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報道 | 風機大型化降速

文/本刊記者 武魏楠

風電主機廠正在放棄片面追求大型化的策略，未來的競爭焦點開始轉向“智力密集型”的價值創造上。

近一年來，一個ID名為“鏢師雨豪”的視頻博主迅速走紅。他作為一個隨行攝影師，專門記錄大件運輸活動從出廠到安裝的全過程。

所謂大件運輸，是針對超出標準尺寸或重量的特殊貨物的專業運輸服務，屬于特種運輸的重要分支。在“鏢師雨豪”的鏡頭里，風機葉片作為典型的特殊貨物，經常出現。

白色葉片頂著斜陽，拖著長長的影子，車隊繞過臨時拆除的紅綠燈、街邊路牌與電線桿，交警在路口指揮，路人停下腳步仰望……

這樣的畫面在過去幾年屢見不鮮。

2020年左右開始，中國風電行業開始出現單機容量飆升的趨勢。伴隨著容量提升，風機葉片越來越大。這給“鏢師雨豪”帶來了火爆全網的素材，也給特種運輸行業不斷加碼。

對行業外的人來說，這些鏡頭足以產生“更大就是先進”的直覺；但對于業內人士來說，也暴露了現實的另一面——成本在隱性上升，監管和社會協同的摩擦越來越頻繁。任何一次超尺度運輸的背后，都可能是一筆不小的調度與修復賬單。

不過，在剛剛閉幕的2025年北京國際風能大會暨展覽會上，這種“大就是好”的敘事示弱了。展廳里談論最多的，不再是葉片的米數，而是“第十五年還能跑多少發電小時”“在復雜工況下的可維護性”和“全生命周期費用”。

曾經風光無限的大型化競賽，如今正悄然降溫。近兩年，投標中陸上最大機型開始觸摸到10MW“天花板”，大型化腳步明顯放緩。這場“風機大型化”的狂歡，為何戛然而止呢？

過度的價格競爭、裝機高峰后的增速乏力，以及技術與質量風險，共同牽制了繼續無限攀升的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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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型化遇冷

從宏觀統計看，風機大型化的“高歌猛進”正在降速。

回顧2020—2022年的那段“加速期”，陸上新增裝機的平均單機容量從約2.66兆瓦躍升到5.5兆瓦，兩年復合增長率超過44%；海上機組則從6.0兆瓦提升至9.3兆瓦，復合增長率約24.5%。這一躍升并非孤立事件：2021—2023年間，行業幾乎每月都有10兆瓦及以上新機型面世。據統計，僅2022年就有逾50款大容量機型推出，市場處于近乎“產能與技術并舉”的加速賽道上。

這樣的節奏把中國整機企業推到了世界前列，但也把產業鏈的承載能力、產品驗證周期和運維體系推向了臨界點，埋下了質量與可靠性的隱憂。

“風機大型化不是問題，問題在于產業鏈的‘底層技術積累’跟不上。”遠景能源高級副總裁、首席產品官、風機與裝備產品平臺總裁婁益民指出，“一個平臺型機組要想穩定可靠，需要三到五年的全周期驗證。過去幾年行業太快了，很多產品沒有真正沉淀。”

到2024年，單機容量擴大的上升曲線明顯趨緩。權威統計顯示，2024年全國新增裝機共計約8699萬千瓦，平均單機容量已放緩至約6兆瓦：陸上和海上新增機組的平均單機容量分別為約5.89兆瓦與9.98兆瓦，同比增速僅約9.6%和3.9%，遠低于前幾年的高速增長水平。

這種迅猛的增速回落，有著重大標志性意義。一方面，是前期大容量機組的批量交付把“存量體積”抬高，使得新增平均值短期內仍有基數效應；另一方面，2024年以來，新機型發布的頻率和跨越式功率突破明顯減少，許多廠商將研發重點從“刷新單機最大值”轉向對現有平臺的優化升級和適配不同風況的場景化設計。

結構性因素也說明了“大型化邊際效益遞減”的成因。首先，短期內通過放大機組規模繼續壓低度電成本的空間已被吞噬。隨著葉片、塔筒、軸承、齒輪箱等關鍵部件制造與材料成本接近極限，簡單的體量放大帶來的邊際收益遞減愈發明顯。其次，快速迭代讓新機型的“驗證窗口”被壓短。批量化推進前缺乏足夠的長期運行數據，給項目長期收益帶來不確定性。再次，市場端的價格競爭和投標機制把整機廠推向了利潤壓縮的泥潭，使得資本與制造資源更傾向于穩健回報而非高風險的極端創新。

