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懷明 | 索隱派VS考證派：讀懂《紅樓》，到底該聽誰的？

百年前，兩位文化巨擘因為一本《紅樓夢》，吵翻了天。

苗懷明教授在《風起紅樓》一書中，精彩還原了這場論戰(zhàn)的臺前幕后。他不僅梳理了蔡元培“吊明之亡，揭清之失”的核心論點如何自成體系，更揭示了胡適“大膽假設(shè)，小心求證”如何奠定現(xiàn)代學術(shù)范式。這不僅是觀點之爭，更是思維方式的碰撞。

蔡元培《石頭記索隱》：作者持民族主義甚摯，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

胡適《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紅樓夢》是寫曹家的事，這一點現(xiàn)在得了許多新證據(jù)，更是顛撲不破的了。

雖然他思想開明，支持新學，但在治學上基本還是延續(xù)舊學的路子，重點挖掘作品中的微言大義。其思路屬于“主題先行”。——苗懷明《風起紅樓》

《石頭記索隱》索出了什么隱情“清康熙朝政治小說”

在這一時期的索隱諸家中，以蔡元培最具典型性。《石頭記索隱》受《郎潛紀聞》一書的啟發(fā)，將《紅樓夢》視作一部“清康熙朝政治小說”，認為“作者持民族主義甚摯，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由于小說作者“慮觸文網(wǎng)，又欲別開生面，特于本事以上加以數(shù)層障幕”，故需要“闡證本事”。

總的來看，蔡氏所闡證的本事并沒有多大新意，不過是作品人物某某影射歷史人物某某之類，如賈寶玉影射胤礽、林黛玉影射朱竹垞、薛寶釵影射高江村、探春影射徐健庵、王熙鳳影射余國柱等。統(tǒng)觀全書，盡管作者寫作態(tài)度嚴肅認真，即他在《石頭記索隱》第六版自序中所說的：“自以為審慎之至，與隨意附會者不同”，“于所不知則闕之”，并總結(jié)出一套“三法推求”法，即品性相類法、軼事有征法和姓名相關(guān)法，但細究起來，其基本方法無非是比附、諧音或拆字，前兩種不過是比附，后一種則為猜謎。

比如他認為探春影射徐健庵，其證據(jù)是“健庵名乾學，乾卦作≡，故曰三姑娘。健庵以進士第三名及第，通稱探花，故名探春。健庵之弟元文入閣，而健庵則否，故謂之庶出”。《紅樓夢》第二十七回，探春囑托賈寶玉買些“樸而不俗、直而不拙的”輕巧玩意兒之事則是影射徐健庵“嘗請崇節(jié)儉、辨等威，因申衣服之禁，使上下有章”之事。上述引文包含了蔡氏所說的三種方法，讀者自不難看出其牽強附會處。

蔡元培的基本前提是錯誤的，他想把“一切怡紅快綠之文，春恨秋悲之跡，皆作二百年前之《因話錄》、《舊聞記》讀”，無視作品想象虛構(gòu)的文學特性，加之方法不當，多為牽強附會，這樣得出來的結(jié)論也就顯得頗為荒唐，是靠不住的。比如他因小說中多用“紅”字，遂認為是在影射“朱”字，“朱者，明也，漢也”。因此，賈寶玉的愛紅之癖，蘊涵著“以滿人而愛漢族文化”的意思。

費了這么大勁，拐了那么多彎，才揭出如此謎底，不僅一般讀者想不到，恐怕就連作者曹雪芹本人也想不到，只有蔡元培本人清楚。其牽強附會之跡是十分明顯的。1921 年，蔡元培受到胡適等人的尖銳批評，蔡、胡之間為此展開了一場論戰(zhàn)，結(jié)果胡適占了上風。這是紅學史上的一個標志性事件，從此胡適等人開創(chuàng)的考證派新紅學取代索隱派，成為紅學研究的主流，索隱派紅學此后一直處于邊緣狀態(tài)。

把將來的《紅樓夢》研究引上正當?shù)能壍廊ィ蚱茝那胺N種穿鑿附會的“紅學”，創(chuàng)造科學方法的《紅樓夢》研究。——胡適《紅樓夢考證》

《紅樓夢考證》考出了什么“是一部隱去真事的自敘”

