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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笑雨
藝術需要被看見的時刻/
撰文:謝情
在當今的社會語境中,策展人早已不只是一場展覽的組織者,更是連接藝術、制度與社會的重要譯者,決定著作品與世界對話的方式。面對一個全球化退潮、資源緊縮、結構重組的藝術時代,他們所代表的,是一種持續(xù)建構的力量。正是在這樣的時刻,翁笑雨顯得格外有代表性。十余年間,她從舊金山到紐約,再到東南亞地區(qū),穿梭于不同的制度與語境之間,試圖在不穩(wěn)定的現(xiàn)實中,為藝術留出一片可以呼吸的空間。
一張書桌被一分為二。帶抽屜的那半邊拉出了最底層的一屜,一名約莫兩三歲的女孩站在里面,踮腳扒在桌邊,在紙上畫著些什么。另一邊,她的父親專注地伏案工作。
翁笑雨已不記得這幅畫面了,這是父親翁紀軍告訴她的。但她知道,從最早能記事起,生活就和顏料、紙張、溶劑的氣味攪在一起。
在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藝術尚未成為可以“謀生”的事業(yè),一家人住的地方就是工作室。翁紀軍把家里的一間房拎出來作畫室,翁笑雨在這里長大,把創(chuàng)作當成日常的游戲。藝術,最初是一種本能。成長于藝術世家,家里卻并不要求她必須做一名藝術家。她畫畫,也寫點東西,初高中時期曾嘗試創(chuàng)作短篇小說。考進中央美術學院后,一度在繪畫與文字之間徘徊,最終落入美術史——她想找到一種方式,讓圖像與語言并行。
歷史是一塊碑,是與往生者的對話,刻下的故事都已塵埃落定。隨著學習的深入,翁笑雨漸漸感到了不滿足。
千禧年代,中國的美院尚沒有正兒八經(jīng)的策展專業(yè),798藝術區(qū)也剛剛成立,野蠻、自由,不乏專程從國外趕來、試圖了解中國藝術的國際藝術家與策展人。彼時,皮力任央美藝術管理系教授,是國內最早的策展人之一,也是啟蒙翁笑雨認識“策展為何物”的導師。在跟隨皮力學習與實踐的那些年里,她頻繁走入798,結識并融入當時活躍的一線現(xiàn)場,與藝術家、策展人、評論家們一起觀看展覽、交換觀點,浸潤在真實的藝術生態(tài)中。這比課本中的歷史更鮮活。正是在這樣的語境里,她確定了自己未來的方向——通過策展介入正在發(fā)生的藝術實踐,而非僅在美術史的既成結構中回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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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紀軍個展“物·跡·維”,上海震旦美術館
攝影:許真理
今年9月,由翁笑雨策劃的翁紀軍個展“物·跡·維”在上海震旦美術館開幕。這是父親率先提出的構想,既是一次對過去15年創(chuàng)作脈絡的系統(tǒng)梳理,也成為父女二人首次在專業(yè)層面的深度協(xié)作。“大漆”是一種極具時間性的東方材料,一件作品的誕生需自底胎開始:先塑形,首先需以生漆調和面麥粉成黏糊狀,進行覆裱麻布以穩(wěn)固胎體結構,陰干后再以瓦灰調和生漆刮涂,使表面形成出可供繪寫的肌理,最后方以大漆髹涂作畫。待作品成型,裱里渾然一體。在翁笑雨的建議下,翁紀軍的新系列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變化:在制作底胎的過程中留下的色粉草稿沒有被大漆全然覆蓋,在完整的畫面中若隱若現(xiàn),這份略顯粗糲的“未完成”感反而令創(chuàng)作中“人”的痕跡被看見了。
“我喜歡貼近藝術家。”翁笑雨解釋道,“在古根海姆美術館工作時,我曾參與委任創(chuàng)作的項目。我喜歡從零到有的這個過程。創(chuàng)作時,藝術家難免有搖擺或不確定的時刻,而策展人的職責,恰恰是在臨界點提供另一種視角,使藝術家得以從陌生角度重新看見自己的路徑。”