企業層面的演進路徑也佐證了這一轉向。

以金風、遠景、明陽三家中國頭部風機企業為例。2020—2022年三家旗艦機型均以刷新功率或葉輪直徑為賣點，代表了那一輪“容量競賽”的主流邏輯；進入2024—2025年，金風在其Ultra系列中把話題重心移向覆蓋海陸多場景與高價值時段發電效率的“經理人思維”；遠景在2025年的風能展中持續強調通過自研關鍵部件與AI聯動優化實現的“高可靠、巧發電”；明陽在同一時期推出的，則是面向特殊深遠海場景的50MW漂浮機。這既非普適意義上的陸上大型化，也反映出“在某些前沿場景里再做體量突破是有價值的，但常規陸風市場已回歸理性選擇”的行業分化趨勢。

三大龍頭企業在展會和企業發布信息中的表述，清晰地把行業話語從“刷新紀錄”轉向“適配場景、穩固收益”。對于投資端與開發端而言，這意味著未來的優先級將由“誰家的機組更大”轉為“誰家的機組在特定風場、在20到25年全壽命周期內能交付更穩定、更高的收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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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的博弈

把風機做得更大，在過去數年既是技術宣示也是爭奪市場的話術。

但當我們把目光放低到公司賬面、裝機現場與監管文本時，就會看到一場更實際、更硬核的博弈：盈利能力被壓縮、質量事件頻發，以及政策把“原有游戲規則”徹底改寫——三者合力，直接把大型化這條路徑拉回到更現實的軌道上。

先看賬面。以行業龍頭為例。金風科技與明陽智能這兩家上市公司在2020—2024年的年報里給出的信號并不一致，卻都指向同一個事實：過去幾年里利潤波動放大、周期性風險顯現。

金風的年報顯示，歸屬于上市公司股東的凈利潤在2020—2024年間經歷了明顯的漲落：2020年約為2.96億元，2021年上升至約3.46億元，2022年回落至約2.38億元，2023年進一步降至約1.33億元，2024年小幅回升至約1.86億元。更不容忽視的是，風電場業務在金風的利潤貢獻中越來越重要。

明陽智能的波動更值得注意。該公司在2020—2022年間曾有過快速擴張期，歸屬于母公司的凈利潤從2020年的約13.74億元，上升到2021年的約31.01億元、再到2022年的約34.55億元，到了2023年卻急劇萎縮至約3.72億元，2024年繼續處于相對低位（約3.46億元）。

明陽業務的特點在于，海風比例相比同行更高一些。所以，其2023年和2024年的業績下滑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海風市場低迷的影響。

把這些數字放在一起看，會發現兩點。一是從2022年向2023年的拐點十分明顯，行業整體招標量與價格壓力導致整機廠利潤被擠壓；二是公司層面的波動與其新產品推進、在役機組的質量與售后成本密切相關。也就是說，利潤下滑并非單純因市場周期，而是在“規模升級+高頻迭代”的節奏下，質量與售后成本開始反噬業績。

盡管我們不愿意承認，但過去一年里，關于超大機組葉片斷裂、混塔/倒塔、早期并網后頻發故障的報道并不罕見。當廠商把資源投到更大、更快的新機型上時，研發、測試、認證和批量化生產之間的“時間差”會變成隱性負債：早期并網后的返修、停機與質保賠付，會把短期贏得的“度電成本優勢”吞噬掉，而這些成本往往不會在中標價里體現。

“現在客戶不再要最便宜的風機，而是要最穩的收益。”遠景能源風機與裝備產品平臺副總裁黃虎說，“如果機組出了問題，一停就是虧。大家都明白，極限參數不等于項目價值。”

第三根“壓垮駱駝的稻草”來自政策。“136號文”發布后，對風電投資回報的確定性提出了更高要求：在電價高度市場化的背景下，設備的可靠性、發電出力的可預測性、與儲能/調度的協同能力將直接決定項目能否在競價與現貨中獲得合理回報。

這并非短期“補貼退坡”的簡單續寫，而是改變了行業的基本商業邏輯：降本不再只看初始資本支出（CAPEX），而要把度電成本（LCOE）、發電可用率、調度責任與市場風險一并計價。對于依賴“大容量”來壓低單千瓦造價、但在運行可靠性上仍需驗證的超大機組，意味著其商業吸引力將被重新審視。