就《紅樓夢考證》改定稿本文的內(nèi)容看，胡適主要對兩個問題進行了探討，一個是作者及家世問題，一個是作品版本問題。這些問題可以說是《紅樓夢》的基本問題，是研究《紅樓夢》的必經(jīng)之路，由于此前諸說紛紜，莫衷一是，就像胡適在該文中所說的：

“向來研究這部書的人都走錯了道路。”

因此，必須從最基本的問題入手，澄清前人的種種謬傳，進行正本清源的工作。

胡適在《紅樓夢考證》一文中，十分注意對研究方法的強調(diào)，這也是他一生所津津樂道的，他在《介紹我自己的思想》一文中指出：

“《紅樓夢考證》諸篇只是考證方法的一個實例。”

在晚年的多次演講中，他還經(jīng)常拿《紅樓夢》的研究為例來闡釋其治學精神與研究方法。正是為此，他在這篇文章的開頭部分用了很長的篇幅來對先前的《紅樓夢》研究進行總結(jié)和歸納，并對索隱派諸說提出相當尖銳的批評，認為：

“向來研究這部書的人都走錯了道路。……收羅許多不相干的零碎史事來附會《紅樓夢》里的情節(jié)。他們并不曾做《紅樓夢》的考證，其實只做了許多《紅樓夢》的附會。”

胡適將矛頭直接指向王夢阮、蔡元培等人。

在正本清源的基礎(chǔ)上，胡適提出自己所認可的研究方法和研究范圍，即：

“根據(jù)可靠的版本與可靠的材料，考定這書的著者究竟是誰，著者的事跡家世，著書的時代，這書曾有何種不同的本子，這些本子的來歷如何。”

其具體研究方法則是：

“運用我們力所能搜集的材料，參考互證，然后抽出一些比較的最近情理的結(jié)論。這是考證學的方法。我在這篇文章里，處處想撇開一切先入的成見；處處存一個搜求證據(jù)的目的；處處尊重證據(jù)，讓證據(jù)做向?qū)В业较喈數(shù)慕Y(jié)論上去。”

后來胡適將其進一步概括為“大膽的假設(shè)，小心的求證”。在《紅樓夢考證》一文中，胡適基本上做到了這一點，這一從研究實踐中總結(jié)出來的研究方法也是具有相當?shù)倪m用性的。

堅持個人的意見，同時也不排斥其他人的見解，蔡元培的治學態(tài)度還是頗為開明的，認識到這一點，才能見其全人。老實說，這種胸懷不是誰都有的，能遇到這樣的對手，對胡適來說，也是一種榮幸和福分。反觀后來的紅學界，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動不動就吵得雞飛狗跳，反目成仇，難免讓人生出今不如昔之嘆。

【作者簡介】

苗懷明：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古代小說網(wǎng)微信公眾號創(chuàng)辦人及主持人，中國紅樓夢學會副會長，江蘇省紅樓夢學會會長。出版《曹雪芹》《二十世紀中國小說文獻學述略》《話說紅樓夢》《吳梅評傳》《從傳統(tǒng)文人到現(xiàn)代學者：戲曲研究十四家》等專著，在《文學遺產(chǎn)》《文獻》《紅樓夢學刊》《明清小說研究》等刊物上發(fā)表學術(shù)論文一百余篇。

【內(nèi)容簡介】

《風起紅樓》是苗懷明教授一部新意迭出的紅學研究簡史。作者廣搜史料、探賾索隱，以直言不諱的筆觸，重新評述王國維、蔡元培、胡適、顧頡剛、俞平伯、魯迅等一代文化名人在紅學史上的地位與影響。書中將紅學發(fā)展中的學術(shù)公案、思想交鋒與人間恩怨，置于二十世紀中國學術(shù)轉(zhuǎn)型的大脈絡中加以觀照，揭示出諸多隱于紅學爭論背后的秘密。全書憑借新見材料、鮮明問題與獨到觀點，清晰梳理并生動還原了《紅樓夢》這部“天書”在現(xiàn)代中國所經(jīng)歷的傳奇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