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從晌午開始下的,起初只是牛毛細絲,漸漸就成了瓢潑。甄飛武推開鄉企食堂油漬斑駁的木門時,褲腳已經濕透了大半。
“書記,您怎么來了?”廠長慌慌張張迎上來。
甄飛武擺擺手:“路過,隨便吃點。”
食堂里空空蕩蕩,只有灶臺那邊傳來滋啦的炒菜聲。一個穿著白圍裙的漢子背對著門口,左手顛鍋,右手握鏟,火苗忽地竄起半尺高,映得他額頭晶亮。
“那是高少平,”廠長壓低聲音,“咱們食堂的。”
“讓他炒兩個菜。”甄飛武在靠窗的方桌坐下。
不多時,一盤紅燒肉、一碟清炒油菜端了上來。肉是五花三層,紅亮油潤,湯汁稠得恰到好處;油菜碧綠鮮嫩,蒜末金黃。甄飛武夾起一塊肉,入口即化,咸甜適口,帶著微微的焦香。他又嘗了油菜,清脆爽利,火候分毫不差。
“叫他過來。”
高少平擦著手走過來,圍裙上斑斑點點。他約莫四十出頭,中等個子,方臉厚唇,眼睛不大卻亮。
“手藝不錯。”甄飛武點點頭,“在哪兒學的?”
“家傳的。”高少平聲音有點啞,“我爹是國營飯店的紅案。”
雨還在下,敲打著鐵皮屋頂叮當作響。甄飛武又吃了幾口,忽然問:“想不想去鎮里食堂?”
高少平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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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后,高少平穿上嶄新的白大褂,站在鎮黨委食堂的小灶間。這里比鄉企食堂寬敞明亮,瓷磚貼到頂,不銹鋼灶具锃亮。但他還是用自己的那把老鐵鍋——黑黢黢的,鍋底薄得透光,手柄纏著布條。
“書記胃不好,菜要爛乎些。”辦公室主任交代,“但也不能失了滋味。”
高少平點頭。他記住了書記的口味:紅燒肉要多放冰糖,清蒸魚要用活魚現殺,青菜不能過油,湯要撇凈浮沫。每天清晨五點,他就騎車去市場,肉要摸溫度,魚要看腮紅,菜要帶露水。
甄飛武常在小餐廳吃飯,有時獨自一人,有時帶著客人。高少平從不打聽談話內容,只透過傳菜口看書記的筷子——哪道菜多夾了幾次,哪道幾乎未動,他都記在心里。
有天深夜,甄飛武胃疼得厲害,司機來食堂問有沒有小米粥。高少平掀開煤爐,熬了三個鐘頭,熬出厚厚一層米油。司機端走時,他說:“趁熱。”
第二天,甄飛武把他叫到辦公室:“少平,財政所缺個副所長,你去吧。”
高少平張了張嘴,想說自己是工勤編,想說不懂財務。但書記擺擺手:“不會就學。”
財政所在一樓西頭,三間辦公室,五個人。高少平脫下白大褂,換上灰色夾克的第一天,坐在屬于自己的辦公桌前,看著桌上的報表和憑證,手心出汗。
他買來專業書籍,每晚看到深夜。老會計退休前,他跟在后面學了三個月。第一次獨立做預算時,他熬了三個通宵,把每個數字都算了三遍。
“高所,這筆錢......”村支書遞上發票。
高少平戴上眼鏡,逐項核對:“這張餐費超標了,按標準只能報八十。”
“通融通融......”
“規定就是規定。”高少平聲音不大,卻斬釘截鐵。
漸漸地,鎮里人都知道,財政所新來的高所長不好說話。但賬目卻一年比一年清楚,審計從沒出過問題。三年后,老所長退休,高少平轉了正。
變化發生在第五年春天。省里巡查組進駐,帶隊的是個戴金絲眼鏡的老處長。他翻開花名冊,手指停在高少平那一頁:“工勤編任所長?”
會議室里鴉雀無聲。甄飛武點燃一支煙,煙霧裊裊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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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記,這是紅線。”老處長推推眼鏡。
會后,甄飛武把高少平叫到辦公室。窗外梧桐新綠,春光正好。
“少平啊,”書記的聲音有些疲憊,“想去市里嗎?”