翁笑雨坐在紐約的家中,視頻那端偶爾傳來幾聲犬吠——她養(yǎng)的一只小狗正在屋子里竄來竄去。她回憶起自己的第一個獨立策展項目:2010年,翁笑雨從加州藝術學院的策展專業(yè)畢業(yè),加入學校下設的非營利藝術中心Wattis Art Institute,著手籌備一場以藝術與科技的關系為主題的群展“R for Replicant”。展覽匯集了18位藝術家,體量不大,卻繁復得足以讓初次擔綱策展的她被瑣碎的細節(jié)淹沒。按照慣例,展覽開幕前會出版一冊小型閱讀冊,包含策展文章、前言、作品圖版與說明,供觀眾取閱。她盯著每一個字校對了不止一遍,自以為萬無一失。然而開展在即,她卻在剛送到手的小冊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拼寫錯誤。她至今仍記得那一刻的無力與驚慌。
這份幾近苛刻的細致源自翁笑雨常年保持的寫作習慣,對文字的敏感讓她在策展中格外在意語言的準確與語氣的分寸——展覽標題、作品說明,抑或是策展陳述,她都像編輯稿件那樣逐字斟酌。
挪威策展人Geir Haraldseth曾在一場名為《策展即寫作/展覽即書籍》(Curating as Writing/Exhibition as Book)的演講中提出,在一個正在崩潰、不斷自我瓦解的世界中,展覽成為一種能夠捕捉“集體所經(jīng)驗的短暫與臨界狀態(tài)”的敘事形式。如今,翁笑雨也愈發(fā)意識到,策展與寫作不過是同一件事的兩種形式:都是在構筑敘述,調度意義,尋找表達的精確邊界。
2020年,翁笑雨開始擔任《黑齒》雜志的客座編輯。這是一本由當時MACA美凱龍藝術中心的藝術總監(jiān)富源創(chuàng)辦的文化與藝術批評雜志。它并不局限于視覺藝術,而是匯集了對當代社會、文化與思想問題的多元思考,同時也將國際范圍內富有思想深度的英文文章譯介為中文。“我希望能把藝術帶給更多大眾,能傳播得更廣。”她解釋道。
藝術界的“黑話”門檻一度令人詬病,對一場看不懂的展覽望而卻步,是當下觀眾常有的心理負擔。翁笑雨對此并不諱言:“展覽其實有很多種類型。有些更學術、理性,難免顯得艱深;有些更溫暖、有敘事性,也更容易引起共鳴。兩者都不該被排斥。”
這種姿態(tài),也延伸到了她如今的工作之中。今年,翁笑雨出任新加坡Tanoto藝術基金會藝術總監(jiān),同時擔任紐約標志性非營利展覽空間Art in General重啟后的新任總監(jiān)。兩個身份,一個立足亞洲,一個回望紐約,幾乎象征著她職業(yè)軌跡的兩極在跨文化與跨語境的往復中,繼續(xù)思考“藝術如何被看見,又如何被理解”。
新加坡位于馬來半島最南端,屬東南亞的核心南緣地帶,既是東南亞的門戶,也是連接印度洋與太平洋的關鍵樞紐。全球范圍內迅速成長的東南亞藝術,正逐漸在這里扎下根。翁笑雨第一次深入東南亞地區(qū)的藝術生態(tài),是十幾年前。研究生畢業(yè)后,她給自己布置了一門“功課”——去世界各地看展覽,并特意選擇在當時非主流的藝術發(fā)生地,走訪印度尼西亞、泰國、新加坡等地,去看那里的藝術家,了解當?shù)厮囆g生態(tài)。“雖然新加坡對西方體系非常熟悉,畢竟它是一個說英語的國家,教育也深受英國影響,但它仍有很多文化上的微妙之處。”即便她曾在歐美工作,也無法簡單地將那套經(jīng)驗直接移植過去。
新加坡的優(yōu)勢顯而易見,社會福利完善、藝術資金充足、政府資助體系健全,以及針對本國勞動力的保護機制。這給當代年輕人帶來了某種“惰性”,不必像在中國、韓國或泰國、越南那樣有那么強的上進心,也能夠“躺平”。而在紐約,情況恰好相反。“紐約是個‘卷’的城市,雖然辛苦,但特別有活力。年輕的策展人都想進這個行業(yè),很多新的想象力和火花都在這種競爭中被激發(fā)出來。”
即便已入行十幾年,翁笑雨身上仍保留著一種年輕人的勁頭,精力充沛,熱情不減,始終鮮活。作為新加坡Tanoto藝術基金會的藝術總監(jiān),她的角色遠不止于策展人,還涉及藝術收藏、活動策劃、團隊建設等各個層面。團隊僅三人,除了她,還有一位策展人和一位負責媒體、公關與市場的同事。每個人都承擔著超出常規(guī)的工作量,氛圍卻意外地自由,所有工作被一齊攤到桌面上討論,不存在等級界限。“以前我只關注自己那部分的事情,現(xiàn)在我更希望能顧及各方的需求。”她說,“在藝術行業(yè)里,其實也有‘甲方’和‘乙方’。我以前可能只站在一邊思考問題,而現(xiàn)在,我更愿意理解雙方,找到那個能讓不同立場都成立的平衡點。”如果說過去的她像一名創(chuàng)作者,專注于如何把展覽做得新鮮、如何挑選藝術家,那么如今,她則站在更廣闊的結構中,懂得在藝術、機構與公眾之間調和平衡。
