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99年的冬天,中國商業(yè)界正處于一種躁動與不安的微妙時刻。
1月7日清晨,一輛黑色的奧迪轎車像往常一樣行駛在通往門頭溝的公路上,車內(nèi)坐著的正是彼時名震華夏的“中國首富”、南德集團總裁牟其中。
車子行至半途,幾輛看似普通的車輛突然出現(xiàn),將其截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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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尖銳的警笛劃破長空,沒有閃爍的紅藍警燈,甚至連路過的行人都沒有駐足圍觀。
一切都在一種極度壓抑的靜默中完成。
車門打開,幾名公安人員迅速控制了現(xiàn)場,車上的人被帶走。
這一刻,不僅是牟其中個人命運的斷崖式跌落,更像是一個狂飆突進的草莽商業(yè)時代的休止符。
據(jù)后來披露的細節(jié),當公安人員對牟其中進行搜身時,在他的貼身口袋里發(fā)現(xiàn)了一封信。
這不是一封求救信,也不是一封辯白書,而是一封寫給友人的托孤信。
信中字句寥寥,只懇請友人在他出事之后,幫忙照顧自己的兩個兒子。
顯然,這位在商海中搏擊了半生的梟雄,對于這那一天的到來早已有了某種宿命般的預感。
隨著黑色奧迪車的離去,位于北京永定河21號的南德集團總部,那座曾經(jīng)車水馬龍的商業(yè)地標,迅速陷入了死寂與荒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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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一位和牟其中素昧平生的餐飲業(yè)者在南德帝國的廢墟之上,建起了一家喧鬧的“小肥羊”火鍋店。熱氣騰騰的火鍋蒸汽,徹底掩蓋了激昂的往事。
被帶走一個月后,牟其中因涉嫌信用證詐騙被武漢市人民檢察院批準正式逮捕。
而在僅僅幾年前,他還是那個被《福布斯》列為中國大陸富豪榜第四位、被《財富》雜志定為“中國第一民間企業(yè)家”的傳奇人物。
牟其中這個男人的血液里,似乎天生就流淌著不安分的因子。
1940年,牟其中出生于四川萬縣一個銀行家家庭。
在那個極為講究階級成分的特殊年代,這個出身注定了他無法像普通青年一樣跨入大學校門。
他成了一名玻璃廠的工人,但這并沒有磨滅他的心氣。
相反,他在那個封閉的環(huán)境里,通過大量的自學,構(gòu)建了一套屬于自己的經(jīng)濟觀。
1975年,他就因與人合寫了一篇題為《中國向何處去》的萬言長文,第一次身陷囹圄,度過了5年,直到1980年才獲釋。
那五年的鐵窗生涯,他閱讀了大量書籍,這些龐雜而未經(jīng)過系統(tǒng)梳理的思想,成為了他日后那套令人咋舌的商業(yè)理論的基石。
出獄后的牟其中,正趕上中國改革開放的春潮涌動。
他憑著借來的300元錢,在萬縣成立了“中德商店”,并打出了“中國經(jīng)濟體制改革的試驗田”這樣充滿政治色彩的旗號。
第一年,他就靠著倒賣銅制鐘表賺取了近8萬元的暴利。
這種在當時看來驚世駭俗的“投機倒把”行為,讓他第二次入獄。
然而,命運再次垂青了這個狂人。
他在獄中寫下的入黨申請書和論述文章引起了上層的注意,在多位高層領導的批示下,他再次獲釋。
這種獨特的經(jīng)歷讓牟其中堅信自己并非凡人,也讓他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只要站在時代的風口上,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1988年,南德集團在天津成立,牟其中正式開啟了他的封神之路。
而真正讓他名垂商業(yè)史,同時也飽受爭議的,是那樁著名的“罐頭換飛機”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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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蘇聯(lián)解體后的俄羅斯經(jīng)濟陷入困頓,重工業(yè)發(fā)達但輕工業(yè)極度匱乏。
牟其中敏銳地嗅到了其中的商機。他用幾百車皮積壓的輕工產(chǎn)品——主要是罐頭、皮衣、暖水瓶等日用品,從俄羅斯換回了4架圖-154噴氣式客機。