高少平的心沉了一下。
“自然資源局檔案科,正科級。”甄飛武轉過身,“編制能解決,就是......閑了些。”
高少平想起鄉企食堂的油煙味,想起初到財政所那晚的惶恐,想起這些年核對過的每一張發票。最后他說:“我聽書記安排。”
調令很快下來。臨走前夜,高少平為甄飛武做了最后一頓飯。四菜一湯,簡簡單單。書記吃得很慢,最后一勺湯喝完,他從抽屜取出一個信封。
“給市局老陳的信。”他頓了頓,“少平,記住,灶臺有灶臺的規矩,案臺有案臺的章法。但無論在哪里,火候要對,料要實在。”
市自然資源局檔案科在七樓最西頭,兩間辦公室,三個老同志,管著建局以來所有文件。科長老劉五十八了,等著退休。
高少平上任第一天,把三十年的檔案目錄搬出來。灰塵在陽光里飛舞,像時光的碎屑。
“高科,歇會兒。”老劉遞過茶杯。
高少平笑笑:“我在鎮里管過財政,知道檔案要緊。”
他真的一頭扎了進去。白天整理編目,晚上研究政策沿革。三個月后,全局都知道檔案科來了個較真的科長。
那年秋天,市里清查歷史遺留問題。局長在會上說任務重,要抽調精干力量。高少平舉手:“檔案科可以承擔基礎工作。”
會場有輕輕的笑聲。檔案科?養老的地方罷了。
但一個月后,局長親自上了七樓。高少平帶著科里人,不僅完成了任務,還整理出一份三十年的政策分析報告。報告最后附了清單,列出十七處可能有問題的事項。
局長翻看報告,久久不語。臨走時說:“少平同志,這份報告很有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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價值很快顯現。第十七項,一九九四年一塊礦區劃撥檔案,缺少關鍵審批文件。該礦區后來轉為商業開發,現在是著名的金鼎國際。開發商當年的負責人,如今是省里某領導。
高少平把復印件鎖進保險柜。那晚他失眠了,給甄飛武打電話。電話通了,卻不知說什么。
“少平啊,”書記先開口,“市里的水,比鎮里深。”
“我查到些東西。”
電話那頭沉默良久:“該燒的火要燒,該留的鍋要留。”
掛斷電話,高少平在辦公室坐到天明。晨光透過檔案柜縫隙,照在泛黃的卷宗上。他想起父親教他認火:文武火,陰陽火,明火暗火......最后父親說:“火再妙,也要對得起下鍋的料。”
第二天,他去了市紀委。接待室很安靜,年輕的工作人員記錄得很認真。臨走時問:“高科長,您為什么來反映這個問題?”
高少平站在門口,陽光刺眼。他瞇起眼睛:“我當過廚師。知道不干凈的鍋,炒不出干凈的菜。”
調查開始又結束。那位領導被帶走的消息上了省報頭版。全局震動,人們重新打量七樓那個安靜的科室。
老劉退休前,和高少平喝酒。三杯下肚,話多了:“高科,您這一路,從灶臺到案臺,不容易。”
高少平給他倒酒:“都是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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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樣。”老劉搖頭,“食堂管的是口腹,財政管的是錢袋,檔案管的是......是根啊。”
高少平端起酒杯,透過玻璃看窗外的城市燈火。這些年,他從鄉鎮灶臺走到市局科室,見過形形色色的人,經手大大小小的事。父親說得對,火候到了,菜自然香。可什么是火候?是隨波逐流的妥協,還是堅守本心的煎熬?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檔案科那些泛黃的紙頁里,藏著這座城市的記憶,也藏著一些人的良心。
又一年秋,梧桐葉落。高少平照例早早到辦公室,燒水,擦桌,翻開今天的檔案。陽光照進來,灰塵在光柱里跳舞,像灶臺上升騰的煙火氣。
他推了推眼鏡,開始工作。窗外的城市漸漸蘇醒,而七樓的檔案室里,只有紙頁翻動的聲音,沙沙的,像歲月在低語,像文火在慢燉一鍋看不見的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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