藝術生態(tài)的逐漸緊繃幾乎是全球性的,策展人和藝術機構被迫重新思考自身的結構:如何維持創(chuàng)作與研究的獨立性,又如何在有限的資源中保持活力。疫情后的經(jīng)濟疲軟使贊助和公共資金大幅收縮,曾代表一種“獨立精神”的空間正一一面臨現(xiàn)實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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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lati Suryodarmo表演“If We Were XYZ:Performing Seven Scores”靜幀,2025
圖片由Tanato Art Foundation提供
在這樣的背景下,創(chuàng)建于1981年的紐約非營利藝術機構Art In General在2020年關閉,幾乎成了時代的注腳。“獨立藝術機構往往是做很多實驗性的事情,也常常會和比較年輕的藝術家合作,”翁笑雨說,“在他們還沒被市場認可、還沒有資源的時候,能夠得到更多支持。”她更關注處于這一階段的藝術家——那些仍在尋找立足點但已顯露才華的人。“很多藝術家其實非常有天分,但可能就因為缺少一筆資金、一次機會,就不得不放棄藝術。”她說,“每年從藝術學院畢業(yè)的學生太多了,但真正能留下來的只有極少數(shù)。”
重啟 Art in General 的計劃,正源于這種信念。“我希望能讓這樣的獨立空間重新運作起來,在幾個層面上給藝術家機會。這是我比較相信的一種工作方式。”她回憶,Art in General 自疫情后因經(jīng)濟原因暫停運營,至今已有兩三年。“自創(chuàng)立以來,它支持過上千位藝術家。很多如今非常有名的藝術家,在年輕的時候都曾在這里做過展覽,或者得到過他們的資助。”
如今,她希望再度點燃這份傳統(tǒng)——在一個經(jīng)濟并不景氣、藝術創(chuàng)作更需要支撐的時刻。而幾乎在同時,另一扇門也向她打開。今年8月,第16屆卡塞爾文獻展公布了由藝術總監(jiān)Naomi Beckwith領銜的策展團隊名單,翁笑雨的名字赫然在列。2012年,她第一次去參觀第13屆文獻展。“那時我還是個年輕策展人,真的是帶著朝圣的心態(tài)去的。因為在那里,你能看到世界上最前衛(wèi)、最具啟發(fā)性的藝術。”此后,她每一屆都沒有缺席。如今,她以策展團隊成員的身份回到那里。在為文獻展進行的調研與旅行中,她重新審視自己與世界的距離。9月,她剛從巴西歸來,隨時準備奔赴下一個田野調研的目的地。“這次的工作讓我有機會去到更多地方,去看那些我從未見過的藝術與藝術家。”
從那一年在卡塞爾人群中仰望展覽的年輕策展人,到如今成為團隊的一員,13年過去,朝圣的路徑悄然閉合。翁笑雨走進了自己曾仰望的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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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明珠
不要等別人給你許可/
撰文:Gerald
在亞洲當代藝術的世界里,林明珠幾乎是一個獨立的存在。她是畫廊主、策展人、收藏家,也是最早把中國先鋒藝術帶向國際視野的人之一。過去30年,她在香港、上海、倫敦之間往返,搭建起橫跨文化與市場的通道。她的名字幾乎成了“跨界”的代名詞:既是藝術生態(tài)的參與者,又是體系的質疑者。
