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匣子”里的光陰

來源：滾動播報

（來源：邯鄲晚報）

□蘭君

書房角落的老式收音機靜靜臥在那里，蒙著的那塊藍布已洗得泛白，邊緣起了毛球，卻依舊透著一種樸素的整潔。旋鈕上的銅綠斑斑駁駁，記錄著無數次的旋轉與觸碰。每次我輕輕擦拭它，布料拂過木質機身和金屬網罩，耳邊仿佛就能聽見記憶里它啟動時特有的沙沙聲。每當生出要處理掉它的念頭，手伸到一半總會猶豫地停住——這不僅僅是父親留下的一個“老物件”，它更像一扇門，一扇輕輕一旋就能通往舊日歲月的門。仿佛下一秒，就能從里面收聽到我們父子兩代人生命交織的“音符”，那些被時代頻率調制過的悲歡。

我小時候，收音機在村里還被稱為“戲匣子”，成為村民的寶貝。記得1983年深秋，父親用賣棉花的錢換回一臺熊貓牌收音機。每晚放學后，打麥場就變成露天劇場，劉蘭芳的《楊家將》《岳飛傳》從“戲匣子”里流淌出來：“兩狼山前戰胡兒，楊七郎一怒射幽州……”我們一群孩子，顧不上滿身的草屑，四仰八叉地躺在尚存日間余溫的草垛上，眼睛望著深藍天幕上漸次亮起的星星，耳朵卻被那聲音牽引著，穿越時空，置身于金戈鐵馬的沙場。戰馬的嘶鳴、兵器的碰撞、英雄的怒喝，直擊我們懵懂卻熾熱的心房。那聲音，是童年最恢弘的幻想曲，它所承載的忠義與豪情，是“戲匣子”饋贈給我們這一代人的最初的精神底色。

1995年春天，我用一個月工資買了臺夏普收錄機。黑色塑料外殼泛著冷光，雙卡雙待的設計讓我能把海峽那邊的《甜蜜蜜》錄進空白磁帶，耳塞里的靡靡之音與窗外的蛙聲交織，仿佛望見對岸飄來的月光。當《小城故事》的旋律在屋里流淌。我突然懂得，這方寸“戲匣子”里裝著的不僅是音樂，更是一代人對遠方的想象。夜晚，我蝸居在鄉政府的宿舍里，這臺收錄機，從此成了我私密的情緒容器。它裝載的不僅是流行音樂的旋律，更是一個剛剛窺見世界廣闊的年輕人，對未知遠方所有的浪漫想象與溫柔憧憬。按下錄音鍵，仿佛就能抓住時光的碎片；按下播放鍵，便是與另一個維度的自己重逢。

2012年春天，父親總在午后守著半導體收音機聽豫劇。他的老收音機像塊磨舊的青磚，調臺時發出刺啦刺啦的電流聲。我便給他買了臺老年人“說唱機”，能存五百首戲曲，隨時隨地收聽《穆桂英掛帥》《花木蘭從軍》《七品芝麻官》等。看著父親癡迷收聽豫劇的樣子，我仿佛看見母親的音容笑貌。這臺現代的“戲匣子”，于父親而言，是便捷；于我而言，卻成了連接生死、延續親情的一份數字化慰藉。

如今我的智能手機能收到全世界的聲音，可我總在深夜點開“懷舊金曲”頻道。我恍惚看見三十年前那個青澀的自己，正站在百貨公司的玻璃柜臺前，屏住呼吸，目光灼灼地凝視著那臺夏普收錄機，手指隔著玻璃，虛擬地撫過那些冰涼而神圣的按鍵。等待一個熟悉的頻率，將其全部喚醒。

望著老父親留下的“戲匣子”，當我的智能手機響起《放歌新時代》，兩個時代的旋律在空氣里交織成河。我知道，這“老物件”就是文明的傳承。撫摸著老式收音機的木紋，突然發現每個旋鈕都是年輪。從電子管到集成電路，從半導體到數字廣播，從收音機到智能手機，這里流淌、回蕩的，從來就不僅僅是物理的聲波，更是一個家庭、一個民族在時代洪流中澎湃向前的“心跳”節奏。

當智能手機的歌聲與記憶中評書里的戰鼓、豫劇里的梆子、磁帶里的情歌在腦海深處交響成河時，我明白，有些聲音會老去，但聆聽的渴望、記錄的熱情與被聲音溫暖過的靈魂，將在傳承中，永遠澎湃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