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高一那年秋天,同學賈彥偉帶我去他家時的情景,直到現在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他母親個子高高的,瘦瘦的,穿著一件淺紅色的格子襯衫。
我們家的條件有些差,我穿著同學送我的又寬又大的校服,一雙布鞋露著大拇指頭。他母親看見我,眼睛閃出了一絲光,急忙把我拉到了屋里。
“是書光吧,快來,快到屋里來,嬸嬸今兒包韭菜餡餃子。”
記憶的碎片在我的腦海里,逐漸變得清晰了起來。
高一那年的秋風卷著碎金似的陽光,賈彥偉拽著我胳膊往他家走時,我鞋尖的破洞正呼呼往里灌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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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鞋是大伯家的三哥穿舊的,洗得發白的藍布校服套在身上像掛了個布袋子,那是同學去年淘汰下來的。
走到胡同口第三個紅漆門時,他突然停住腳,指著院里晾著的臘梅干說:"我媽準在腌咸菜,她腌的韭菜花能就三碗白粥呢。"
門"吱呀"一聲開了,賈嬸的淺紅格子襯衫在灶臺邊晃成一團暖光。
她手里還攥著揉面的竹杖,看見我時眼睛亮了亮,圍裙上沾著的面粉像落在肩頭的雪。
"是書光吧,快來,快到屋里來,嬸嬸今兒包韭菜餡餃子。”
韭菜餡餃子在鍋里翻滾時,賈嬸才注意到我始終蜷著的腳。
她蹲下來摸了摸我露出大拇指的布鞋,指尖帶著面香的溫度透過布料滲進來。
"你家幾個孩子?"她往我碗里添餃子時輕聲問。
我捏著筷子的手緊了緊,"還有三個弟弟。"
"那你娘可不容易。"她嘆了口氣,等聽見我說父親走得早,四個男孩全靠母親做針線活拉扯時,盛餃子的勺子頓了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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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餃子我吃了二十七個,曾阿姨總說"再添兩個",彥偉在旁邊拍著我后背笑:"我媽把你當半個兒子了。"
晚飯后彥偉母親翻出件深藍色的絨衣,是彥偉沒穿過的新衣服。
"你家遠,住校費貴,"她把絨衣往我懷里塞,"往后搬來住,早上跟書光一起上學,晚上我給你們留燈。"
我盯著她鬢角別著的銀發夾,那是用舊發圈纏的,突然說不出話來。
就這樣,我在彥偉家住了下來。
頭一晚躺在彥偉旁邊的小床上,聽見外屋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后來才知道,賈嬸嬸每天凌晨四點就起來生爐子,她總說"男孩子長身體,得吃口熱乎的"。
天不亮的廚房總飄著甜香,她在煤爐上烤兩個饅頭,抹上自家煉的豬油,再撒把白糖。
我和彥偉揣著熱饅頭往學校跑時,水汽會在圍巾里凝成小水珠。
有次月考我凍得握不住筆,右手背上全是凍chuang。
晚自習回來,賈嬸正往瓷盆里倒開水,里面泡著當歸和生姜。
"彥偉他 爸以前在工地凍壞了腿,就用這方子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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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拉著我把腳泡進去,又往我手背上抹蛤蜊油,"這油是鎮上小賣店處理的,便宜但管用,你看這香味多正。"
開春時我娘托人捎來一袋紅薯干,賈嬸當天就蒸了一大鍋。
她把紅薯干切成小塊,拌上糯米粉蒸成糕,裝在玻璃罐里讓我帶去學校。
"給你弟弟們留半罐,"她用紅繩把罐子系好,"就說鄰居家阿姨給的。"
高三那年冬天特別冷,我半夜發燒到糊涂。迷迷糊糊中感覺有人用涼毛巾擦我額頭,是曾阿姨披著棉襖坐在床邊。
她往我嘴里喂退燒藥時,指尖帶著薄荷的清涼。"別怕,阿姨守著你。"
窗外的北風嗚嗚地叫,她的聲音像被棉絮裹著,軟乎乎的。
高 考前最后一個晚自習,賈嬸燉了雞湯。她把雞腿往我碗里放,說:"彥偉不愛吃這個,你多吃點,考大學得有力氣。"