在藝術市場急速變換的當下,她說自己沒有耐心等待世界改變,所以要自己出現(xiàn)在改變之中。2024年,她開始拍短視頻、錄播客、做線上訪談,談文化誤讀、談亞洲的自信、談系統(tǒng)的臃腫與更新。“人們的注意力太短了,你只有十五秒去講一個想法。”她說,“那我就要在十五秒里讓人思考。”她不再只面對藏家或同行,而是面向更廣闊的公眾。她清楚傳播的邏輯已被改寫:“如果思想無法進入新的媒介,就會被時代拋下。”
她對系統(tǒng)的敏感幾乎是天生的。林明珠的職業(yè)生涯始于1990年代的香港,那時“當代藝術”這個詞還幾乎無人提起。她在中環(huán)租下一間小空間,邀請來自內地的藝術家展出朱金石、蘇笑柏、馬可魯,這些名字后來成為中國當代藝術史的重要節(jié)點。那是一種幾乎本能的行動:“我當時什么都不懂,但我知道要開始。”
出生于香港商界顯赫家庭,父親林百欣是地產業(yè)與傳媒界的代表人物。她從11歲起被送往英國寄宿學校,主修金融與法律,卻在回國后選擇了一條家人最不理解的路。“我想做一件他們無法控制的事。”她曾說。父親要求她先去上海學習地產,她照辦了。也正是在那段時間,她第一次接觸中國當代藝術,意識到“西方并不比我們更懂美術史”。畫廊寥寥無幾,展覽多半臨時舉辦,但她在那里看見了一個“未被命名的世界”。她說:“如果沒有那段經(jīng)歷,我也不會認識到中國文化的復雜與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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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朱金石作品《奈何暴雨畫面成河》,2025
三聯(lián)畫,布面油畫,180×480cm
下:朱金石個展的現(xiàn)場
2005年,她把重心移往上海,在法租界的老房子里創(chuàng)立藝術門畫廊(Pearl Lam Galleries),并以“東西對話”為理念,把中國抽象藝術推向國際市場。2012年,她再度回到香港,在中環(huán)設立新空間。那是中國當代藝術最熱的十年,藝博會成為社交場,藝術價格節(jié)節(jié)攀升。但她始終保持警覺:“舒適會讓人遲鈍。”
近幾年,藝術行業(yè)的節(jié)奏顯著放緩。她感受到市場的疲態(tài),但不把它當作危機,而是一種“重置”。尤其是畫廊倒閉潮與“市場寒冬”,她并不感到意外:“這不只是藝術行業(yè)的問題,而是整個世界在重啟。舊的結構太膨脹,太舒服。現(xiàn)在我們要重新問——為什么要做這件事?它到底為誰?”她承認疫情改變了節(jié)奏,卻也讓自己更敏銳,“這種不確定性反而讓我更好奇、更實驗。”
疫情之后,林明珠關閉了香港H Queen’s的空間,也暫停了新加坡的運營。“系統(tǒng)太臃腫,需要輕一點、快一點的方式。”她在上海法租界創(chuàng)辦了新的小型空間“70 Square Metres”,兼具展覽與駐地功能;在倫敦策劃駐留計劃,與來自尼日利亞、加納、日本等地的年輕藝術家合作;與此同時,她在社交媒體上高頻出現(xiàn),用更輕的語言談藝術與生活,用播客邀請建筑師、作家、廚師、經(jīng)濟學者對話——“藝術不該被關在白盒子里。”她說,“它本來就該與社會所有的能量相連。”
在她看來,藝術世界的“危機”并不是衰退,而是一次必要的更新。“過去太多事情被包裝得像儀式:白盒子空間、雙年展、VIP晚宴,這些都不能決定什么是重要的。”她說。展覽機會減少、價格下滑、國際機構興趣轉移,但她認為真正的問題在于表達方式的單一。“太多藝術家在模仿西方的形式,只是加上中國符號,那仍然是西方邏輯。我們要重新發(fā)明屬于自己的敘事語言。”
她始終把畫廊視為一種“文化翻譯”:“我們不是中間商,而是教育者、冒險者。”在她看來,市場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藝術愿景,“爆紅不等于被記住。真正的挑戰(zhàn),是讓藝術家走出算法周期的命運。”
她把這種判斷延伸到更廣的維度:建筑、時尚、科技、飲食、設計,都是藝術的延伸。她的播客里請來建筑師Thomas Heatherwick、作家Ekow Eshun、主廚Rasmus Munk,也有年輕的策展人和作家。她把這些看作必要的對話,“藝術的生命力在邊界之間。”
