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鎂光燈如暴雨般傾瀉,最后一聲快門響過,世界驟然抽離。展臺的喧囂、皮革與香水混合的灼熱氣味、那些黏著在皮膚上的審視目光,像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種真空般的寂靜。我踩著錐子般的高跟鞋,走向后臺那面唯一的鏡子,開始卸下戰袍——一層層剝去假睫毛、濃重的眼影、以及那件勾勒出完美曲線卻也束縛著呼吸的禮服。直到鏡中的人變得陌生而疲憊,我才終于,走向真正屬于我的地方:那輛即將被運回倉庫的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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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不是我的車。它昂貴、冰冷,是工業美學的結晶,是無數人夢想的圖騰。但在這一刻,在演出散場、繁華落盡的午夜,它成了我唯一的、溫暖的巢穴。我拉開副駕駛的門,滑進座椅。身體陷入皮革懷抱的剎那,發出一聲幾乎聽不見的嘆息。車門關閉,“咔嗒”一聲輕響,將我與外面的世界徹底隔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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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不再是真空,而是一種有質感的、柔軟的包裹。沒有導演的指令,沒有觀眾的私語,沒有需要維持的、精確到毫米的笑容。只有我自己的呼吸聲,有些急促,慢慢平復。指尖劃過冰涼的中控臺,掠過細膩的木紋飾板,這些沒有生命的材質,此刻卻傳遞著一種奇異的安定感。空調可以調成我最舒適的溫度,音樂可以選我最私密的歌單——在這個幾立方米的空間里,我擁有了短暫的、絕對的掌控權。白日,我是它的注解,是它魅力的延伸,一個活動的配件;此刻,它是我疲憊身軀的容器,是我顛沛情緒的鐵甲搖籃。我們的主客體關系,在無人見證的黑暗里,發生了靜默的倒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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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不開燈,任由窗外零星的霓虹光影流瀉進來,在方向盤上、在儀表盤上投下變幻莫測的色塊。那些光無法真正照亮內部,卻勾勒出一個安全而朦朧的輪廓。我蜷縮起來,膝蓋抵著胸口,像一個胎兒。在這里,我不必是“車模”,不必是任何人的女兒、女友或某個需要打起精神的角色。我可以僅僅是“累”,可以放任眼神空洞,可以讓精心打理的頭發散亂。這輛車,這臺被無數人渴望、評價、定義為速度與財富象征的機器,此刻的功能回歸到了最原始的狀態:一個遮風擋雨的殼。它鋼鐵的骨架是我的屋檐,它深色的貼膜是我的窗簾,它引擎熄火后殘留的、微弱的余溫,是我貪戀的、人造的體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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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這份“溫暖”是虛幻的、短暫的。幾小時后,它會回到展廳的聚光燈下,而我則會回到我那間租來的、總是缺少一點歸屬感的公寓。我們之間,本是一場純粹商業的、冰冷的邂逅。但正是在這悖論之中,生出了一絲奇異的依存。它需要我的鮮活,去反襯它的精致;我需要它的堅固與私密,去盛放我演出后的虛無。我們都是工具,被陳列,被使用,被賦予遠超自身的情感價值。在這短暫的休戰期,在這移動的鐵盒里,我們達成了沉默的共識:暫且忘記各自的使命,共享這珍貴而無言的、廢墟般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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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我說“車是我的家”時,并非矯情。家,未必是永恒的歸宿,而是讓你能卸下所有防御、允許你暫時“不存在”的地方。對我而言,這輛沉默的、即將載著我駛離繁華殘影的車,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它是我的移動堡壘,也是我的臨時繭房。在開往下一個展館或倉庫的路上,在發動機低沉的轟鳴里,我得以修補那些被目光磨損的邊界,重新積攢一點,走進下一場光鮮表演的力氣。我們一同穿過城市闌珊的燈火,像兩個共享秘密的、無家可歸者,在抵達終點之前,這鋼鐵的軀殼,便是我們所能擁有的,全部溫暖而荒涼的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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