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李莊：曾被大眾遺忘，卻又被大型紀錄片照亮

昨日，大型紀錄片《抗日烽火中的李莊》震撼上線，首集《到李莊去》率先開播。全片圍繞1940—1946那段中國知識分子躲避戰(zhàn)火，內遷小鎮(zhèn)李莊，堅持學術報國、治學救國，賡續(xù)文化命脈的真實歲月展開。

首集《到李莊去》，講述了梁思成、林徽因、梁思永、童第周、石璋如等國之棟梁攜著國寶一路西遷，在李莊重建學術高地，把這個在地圖上都找不到的邊陲小鎮(zhèn)變成了抗戰(zhàn)時期的文化中心的故事。

紀錄片為了呈現(xiàn)一個更連貫、完整的敘事，有時難免會取舍素材、略去某些歷史的細枝末節(jié)。為了讓觀眾在觀片時能更全面地理解背景脈絡，先知書店特為讀者梳理出那段“以學術之光，照破烽火長夜”的真實全貌，將被忽略的歷史片段重新拼合，讓那束在戰(zhàn)火中仍堅持照耀的知識之光，再一次清晰可見。

哪里尋得一張安靜的書桌？

“同大遷川，李莊歡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給。”1940年，被迫從上海遷到云南昆明的國立同濟大學，因昆明遭到日軍飛機轟炸，校方萌生繼續(xù)內遷的想法。

在戰(zhàn)火紛飛、硝煙彌漫的中國，哪里能有張安靜的書桌？

就在師生們彷徨無助之際，位于長江邊僅有3000人口的李莊向同濟大學發(fā)出了以上16字電文，讓同濟大學的師生們看到了希望。當年秋，同濟大學師生們先走陸路再走水路，一船船的人、物資被運到李莊碼頭……

同樣為內遷發(fā)愁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中央博物院”籌備處、中國營造學社、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中國地理研究所大地測量組等文教科研機構，也陸續(xù)遷駐當時名不見經(jīng)傳的李莊。

飽受戰(zhàn)亂之苦的中國頂尖知識分子和高校師生，終于在李莊尋得了一張安靜的書桌。他們扎根李莊6年，在國仇家恨中潛心鉆研治學，取得了不朽的研究成果。勤勞樸實的李莊人民用自己特有的方式參與了抗戰(zhàn)，為賡續(xù)中華文脈、支持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作出了巨大貢獻。

同大遷川，唯有李莊

李莊位于長江南岸，其名源于長江上計量距離的“里樁”，而非李姓人聚居的村莊。據(jù)岱峻介紹，南朝梁武帝大同十年（544年），曾在李莊一帶設“六同郡”，取天地東南西北六同之名。后因李莊地勢低平，常有洪澇災害，加之匪患猖獗，“縣城”被遷址南溪。

在長江邊李莊古鎮(zhèn)上河街中段，矗立著一座與周邊古建筑群風格迥異的巨大寬體建筑，它就是著名的李莊文化抗戰(zhàn)博物館。該館建筑由同濟大學章明教授設計，造型寓意“四手相握，文化脊梁”，展出與抗戰(zhàn)相關藏品共474件，這些藏品、文物見證了李莊參與“全民抗戰(zhàn)”的歷史。

今天，當人們走進原國立同濟大學工學院、法學院所在地李莊東岳廟時，“同大遷川 李莊歡迎 一切需要 地方供給”十六個大字便會赫然映入眼簾。

1939年，隨著日本侵略者大舉南侵，已經(jīng)從上海輾轉遷到云南昆明的國立同濟大學再次遭到日軍轟炸，當?shù)匚飪r飛漲。校方?jīng)Q定再一次內遷，委托同濟大學校友、中元紙廠廠長錢子寧幫忙選址。

中元紙廠本在上海，為躲避戰(zhàn)火、繼續(xù)生產(chǎn)支援抗戰(zhàn)，紙廠選擇內遷宜賓。宜賓雖然地處長江黃金水道，宜賓機場等地也曾遭到日軍轟炸，但長江沿岸仍有不少在敵人軍事地圖上不曾標注過的偏僻村鎮(zhèn)，相對安全。

在戰(zhàn)火流離中，沿海內遷的人員、機構眾多，能容納得下同濟師生的地方寥寥無幾。一些仍有能力承接的地方則擔心“下江人”（當時四川百姓對長江下游地區(qū)人的稱呼）的到來會招致敵機轟炸、抬升物價、擾亂秩序，遂紛紛婉拒。

李莊退休教師羅亞新的父親羅萼芬當年十七八歲，親歷了李莊承接同濟大學等學術、科研機構的烽火歲月，并受到特殊時期的文化熏陶，后來也做了老師。在有生之年，羅萼芬不時向兒子提起當年李莊文化抗戰(zhàn)的諸多往事。