她尤其關注知識體系的缺口。她提到藝術史學者高名潞對“意派”的研究,呼吁更多中國學者出版英文著作。“你必須讓世界讀懂你,”她說,“否則你就永遠在被解釋。”在她看來,真正的平等來自于“翻譯能力”——既懂自己,也懂他人。她長期在西方媒體上接受訪問,熟悉兩種語境之間的轉換,這也成為她在短視頻與播客中最自然的姿態(tài):讓復雜的問題變得可談,讓“文化差異”變成共鳴的起點。
對林明珠而言,行動從來不是反應,而是一種創(chuàng)造現(xiàn)實的方式。她不太相信“機會”這個詞,“當你去做的時候,它才存在。”這種思維讓她在多次行業(yè)的起伏中始終保持清醒。無論是2008年的金融危機,還是疫情后的市場收縮,她都沒有把變化看作災難,而是周期的一部分。“藝術世界的起落其實和潮汐一樣,有漲有退。重要的是在退潮時,你能留下什么。”
她對行業(yè)的未來仍抱有務實的信心。她認為香港與內地的當代藝術基礎已遠勝以往,藏家群體成熟,機構平臺穩(wěn)固。“我們要做的,是繼續(xù)創(chuàng)造內容,讓世界看見我們如何工作。30年過去,她仍然反復談論“行動”這件事:從空間到內容,從展覽到聲音,從物理到虛擬。她知道體系會老去,也知道新的語言正在生成。她說:“系統(tǒng)永遠需要新的聲音。不要等別人給你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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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雨閣
寫新故事/
撰文:劉怡帆
回憶自己對“藝術品交易”概念的最初認知,倫敦佳士得拍賣官王雨閣講起了小時候發(fā)生的一件事:“從小我就很喜歡畫畫,記得當時我三歲,畫了一幅畫,然后以5馬克的價格賣給了我爸。”
王雨閣出生于北京,兩歲隨父母移民德國生活,跨越文化的成長環(huán)境讓她對藝術的喜愛戴上了一層“自我身份探索”的意味。“我的父母遵循著傳統(tǒng)中國家庭的嚴格教育理念,而德國社會對效率又十分重視,在這樣的氛圍中成長,我很早就需要思考自己未來的道路,并堅定地朝著目標努力。”大學期間,她同時修讀了藝術史與經(jīng)濟學兩個專業(yè),一方面追隨自己的興趣,另一方面則是讓父母放心。“在讀經(jīng)濟學的過程中,我意外發(fā)現(xiàn)自己對商業(yè)方面很感興趣,這也讓我更確定了未來想要在藝術與商業(yè)結合的領域發(fā)展。”
本科畢業(yè)之后,王雨閣來到倫敦,入讀佳士得美術學院(Christie’s Education)在當年首次設置的藝術法律與商業(yè)碩士,并開始了每周一天在佳士得的實習。項目結束后,倫敦佳士得恰巧正在尋找一位會說普通話的員工,王雨閣得到了入職的機會,但在那時,她還沒有想過日后自己會成為一名拍賣官。
“對于所有的拍賣官來說,我們在佳士得都有自己的本職工作,拍賣官只是一項‘額外資質’。”王雨閣解釋道。她最初在客戶服務部工作,一年后調入戰(zhàn)后及當代藝術部門擔任商業(yè)分析師,而后又成為客戶顧問,直至今日。2015年,她出于好奇參加了一次佳士得面向非拍賣官的拍賣體驗活動,這次經(jīng)歷一下點燃了她的興趣。經(jīng)過長達五年的系統(tǒng)培訓與反復練習,2020年,王雨閣終于首次以拍賣官的身份站上拍賣臺,成為佳士得倫敦的首位女性亞裔拍賣官。
“拍賣是一場精彩的表演。”王雨閣如是形容她對于拍賣的感受。“拍賣官站在不大的臺上,運用有限的語言和肢體動作牽動全場的注意力。那些喊出的數(shù)字,那些看似輕松自然、揮灑自如的動作,背后都經(jīng)過了精細的準備。如果你看拍賣官的拍賣記錄簿,會發(fā)現(xiàn)每場拍賣、每個不同的拍品都會標有筆記。但拍賣現(xiàn)場又是不確定的,沒有人知道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這也是拍賣的魅力所在。”