這樁交易在當時被視為天方夜譚,但牟其中做成了。這不僅讓他從中賺取了上億元的利潤,更讓他一夜之間成為了那個時代的“經(jīng)營之神”。
成功帶來的眩暈感,讓牟其中的野心極度膨脹。
牟其中開始不再滿足于具體的商業(yè)貿(mào)易,而是沉迷于構(gòu)建宏大的烏托邦。
在他的藍圖中,商業(yè)與政治、幻想與現(xiàn)實早已沒有了邊界。
他提出要炸開喜馬拉雅山的一個缺口,讓印度洋的暖流吹進中國西部,把青藏高原變成塞上江南;
他宣稱要投資研制并發(fā)射人造衛(wèi)星;
他構(gòu)想將滿洲里建設成“東北亞經(jīng)濟中心城市”;
他甚至提出過一個驚世駭俗的“三峽移民構(gòu)想”,把一部分移民送到美國去,每兩個人開一家中餐連鎖店,形成全球銷售網(wǎng)絡。
他創(chuàng)造了一套被稱為“牟式空手道”的理論,甚至發(fā)明了“平穩(wěn)分蘗”、“智慧文明時代的經(jīng)濟增長方式”等晦澀難懂的詞匯。
在那個渴望財富又缺乏方向的年代,他的這些理論曾讓無數(shù)后來成名的企業(yè)家頂禮膜拜,史玉柱、何伯權(quán)等人都曾坦言受到過他的影響。
牟其中有一句名言:“世界上沒有辦不到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
然而現(xiàn)實中,南德集團旗下的許多子公司實際上只是一個個空殼,它們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支撐起牟其中那個龐大的“商業(yè)帝國”幻象。
危機在1997年就已經(jīng)顯露端倪。有關(guān)部門發(fā)出通報,指出南德集團“高風險、高負債”。
中國銀行湖北省分行因信用證墊資問題將南德告上法庭,標的高達3億多元。
與此同時,市面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本名為《大陸首騙——牟其中》的非法出版物,書中將他描述成“上騙中央、下騙地方”的巨騙,封面那句“牟其中不亡,天理不容”更是觸目驚心。
就在這大廈將傾的危急關(guān)頭,一個特殊的女人被推到了歷史的前臺,她叫夏宗偉。
對于公眾而言,夏宗偉這個名字是陌生的。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只是牟其中身邊一個沉默的影子。
她是牟其中的生活秘書,但她還有一個更微妙的身份——牟其中前妻夏宗瓊的親妹妹。
這是一種極具中國式倫理糾葛的關(guān)系。
夏宗瓊精明強干,曾是南德集團的副總,在牟其中的發(fā)家史上功不可沒,兩人于80年代末結(jié)婚,卻在1993年分道揚鑣。
而夏宗偉,這個家中的老八,從小就是個乖乖女,在姐姐們的羽翼下長大,性格單純、安靜。
1989年,她從萬縣來到北京投奔四姐夏宗瓊,原本在首都師范大學學習俄語,卻因為姐姐忙于工作,不得不中斷學業(yè)回家?guī)兔Ш⒆印?/strong>
1991年,在姐姐的安排下,22歲的夏宗偉進入南德集團,成為了姐夫牟其中的秘書。
南德的老員工回憶起那時的夏宗偉,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樸實和涉世未深,“像個剛進社會的大學生,一看就很單純”。
然而,命運卻給這個單純的姑娘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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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姐姐夏宗瓊與牟其中離婚并離開南德后,留下的夏宗偉不知不覺地填補了那個空缺,成為了牟其中身邊最親近、也最信任的人。
夏宗偉沒有參與那些宏大的商業(yè)決策,她的工作僅僅是照顧這個狂人的衣食起居,幫他處理瑣碎的日常。
可是,當法律的大網(wǎng)收緊時,她卻因為“生活秘書”這個身份被卷入了漩渦的中心。
1999年11月1日,武漢中級人民法院,南德集團信用證詐騙案開庭審理。
被告席上,不僅有60歲的牟其中,還有不到30歲的夏宗偉。
那一天的庭審現(xiàn)場,氣氛凝重。
面對檢察機關(guān)的指控,牟其中表現(xiàn)出了一種慣有的桀驁不馴。
他拒絕認罪,聲如洪鐘地辯解自己的商業(yè)邏輯。
而在牟其中身旁,年輕的夏宗偉卻顯得驚恐而無助。
當法官詢問她關(guān)于信用證詐騙的細節(jié)時,這個一直生活在姐夫光環(huán)陰影下的女人終于崩潰了。
