內美’即在其中。”先生繪畫作品的布局，追求開合變化，卻從不刻意追求視覺沖擊，而是重在撫慰人心、滋養性靈。先生的用筆強調“骨法用筆”，即以書入畫，常題自作詩于畫上，追求詩、書、畫的完美融合。這種境界唯有靜心品味，方能漸入佳境——心浮氣躁是讀不懂先生畫的。

先生筆墨熔古鑄今，既不受古法拘束，又盡得古人意趣，筆中有墨，墨中見筆，墨不礙色，色不掩墨，筆墨與色彩交融得宜，愈品愈覺韻味深長。昔人笪重光言：“山水畫貴在天懷意境之和，筆墨氣韻之微的互為表里。”我想，先生對此必有深徹體悟。他的藝術出類拔萃，未來必將對中國畫界產生深遠影響。

“望千山”三字，凝練了程先生對自然的敬畏，以及通過身體力行、心性感悟，最終達到與天地合一的超越之境。前年在山東舉辦的師生展以“跋涉”為題，先生曾動情地說：“跋涉山川，蒙犯霜露，然從，所有跋涉，都是為了抵達。即使抵達不了，過程何嘗不是快樂。人生，即是一場跋涉。”從“望”到“行”，一脈相承，都是向山水問道的虔誠踐行。正如古人所說：“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其中既有“高山仰止”的景慕，也有“景行行止”的躬行。每每想起先生這些話語，總能感受到他那份對藝術的執著與對后學的殷切期望。

黃賓虹先生自稱“學人”。中國山水畫自古便是精英的藝術，非學者不能深入其奧。程先生首先就是一位真正的學人。他學識淵博，勤于思考，著述不輟，對中國畫的古今之變有著數十年的觀察與深思。他深契黃賓虹的“筆墨本體論”，并以創作實踐印證，悟得筆墨精神貫通了中國文化的元氣、生命、品格與美學。程先生的身份與黃賓虹先生那代學人頗為相似，他博學而儒雅，可敬可親，德馨才茂，襟懷坦蕩；其學養渾厚，見解獨到，堪稱當代文化傳承中守正創新的一面旗幟。跟隨先生學習的日子里，最打動我的不僅是他的學識，更是他那份待人接物的溫和與對藝術理想的堅守。他總是不厭其煩地為我們解惑，言語間充滿智慧與溫暖。

作為學生，我深深感激能親沐先生教誨。他不僅傳授畫藝，更以深厚的學養與人格風范，引導我們理解何謂傳承、何謂創造。記得先生常說：“畫到最后是畫修養，畫品格。”這句話已深深烙印在我的心中。先生的藝術與思想，如靜水深流，值得我輩用一生去體會、去追隨。每當提筆作畫時，先生的身影、先生的教誨總會浮現在眼前，這份師生情誼，已成為我藝術道路上最珍貴的燈火，照亮千山，亦照亮前行之路。

文/戴丕昌，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中國人民大學藝術學院書畫創作研修班導師 來源：雯昌藝博WCYB）

畫家簡介

程大利，1945年生。曾任中國美術出版總社總編輯，人民美術出版社總編輯，中國文聯第七、第八屆全委會委員，第五、第六屆中國美協理事。現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中國國家畫院院委、研究員，中國畫學會創會副會長，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獲中國藝術研究院頒發“黃賓虹獎”。參加第六、第八、第十屆全國美展和歷屆全國中國畫展。作品被中國美術館、故宮博物院、中國國家畫院、北京畫院等專業機構收藏。出版有《硯田別識錄》《師心居筆譚》《極簡中國古代繪畫史》《程大利談山水畫》等專著及大型畫集多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