對數(shù)字的敏銳感知、過往在不同部門與各領域專家協(xié)作的經(jīng)驗,以及始終保持做好充分準備的工作習慣,讓王雨閣有信心向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拍賣官邁進。“如果你很熟悉所拍的品類,當然會有非常大的幫助。而一旦站上拍賣臺,掌握節(jié)奏就變得非常重要。每一場拍賣都有不同的氛圍,這與拍賣地點、拍品品類都有關系,拍賣官需要根據(jù)不同的現(xiàn)場調整自己的節(jié)奏。語氣、音調,每次有新的人出價你要等多少秒鐘,這些雖然都是小細節(jié),但整場拍賣累積下來,會影響整體的拍賣風格和情緒。這需要訓練,依靠一場場拍賣的累積經(jīng)驗,但很大程度上也需要對現(xiàn)場的感知能力。”
最近幾年,拍賣的形式不斷豐富,線上直播幾乎成為常態(tài),這給拍賣官的工作帶來了新的挑戰(zhàn)。“過去傳統(tǒng)的拍賣中,拍賣官只需要面向現(xiàn)場的觀眾,如今有了電話競拍與網(wǎng)絡競拍,受眾也被無限放大。拍賣官不僅要調動現(xiàn)場氣氛,還要讓線上的競標者積極參與進來,同時讓觀眾保持觀看的興趣,這并不容易。”王雨閣回憶起一次在香港拍賣現(xiàn)場出現(xiàn)的意外狀況,當時所有的電話線路突然中斷了15分鐘,她需要在排除故障的時間里活躍現(xiàn)場氛圍,避免冷場,同時向觀看直播的線上觀眾解釋突發(fā)狀況,這一切都需要冷靜的心態(tài)與即時應變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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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士得資深收藏顧問、拍賣官王雨閣舉槌瞬間
圖片由佳士得提供
如今,一場拍賣的直播,可能有來自世界各地的成千上萬觀眾同步實時觀看,在王雨閣看來,這無疑是一件好事。廣泛的傳播渠道吸引了更多不同的人群,尤其是拓展了更年輕一代的受眾。拍賣也幾乎突破了地域的限制,無論身處何地,說著何種語言,都能夠參與其中。“拍賣官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職業(yè)之一,歷經(jīng)數(shù)千年發(fā)展。有趣的是,到了21世紀的今天,人們對拍賣官的好奇與興趣從未減弱。如今的年輕藏家更樂于在社交媒體上分享自己的體驗,這不僅開拓了新的興趣領域,也吸引新的興趣群體。許多傳統(tǒng)藏家,也在漸漸改變自己的收藏方式。”
王雨閣同樣感受到了行業(yè)中的另一重變化。“十多年前,我剛剛入職佳士得時,女性拍賣官的數(shù)量還很少,現(xiàn)在,佳士得的男拍賣官和女拍賣官的比例是1 :1。雖然數(shù)字本身并不能說明一切,但它確實代表了變化正在發(fā)生。”如今,越來越多女性領導的藝術機構在不斷推動行業(yè)的發(fā)展,王雨閣說,比起單純看到女性走向領導者崗位的這一現(xiàn)象,我們更應該關注她們是如何獲得這些有影響力的位置的,這一點更重要。“女性面臨的環(huán)境往往比男性同行更具有挑戰(zhàn)性,作為擁有影響力與話語權的女性,我們有責任審視并善用自己的影響力,為未來的女性創(chuàng)造更堅實的基礎,讓她們更廣泛、更深刻地參與到行業(yè)中來。”
取得卓越成就的過程不會一帆風順,沿途一定會遇到各種挑戰(zhàn),王雨閣更愿意將這些挑戰(zhàn)稱之為需要跨越的“障礙”。這些障礙并非僅因為性別,更多源于帶著多重身份背景去適應不同的社會與文化環(huán)境。普通家庭出身,進入藝術行業(yè),本身就需要靠自身努力去創(chuàng)造機會。即便如此,她對于拍賣行業(yè)的熱情從未減退。“一路以來,我非常幸運,得到了很多寶貴的機會。拍賣行業(yè)將歷史、文化、遺產與商業(yè)、經(jīng)濟發(fā)展完美融合,同時融入現(xiàn)場表演,為觀眾帶來精彩體驗,也幫助藏家實現(xiàn)收藏的價值。在這里,我每天都能學到新的知識。我希望通過拍賣,讓更多人激發(fā)起對藝術與收藏的興趣,讓大家看到拍賣不僅承載時代價值,更是值得駐足的獨特場域。”