我看著她眼角的細 紋,突然發現那銀發夾換了新的,是用彩色塑料繩編的,在燈光下閃著細碎的光。
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賈嬸炒了三個菜。
她舉杯時手有些抖,酒灑在桌布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書光出息了,"她眼圈紅了,"到了浙江要好好吃飯,別舍不得花錢。"
大學四年,我每個月都能收到賈嬸寄來的包裹。有時是曬干的黃花菜,有時是書光穿舊的毛衣。
她在信里總說"家里都好",直到彥偉后來告訴我,那幾年她起早貪黑去菜市場幫人擇菜,就為了多給我攢點生活費。
畢業后在浙江打拼,最 難的時候住在城中村的閣樓里。
冬天下雨時屋頂漏水,我縮在被窩里想家,總會想起同學家那盞橘黃 色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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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次加班到凌晨,手機突然亮起,是嬸嬸發來的短 信:"書光,天冷加衣。"
那天我在辦公室哭了很久,窗外的霓虹再亮,也照不進心里那片被溫暖過的角落。
父親走的早,母親一個人拉扯著我們兄弟四人,我是大哥,參加工作后,每個月往家寄錢,供弟弟讀書,還有家里的開支。
生活有點難,但信念一直在,沒了父親,作為老大,家庭的重擔還是要挑起來的。
慢慢的生活好了起來,弟弟們先后讀了大學,畢了業,我也在同事的撮合下成了家。
十年后的那個冬天,我帶著妻子和剛滿周歲的兒子回去。
推開那扇紅漆門時,嬸嬸正坐在院里擇韭菜。她抬頭看見我們,手里的菜籃子"哐當"掉在地上。
"書光回來了?"她撲過來抱住我,身上帶著熟悉的韭菜香。
兒子怯生生地叫"奶奶",她立刻把孩子摟在懷里,往他兜里塞糖果。
"這孩子眉眼真俊,"她摸著孩子的頭笑,"跟你照片上的小時候一個樣。"
飯桌上,嬸嬸不停地給我夾菜,說:"你看你瘦的,在外頭肯定沒好好吃飯。"
妻子悄悄碰我胳膊,說:"嬸嬸看你的眼神,比看你同學還親呢。"
臨走時,我把一張銀 行 卡塞給她。"嬸,這是我一點心意。"
她推回來,說:"你剛成家不容易,留著給孩子買奶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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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持了半天,她終于收下,卻在我們車后窗塞了個布包,里面是她連夜做的虎 頭鞋,針腳密密實實的。
從那以后,我們成了賈家的常客。
每年春節都回去過年,兒子總纏著嬸嬸要糖吃。
她教我妻子腌韭菜花,站在灶臺邊的身影和十年前一模一樣,只是淺紅格子襯衫換成了藏青色,鬢角的白發又添了些。
去年彥偉家翻新房子,我執意承擔了所有費用。
嬸嬸跟我急,說:"你這孩子,跟嬸還見外。"
我拉著她的手,就像當年她拉著我一樣:"嬸,當年你給我焐腳的盆還在嗎?我現在有能力給你買新的了。"
新房落成那天,嬸嬸在院里擺了酒席。
她舉杯敬我時,眼里閃著光,就像初見那天一樣。"書光啊,"她說,"嬸算是沒白疼你。"
風吹過院里的臘梅,落了我們滿身香。
我看著嬸嬸鬢角新換的珍珠發夾,那是我上次帶她去商場挑的。
她總說太貴,卻天天戴著,逢人就說:"這是我 干兒給我買的。"
其實我知道,有些恩情是還不清的。
就像那年冬天她往我手心里塞的烤饅頭,那點溫熱早就順著血脈,融進了往后漫長的歲月里。
如今我也學著她的樣子,在小區里幫鄰居照看孩子,給樓下的老人送些剛出鍋的包子。
因為我始終記得,二十年前那個秋風颯颯的午后,有位穿淺紅格子襯衫的阿姨,笑著對一個局促的少年說:"孩子,來,家里有熱餃子。"
那扇為我敞開的門,不僅溫暖了我的高中三年,更讓我明白,善良是會傳染的,就像春天的種子,落在哪里,哪里就會長出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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