羅萼芬曾告訴羅亞新，有一天，在李莊威望頗高的羅伯奚、王艮伯前往南溪縣辦事，在茶館聽到有人議論因擔心抬高物價、招來日軍轟炸而反對同濟大學內遷南溪一事。羅伯奚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他認為同濟遷川有弊則必有利，那么多人到一個地方要吃穿住行，定可活躍當?shù)亟?jīng)濟。

二人一合計，決定馬上從南溪返回李莊，找當?shù)馗忻泥l(xiāng)紳商量能否接納同濟大學內遷李莊事宜。當晚，羅伯奚連夜趕到李莊羊街8號當時當?shù)刈钣型泥l(xiāng)紳羅南陔家，向他“幺老爺”講述了從南溪聽來的消息。

▲羅南陔在李莊的期來農(nóng)場，羅南陔居二排左三

聽完羅伯奚、王艮伯的講述后，李莊的鄉(xiāng)紳們敏銳地意識到：接納這些學府不僅是愛國之舉，更是李莊發(fā)展的歷史機遇。在當晚李莊鄉(xiāng)紳們商量時，羅萼芬在場，他聽到了父親和鄉(xiāng)紳們分析同濟大學落地李莊的“利之所在”。

小利方面，同濟大學及其他科研機構大量師生涌入人口僅3000人的李莊小鎮(zhèn)，意味著李莊人的空房可以出租，農(nóng)產(chǎn)品、雞鴨魚肉銷路更暢物價更高，可富農(nóng)富民。本地人可以享受上海等大城市才能享受的優(yōu)質教育、醫(yī)療、衛(wèi)生、科學、文化等資源，這是李莊千載難逢的歷史機遇。

大利則關乎國家、民族存亡大業(yè)。李莊鄉(xiāng)紳認為承接同濟大學等機構，就是李莊人以實際行動直接參與全民抗戰(zhàn)的最好方式。

李莊32位鄉(xiāng)紳在羊街8號議事，羅萼芬負責端茶倒水，參加了會議。羅萼芬后來告訴兒子：當天的會議討論非常熱烈，眾人先談弊，后談利，大家積極響應支持。32位李莊鄉(xiāng)紳聯(lián)名給時任四川省第六行政督察區(qū)（宜賓）專員冷熏南寫信，表示李莊愿意接收同濟大學。

用于接收學術機構和大學的李莊“九宮十八廟”，在當?shù)厝诵睦镉兄浅３绺摺⑸袷サ牡匚唬钱數(shù)厝说木褚劳校抢钋f民眾尋求心理慰藉的重要宗教場所。尤其是在老年人看來，要請菩薩讓位，把“九宮十八廟”騰出來讓給同濟大學當作教室、宿舍、辦公室等，難以接受。

對于反對者，鄉(xiāng)紳們分工合作，逐門逐戶上門做工作。最終，憑借鄉(xiāng)紳們在李莊的威望和李莊人的大義，李莊人最終一致同意接納同濟師生。決定騰出古鎮(zhèn)“九宮十八廟”，并發(fā)出了“同大遷川，李莊歡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給”16字電文。

大庇賢士，救亡圖存

“欲亡其國，必先亡其史；欲滅其族，必先滅其文化。”岱峻說，當時的日軍高層，根本目的是想滅亡中國，他們要毀掉中國文化、文脈，同時他們要保留中華文化的精髓，中國人要尋找自己的文化基因，就不得不去日本。日本的盤算是讓沒有文化傳承的中國人徹底淪為任其宰割的“亡國奴”。

炮火硝煙中，中華大地上無數(shù)的亭臺樓閣化為瓦礫，無數(shù)的古籍珍寶被付之一炬，無數(shù)中華兒女流離失所淪為難民。岱峻認為，日軍當年對中國的文教機構進行狂轟濫炸，那不是誤炸而是故意為之，其目的就是要毀掉中華文脈，讓中國人失去文化記憶。

▲1940年代，長江邊上的李莊 | 《發(fā)現(xiàn)李莊》插圖

1940年秋天，李莊來了好多“下江人”——這是羅亞新父親羅萼芬常常講述的他親眼目睹的經(jīng)歷。羅家所在的李莊羊街距離長江碼頭不過幾百米距離，十七八歲的羅萼芬和李莊當時的男女老少沒事就跑到碼頭看熱鬧，看那些讓他們感到好奇的“下江人”。

同濟大學的師生們從云南昆明出發(fā)，他們先走陸路，再經(jīng)水路坐船沿長江抵達李莊。“好多人頂著秋天涼颼颼的河風，天天跑到碼頭上去看形形色色的‘下江人’。他們一個個從客船下到躉船，小心翼翼地踏著窄窄的跳板晃悠悠地移到岸邊。”羅南陔的曾外孫女闞文詠也曾聽母親講過當年的情景。同濟大學就這樣來到了李莊。