“我主要是老牟的生活秘書,照顧他的生活起居和身體保健,對什么叫信用證詐騙一概不知,對經(jīng)濟懂得很少……”
她在法庭上失聲痛哭,聲音顫抖,充滿了委屈與恐懼。
那一刻,一直昂著頭顱、眼神犀利的牟其中罕見地沉默了。
他微微低下了頭,沒有人知道這位梟雄此刻心中是在盤算著如何翻盤,還是對身邊這個被他牽連的姑娘產(chǎn)生了一絲愧疚。
2000年5月30日,終審判決下達。
牟其中因信用證詐騙罪被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quán)利終身。
而夏宗偉,雖然作為從犯被判有罪,但因情節(jié)輕微免予刑事處罰。
她走出了看守所,重獲自由。
按常理,故事到這里就該結(jié)束了。
樹倒猢猻散,首富變囚徒,身邊人各自飛,這是世間最常見的劇本。
但命運似乎并不打算放過夏宗偉,或者說牟其中并不打算放過她。
當沉重的鐵門在牟其中身后緩緩關(guān)閉時,他并沒有意識到,這扇門雖然鎖住了他的身體,卻并沒有鎖住他的野心。
而站在門外的那個柔弱女人,在擦干眼淚后,即將被迫背負起一個原本不屬于她的沉重十字架,開始一場長達18年的漫長苦旅。
02
位于市郊的洪山監(jiān)獄,高墻聳立,電網(wǎng)森嚴,將墻內(nèi)墻外切割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對于大多數(shù)犯人來說,這里是懲罰與改造的終點,是悔過自新的煉獄。
但對于牟其中而言,這里更像是一個暫時蟄伏的洞穴,是他等待下一次“出山”的修煉場。
牟其中從未在心理上真正接受過“罪犯”這個身份,即便身穿囚服,他也依然要在精神上維持著作為“牟總”的體面與尊嚴。
入獄初期,牟其中在洪山監(jiān)獄里享受著一種極其特殊的待遇,這在中國監(jiān)獄史上都堪稱罕見。
那段時間,他并非像普通犯人一樣擠在擁擠嘈雜的大通鋪里,而是擁有相對獨立的居住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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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令人咋舌的是,夏宗偉獲釋后,竟然并未遠離,而是以一種類似“特殊保姆”的身份頻繁出入監(jiān)獄照顧他的生活起居。
在監(jiān)獄允許的范圍內(nèi),夏宗偉可以為他送去書籍、報刊,甚至在某些時段能在獄中為他開小灶,做一些可口的飯菜。
這種“獄中特權(quán)”,在某種程度上是牟其中巨大社會影響力的一種殘余折射,也或許是因為監(jiān)獄方面對這位“特殊人物”的一種彈性管理。
在這種特殊的庇護下,牟其中的獄中生活并不像外界想象的那樣凄慘。
白天,他讀書、看報、寫作;到了飯點,有專人照料。
然而,這種建立在脆弱平衡之上的特權(quán),終究無法長久。
牟其中始終堅稱自己無罪,拒絕認罪悔罪,拒絕像其他犯人那樣低頭順從。
他甚至在獄中多次對監(jiān)管人員大談特談他的政治經(jīng)濟學理論,試圖“教育”管教干部。
這種不合作的態(tài)度,最終觸碰了監(jiān)獄管理的底線。
好景不長,他的特殊待遇被取消了。
那一天,牟其中被要求搬離“單間”,轉(zhuǎn)入一個住了五六名犯人的普通牢房。
從那一刻起,牟其中真正成了一頭被困的孤獸。
但他并沒有因此而頹廢,相反,他以一種近乎自虐的方式開始了一場肉體與精神的雙重苦修。
他深知,要等到翻盤的那一天,首先要有一副好身板。
入獄前那個大腹便便、體重超標、患有高血壓的老人形象必須被徹底拋棄。
無論嚴寒酷暑,每天清晨,洪山監(jiān)獄的小籃球場上,總能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在不知疲倦地奔跑。
他習慣在手腕上綁一條毛巾,跑幾圈就擦一把汗,幾十圈下來囚服早已濕透。
但這還不夠。
午休時間,當其他犯人都在昏睡時,牟其中卻在爬樓梯。
洪山監(jiān)獄的監(jiān)舍樓有六層,他給自己定下的目標是上下各跑125個臺階,每天要來回跑十幾趟,這個高度相當于爬了一座紐約帝國大廈。
最令人驚愕的是他對冷水澡的執(zhí)著。
武漢的冬天陰冷刺骨,那種濕冷能鉆進骨頭縫里。
即便在數(shù)九寒天,牟其中也堅持用冷水沖澡。
冰冷的水澆在身上,冒起陣陣白煙,他卻面不改色,甚至還會做幾節(jié)自編的體操。
幾年下來,那個曾經(jīng)臃腫的老頭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身高一米八、體重穩(wěn)定在170斤左右、肌肉結(jié)實、面色紅潤的精壯漢子。