賬面上的利潤下行、并網后的質量事件和“136號文”對收益確定性的重塑，這三根稻草聯合作用，壓垮了大風機短短3年的浪潮。三者合力，把行業從“比誰更大、更快”的賽跑，拉回到“誰更穩、誰能把風電資產做成可運營可交易的現金牛”的理性較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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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個決戰點

“大”的較量結束了，“智”的博弈開始了。

2025年北京風能展的另一條隱線是，整機商的競爭焦點正悄然轉向“智力密集型”的價值創造：AI、場景化、系統耦合與長期運營。風電，正在從“裝多少”變成“發得值不值”。

這一轉折首先體現在產品哲學的變化。過去十年，風電行業的主線是追求LCOE下降，即以更大功率、更多電量攤薄投資。而在電價完全市場化之后，風機的角色，從“發電設備”變成了“市場參與者”。

在全面市場化電力交易成為常態的背景下，部分整機廠開始調整設計邏輯。金風科技提出的新概念——“度電價值成本”（LCOV），意在傳統LCOE的基礎上，引入電價波動與市場收益的考量，使機組設計更加貼合收益周期。

當性能和參數不再是主戰場時，智能化與AI正成為另一個重要分水嶺。婁益民在展會期間接受采訪時指出，“未來風機的競爭不再是誰更大，而是誰更聰明。風機不僅要追求極限發電，而且要主動適應市場信號與電價波動。遠景在最新發布的全球首個伽利略AI風儲一體機中引入大模型算法，能根據氣象變化和電力交易數據動態調度，實現“源隨價動、價隨源動”的自適應運行模式。

更深層次的變化在于可靠性和全生命周期價值的回歸。過去的大型化周期中，企業往往以刷新參數為目標，忽略了運維與壽命驗證；如今，風機的“長壽命化”成為行業共識。金風、遠景等企業都在推進關鍵部件自研自控，以降低故障率、延長壽命周期。這一轉變不僅出于質量安全考量，而且源自市場機制的倒逼——當風電度電收益不再由政策兜底時，任何非計劃停機都會直接轉化為現金流損失。長期可靠性，成為企業與業主共存的底線。

而在更高層的系統邏輯中，風電的價值重心正在從“單點發電”走向“系統協同”。2025年展會一個明顯變化是，整機廠不再把“風機”單獨展示，而是與儲能、光伏、氫能、運維平臺形成系統化方案。有整機商推出的風機已具備“構網型”特征，例如遠景能源在風展上發布的全球最大構網型風機已實現并網，可在并網波動中穩定支撐系統電壓，也有風機為主的微網系統具備“源—網—荷—儲”一體運行能力。

這種轉型也改變了行業的組織方式。智能化與市場化要求整機廠重新定義與產業鏈的關系——從零部件采購商變為“價值鏈整合者”。部分企業開始主導核心部件聯合開發，打通設計、制造、驗證、運維的全鏈條數據閉環。在此基礎上，行業正形成一種新型協同：供應商共享材料數據、整機廠反饋運行模型、業主參與收益分析，從“拼成本”走向“拼算法、拼系統、拼可靠性”。

智能化之外，系統化和海上化成為行業新的戰略方向。隨著陸上資源趨緊、用地和消納受限，海上風電尤其是漂浮式風電正在成為新的增長極。明陽智能在展會上發布的50MW漂浮式風機，是這種前沿探索的象征。盡管它并非普適性機組，但代表了中國企業在深遠海場景下的技術信心。漂浮式風電與制氫、離網運行的結合，也預示著風電從“上網經濟”走向“用能經濟”的可能。未來的風電項目，或許更多不再依賴上網，而是與氫能、數據中心、工業負荷直接形成閉環。

更值得注意的是，中國風電的供應鏈正在從成本優勢轉化為創新優勢。高比例的國產化率為企業試驗新架構、新算法提供了靈活空間。中國風電設備制造的反應速度，已經從“供應驅動”轉變為“數據驅動”：產品設計、質量反饋、運行驗證在同一云平臺上實時循環，產業鏈成為動態協作體。這種協同創新模式，使得中國企業在應對不確定市場時比歐洲競爭者更具彈性與韌性。

當“比大”失去光環時，風電行業正在比拼另一種能力——誰能讓風機更聰明、更穩、更懂市場。智能控制系統、AI調度優化、系統級解決方案與長期資產思維，正成為行業的共識。大型化并未終結，只是換了賽道：從體量競爭轉向認知競爭，從制造業比拼轉向數據工業的較量。未來十年，中國風電或將迎來第二個躍升周期——不靠葉片更長、塔筒更高，而靠算法、系統與價值的更強耦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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