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后，國立同濟大學經(jīng)歷了四年的漂泊時光，先后輾轉九個省卻難尋一張安靜的書桌，最后在西南一隅、小鎮(zhèn)李莊安頓下來，教學、科研得以繼續(xù)。同濟大學工學院、法學院被安置于主祀泰山神的東岳廟，醫(yī)學院被安置在供奉真武大帝的祖師殿。1940年至1946年，同濟大學先后有近5000名師生員工遍布李莊各個角落。

李莊禹王宮、祖師殿、東岳廟、南華宮，肖家院子、劉家院子、曾家院子，麻柳坪、下麥壩、官山，寺觀廟宇、會館祠堂、民房私宅，或讓與，或租賃，或新建……同濟大學在李莊六年，李莊人竭力為這所“吾國學校中最有代價之學校”排憂解難，同濟師生方能致力潛心問學、科教濟世，李莊人用實際行動投身文化抗戰(zhàn)、救亡圖存。

“李莊歡迎”的消息不脛而走。

大師大家，云集李莊

同濟來了，“中央研究院”來了，中國營造學社來了……1940年到1946年，面積不到1平方公里、常住人口僅3000來人的李莊陡然增加了12000余名高校師生和科研人員。

中國建筑學大師梁思成、中國現(xiàn)代考古學開拓者李濟、中國非漢語語言學大家李方桂、中國民族學開創(chuàng)者凌純聲、中國克隆技術開創(chuàng)人童第周、殷墟考古大家暨“甲骨四堂”之一董作賓，還有傅斯年、梁思永、陶孟和、吳定良、巫寶三、梁方仲、周均時、丁文淵、夏鼐、曾昭燏等一大批大師大家云集李莊。

▲1943年，李約瑟拍攝的同濟大學學生在李莊禹王宮校本部聽課

“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來到李莊時，鎮(zhèn)上能空出來的房子已經(jīng)沒有了，“史語所”不得不在距離李莊幾里外的板栗坳安家，傅斯年、董作賓等研究者們住進了張家大院栗峰山莊。梁思成和林徽因則帶著兒女，攙著老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了長江邊月亮田的農(nóng)家小院里……

羅南陔家是個巨大的四合院，家里住著已經(jīng)成家和沒有成家的兒子和未出嫁的女兒們。為騰出房間，羅南陔把大兒子羅蔭芬和六兒子羅季唐兩家人連同老婆孩子，全部趕到距離李莊幾里外的石板田鄉(xiāng)下居住。羅家騰出房子后，專門邀請身患重病的考古巨擘梁思永一家來居住、養(yǎng)病。

1942年，當同濟大學附設高級工業(yè)職業(yè)學校數(shù)百名師生遷來時，可容納如此規(guī)模師生的李莊巨宅已“征用盡矣”。正當同濟大學校長徐誦明、同濟大學教授兼附設高級工業(yè)職業(yè)學校校長祝元青一籌莫展之際，羅南陔再次站出來，慷慨將占地面積約3000平方米的羅家祠堂“集成公祠”借給工業(yè)職業(yè)學校辦學，且“不受租金”，無償供學校使用。

“南陔先生熱心教育，協(xié)助地方，尤足以繼紹祖德而光耀羅氏也。我附職師生，以抗戰(zhàn)勝利，行將復員滬濱，萬里之東，必有長憶羅祠風月而悠然興感者矣！”1945年12月，徐誦明親自撰文、祝元青親自書寫，木板上刻字為“徐祝羅匾”，特別感謝羅南陔的無私奉獻。“徐祝羅匾”目前珍藏在宜賓市博物館，為二級文物。

▲徐祝羅牌匾

抗戰(zhàn)期間，美國漢學家費正清教授、英國科學家李約瑟教授先后到訪李莊，李莊成為戰(zhàn)時中國重慶、昆明、成都四大文化中心之一，被譽為“中國文化的折射點，民族精神的涵養(yǎng)地”。

李莊，這個在當時地圖上根本找不到的地方，無論從歐洲還是美國寄來的信件，一定可以被準確送達……

以上轉自紅星新聞對《發(fā)現(xiàn)李莊》作者岱峻的專訪。

歷史學者袁庭棟說：“了解抗日戰(zhàn)爭要先了解兩個莊，軍事上的臺兒莊，文化上的李莊。”臺兒莊大捷戳破日軍“不可戰(zhàn)勝”的神話，扭轉了國內外形勢；李莊則告訴我們，國家建設，根本上靠的是文化認同。

抗戰(zhàn)時期，李莊拼命守護著中華文明的命脈，艱難維系著與世界的交互往來，如果沒有李莊，中華文脈完全有可能成為另一種模樣。如果想了解那段真實的歷史，想知道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鎮(zhèn)如何成為華夏文脈所系、國運所系之所在，《發(fā)現(xiàn)李莊》是必讀之經(jīng)典。

紀錄片也許能帶你走近李莊，看見戰(zhàn)火背后那座小鎮(zhèn)的身影；但這套《發(fā)現(xiàn)李莊》則能讓你更深刻地理解“李莊”二字所承載的重量——理解它如何在時代的風雨中托舉學術，庇護文化，成為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燈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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