他在用這種極端的方式告訴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牟其中沒有被打倒,他在積蓄力量,隨時準備重返戰(zhàn)場。
在獄友眼中,牟其中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外星人”。
他不參與犯人們的閑聊打牌,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埋頭苦讀。
他訂閱了五份報紙,哪怕是在獄中,他獲得的信息量甚至比很多自由人還要大。
他時刻關(guān)注著墻外的世界,每當有重大新聞發(fā)生,他總會習慣性地發(fā)表評論,語氣依然像是在主持南德集團的高層會議。
2009年3月5日,兩會召開期間。
牟其中在廣場上讀完當天的報紙,突然放下報紙,望著天空,一臉凝重地對身旁的一位犯人感嘆道:“當一個大國的領導人,真是太累太累了。”
旁邊正在散步的兩位犯人聽到了,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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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們看來,這只是一個瘋老頭的胡言亂語。
這種刻在骨子里的精英意識,在面對另一位入獄的大佬時,表現(xiàn)得尤為淋漓盡致。
2007年,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德隆系”掌門人、資本大鱷唐萬新也住進了洪山監(jiān)獄。
在21世紀初的那幾年,唐萬新控制的德隆系曾坐擁200多億市值,被稱為“中國第一悍莊”。
按理說,兩位同樣跌落神壇的商界大佬相遇,應該會有某種惺惺相惜。
唐萬新顯然也是這么想的。
一天自由活動期間,個子不高的唐萬新主動走到正在散步的牟其中身邊,臉上帶著謙遜的笑容,表示想借牟其中的親情電話卡打個電話。
這是一個明顯的示好信號,是對前輩的一種致敬。
然而,比唐萬新年長24歲、高出一個頭的牟其中,只是側(cè)著臉,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他一眼。
然后,他不屑地從鼻子里發(fā)出了一個短促而清晰的聲音——“哼”。
說完,他轉(zhuǎn)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唐萬新一個人站在原地,臉倏地一下紅到了耳根,像個做錯事被老師當眾羞辱的小學生。
后來,牟其中對相熟的獄友鄭毅說出了他不屑的原因。
在他看來,唐萬新那種玩弄資本、坐莊炒股的手段,不過是“劫貧濟富”的小把戲,根本算不上真正的企業(yè)家。
而他牟其中,搞的是飛機貿(mào)易,想的是炸喜馬拉雅山,做的是改變世界的實業(yè)。
哪怕同為階下囚,他也羞于與之為伍。
這種傲慢,支撐著他在監(jiān)獄這個等級森嚴的小社會里,構(gòu)建了一套屬于自己的鄙視鏈。
然而,這個看似堅不可摧的硬漢,也有他無法掩飾的軟肋。
監(jiān)獄規(guī)定,犯人每周可以打一次親情電話,每次五分鐘。
這五分鐘,是牟其中與外界唯一的實時連接。
當電話那頭傳來遠在美國的兩個兒子的聲音時,那個不可一世的牟其中瞬間消失了。
他會變得小心翼翼,聲音低沉而沙啞。他詢問孫子的情況,詢問孩子們的生活,像全天下所有無能為力的老父親一樣,絮絮叨叨。
好幾次,獄友看到他在掛斷電話的那一刻,眼淚順著滿是皺紋的臉頰無聲地滑落。
那一刻,他是脆弱的,是充滿愧疚的。
但當電話撥通給夏宗偉時,他又瞬間切換回了那個“南德總裁”的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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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其中與發(fā)妻)
在與夏宗偉通話的五分鐘里,他的聲音總是高亢的,富有激情的。
他很少詢問夏宗偉過得好不好,錢夠不夠花。
他談論的永遠是申訴的進展,是最高法的態(tài)度,是某篇報紙文章對未來經(jīng)濟走向的暗示。
他對夏宗偉描繪他出獄后的宏圖:“小夏,我出去以后,要辦一所最現(xiàn)代化的南德醫(yī)院。我們要為富人提供最高貴的服務,收最貴的錢;然后用這些錢,對窮人實行免費醫(yī)療!”
他在電話這頭說得眉飛色舞,仿佛明天就能剪彩開業(yè)。
而電話那頭的夏宗偉,往往只能默默地聽著,偶爾插上一句:“嗯,我知道了,我會把材料遞上去的。”
其實,在入獄的最初幾年,牟其中曾有過一次絕佳的機會可以離開那個鬼地方。
當時,考慮到他的年齡和身體狀況,有關(guān)方面曾暗示他可以申請保外就醫(yī)。
這意味著他可以回家,可以過上相對自由的生活。
但他拒絕了。
牟其中對來勸說的人斬釘截鐵地說:“我沒有罪,為什么要保外就醫(yī)?我要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地走出去!”
這句話聽起來擲地有聲,充滿了英雄主義的悲壯。
但他或許沒有想過,這份所謂的“清白”,這份即使坐穿牢底也要爭回來的面子,需要付出代價的不僅僅是他自己。
在高墻之外,那個被他拒絕了“保外就醫(yī)”而不得不繼續(xù)奔波的女人,正在獨自面對著真實世界的風刀霜劍。
03
從2000年走出看守所的那一刻起,夏宗偉的人生就被按下了暫停鍵,或者更準確地說,是被強行切換到了另一條軌道上。
在這漫長的十八年里,她的生活只有兩個主題:探監(jiān)和上訪。
為了給牟其中申訴,她跑遍了北京的各大部委和司法機關(guān)。
她隨身攜帶的包里,永遠塞滿了厚厚的申訴材料。
這些材料加起來高達上百萬字,幾千份文件,堆起來比她人還要高。
夏宗偉像祥林嫂一樣,一遍遍地向每一個可能幫上忙的人講述南德案的冤屈,講述牟其中的無辜。
但這僅僅是工作的一面。更重重的是作為牟其中“精神生命線”的維護者。
為了讓獄中的牟其中不與時代脫節(jié),夏宗偉承擔起了信息搬運工的角色。
她定期去書店,購買大量的政治、經(jīng)濟、哲學類書籍,甚至連當時剛流行起來的科幻小說《三體》,以及作者劉慈欣的最新觀點,她都會第一時間整理好,寄進監(jiān)獄。
夏宗偉還訂閱了十幾份報紙雜志,每一期都細心地打包。
她知道,這些書報是牟其中在獄中賴以生存的食糧。
南德集團崩塌后,夏宗偉身無分文。
作為牟其中的前妻妹妹兼前秘書,夏宗偉沒有分到一分錢財產(chǎn),卻背負了巨大的道德債務。
曾經(jīng)那些圍繞在牟其中身邊、一口一個“牟總”叫著的商業(yè)伙伴們早已作鳥獸散,甚至避之不及。
最窘迫的時候,夏宗偉連吃飯都成問題。
在這個時候,反而是當年南德集團的一些普通老員工伸出了援手。
他們有的給夏宗偉送來幾百塊錢,有的請她吃頓飯。
夏宗偉就是靠著這些微薄的接濟,在昂貴的北京城里艱難地生存著。
2001年,因為長期的勞累和精神壓力,夏宗偉病倒了,需要做兩次手術(shù)。
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她摸遍了口袋,連交住院押金的錢都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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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還是幾位老同學湊錢幫她渡過了難關(guān)。
手術(shù)后的恢復期,夏宗偉獨自躺在出租屋里,看著天花板發(fā)呆。
那時候她才30歲出頭,本該是一個女人最美好的年紀。
其實,夏宗偉也曾試圖掙脫這命運的枷鎖,去尋找屬于自己的幸福。
2003年,也就是牟其中入獄的第三年,夏宗偉結(jié)婚了。
對方是一個普通的老實人,不嫌棄她的過去,愿意給她一個家。
夏宗偉以為,自己終于可以像個正常女人一樣,過上柴米油鹽的日子了。
她想,也許可以一邊過日子,一邊幫老牟跑案子,兩者并不沖突。
但現(xiàn)實遠比她想象的殘酷。
牟其中的案子像個巨大的黑洞,無時無刻不在吞噬著她的精力與情緒。
白天,她要在各部門之間奔波,受盡冷眼;晚上回到家,她還要整理材料,給牟其中寫信。
夏宗偉的情緒隨著案子的進展而起伏,時而焦慮,時而絕望。
這種高壓狀態(tài),讓夏宗偉根本無法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家庭生活中。
更致命的是,因為經(jīng)濟拮據(jù),且生活充滿了不確定性,她一直不敢要孩子。
“那時候什么都不確定,收入不穩(wěn)定,還要到處跑,顛沛流離的,生了孩子怎么養(yǎng)啊?”
這種不要孩子的決定,成為了婚姻破裂的導火索。
隨著時間的推移,丈夫的耐心被耗盡了,家庭的矛盾日益尖銳。
終于在苦苦支撐了十年后,2014年,這段婚姻畫上了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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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婚那天,夏宗偉走出民政局,看著手里的離婚證,心里竟然有一絲解脫,但更多的是一種徹骨的悲涼。
“一晃就這么些年,可是等明白過味兒來的時候,好像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她在一次采訪中,對著鏡頭,眼角帶著淚光,輕輕地說出了這句話。
夏宗偉回頭望去,自己那段本該用來相夫教子、享受生活的黃金歲月,就這樣被偷走了。
而被偷走這一切的元兇,此刻正坐在洪山監(jiān)獄里,做著他的強國夢。
那么,到底是什么力量,支撐著這個女人如此近乎自虐地堅持了十八年?
是愛情嗎?
外界很多人愿意把夏宗偉塑造成牟其中的“紅顏知己”,演繹成一段凄美的愛情故事。
但夏宗偉自己卻清醒得近乎殘酷。
“應該算不上紅顏知己吧,”她曾淡淡地回應,“做他的紅顏,需要在精神層面能夠溝通,這是太有含金量的一個詞,我覺得我還達不到那個程度。”
這并非她的自謙,而是事實。
在牟其中那個宏大的精神世界里,夏宗偉從來都不是平等的對話者,她只是一個忠誠的執(zhí)行者,一個好用的工具。
而在每月的探視時間里,隔著厚厚的玻璃,兩人的對話往往揭示了這段關(guān)系的某種殘酷真相。
牟其中總是習慣性地給夏宗偉畫餅,或者說是進行某種精神上的加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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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夏,快有結(jié)果了,再等等。”每次見面,他都會像哄孩子一樣重復這句話,眼神里閃爍著狂熱的光芒。
“你每次都這么說!”有一次,夏宗偉終于忍不住爆發(fā)了,帶著哭腔喊道。
牟其中愣了一下,然后依然用那種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真的快了。你要堅持住,從此你就和偉大聯(lián)系在一起了。”
“偉大”,這兩個字像一句魔咒,緊緊地箍在夏宗偉的頭上。
牟其中用這種宏大的敘事,將夏宗偉的個人犧牲升華成了一種為了正義、為了歷史的神圣使命。
他讓她相信,她不僅僅是在幫一個坐牢的老頭,而是在參與一項偉大的事業(yè)。
這是一種高明的、或許也是下意識的精神控制。對于從小習慣了聽話、性格單純且重情重義的夏宗偉來說,這種控制幾乎是無法擺脫的。
除了這種精神上的捆綁,還有一種更現(xiàn)實的無奈,沉沒成本。
“要不管早就不管了,又何必等到今天。”
夏宗偉常常這樣自忖。
她已經(jīng)投入了最好的十八年,如果現(xiàn)在放棄,那之前的十八年算什么?
豈不是全都白費了?
這種賭徒般的心理,讓她只能咬著牙,一條道走到黑。
1995年的下半年,南德集團最鼎盛的時期,牟其中帶著員工在舊金山郊外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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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里,牟其中穿著風衣,意氣風發(fā)地指著遠方;而年輕的夏宗偉站在他身旁,臉上掛著恬淡的微笑,眼神清澈而明亮。
這是兩人為數(shù)不多的合影之一,也是他們?nèi)松凶罱咏安⒓缍ⅰ钡臅r刻。
18年后,當牟其中終于刑滿釋放,走出洪山監(jiān)獄的大門時,他依然可以對著鏡頭大談他的商業(yè)計劃,依然覺得自己是那個雖敗猶榮的英雄。
哪怕他已經(jīng)年近八旬,他的精神世界依然是完整的,甚至是充盈的。
而在大門外迎接他的夏宗偉,已經(jīng)是一個年近五十、面容憔悴的中年婦人。
她的青春、她的婚姻、她做母親的權(quán)利,都已在無數(shù)次往返監(jiān)獄的列車上化為了灰燼。
高墻里的那個狂人,做了一場十八年的大夢,或許還沒醒;而高墻外的這個女人,夢早就醒了,卻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一片廢墟之上,四顧茫然,早已無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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