如果說對未來的職業(yè)生涯有什么更具體的期待,王雨閣說,她希望有一天可以作為拍賣官站在臺上,拍賣藝術家格哈德·里希特1980年代的杰作《抽象畫》(Abstraktes Bild)。“里希特的大幅抽象作品正是我年少時決定進入藝術世界的原因。第一次站在他的抽象作品面前時,它激發(fā)了我從未有過的感官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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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曉欣
年輕的維度/
撰文:宮羽
在西方的博物館體系之中,李曉欣這樣的中國年輕人很少見——土生土長的廣州女孩,80后,現(xiàn)在是英國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博物館(V&A)中國館的策展人。面試的時候,坐在對面的世界頂級策展人團隊問李曉欣,除了專業(yè)上面的貢獻之外,你希望你對V&A這個機構起到什么作用?李曉欣的回答是,作為一個80后的中國人,她希望可以通過自己的表現(xiàn)讓大家看到中國年輕人的樣子。
2020年的時候,整個世界進入隔離狀態(tài),李曉欣關于中國當代工作室工藝收藏的提案以極高的原創(chuàng)性獲得英國藝術基金(Art Fund)“新銳收藏獎”(New Collecting Award)。在申請的時候,李曉欣寫到,越是在這樣的時候,越是應該要增加彼此的了解,去破除文化上的隔閡跟認知上面的刻板印象。
10月28日,“Dimensions: Contemporary Chinese Studio Crafts (多維:中國當代工作室工藝)”在倫敦V&A開幕,這是李曉欣籌備了五年的項目,旨在展示中國當代手工藝的發(fā)展,主要聚焦80年代至今的工作室手工藝(Studio Craft)。
即使是對于中國本土的觀眾來說,“工作室手工藝”都是一個很新的詞匯。2018年,李曉欣回國做調研。她遇到一位研究古代工藝美術的朋友,朋友看著李曉欣手里拿著一本當代玻璃藝術的圖錄,問她,“為什么要關注這個事情?”
“在西方的博物館里,中國當代藝術的研究者比較少關注手工藝。古代工藝美術、文博的學者大部分都是做考古研究的,他們也比較少機會接觸當代的手工藝創(chuàng)作,所以就處于一個真空層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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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獻忠作品《紙 No.1》,陶瓷、磚塊,2017年,
Rigo Saitta Collection惠贈,TingYing畫廊協(xié)助
在中文語境中,手工藝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非物質文化遺產”,繼而將其想象為某種古代輝煌遺產的繼承。當代手工藝在藝術、設計與“非遺”之間被反復拉扯,缺乏清晰邊界。這種模糊帶來了連鎖反應:沒有系統(tǒng)的收藏,就沒有長期的學術研究,公眾仍以“民俗”或“紀念品”的視角看待手工藝,而非藝術創(chuàng)作。這種觀念限制了手工藝在當代文化中的位置,也讓藝術家的努力得不到應有的理解。
李曉欣還看到,在世界頂尖博物館機構,研究日本、韓國等亞洲其他地區(qū)的策展人已經(jīng)花了很長的時間做當代的手工藝收藏。以日本為例,在上世紀就著“現(xiàn)代工藝運動”,國家博物館和地方機構一直在完善當代工藝作品的收藏,早已形成完整的學術體系。
而這些頂尖博物館的中國藝術的展示,大多偏重古代藝術。
“觀眾來到博物館,難免會覺得困惑,中國的文化創(chuàng)造難道就只停留在清代了?當代中國是什么樣的呢?”
李曉欣的博物館之路始自一座陜西的陵墓,準確來說,是陜西漢景帝陽陵博物院的帝陵外藏坑展廳。這座漢代陵墓的展廳2006年建成,是世界第一座全地下式的考古遺址展示廳。大學的時候,李曉欣去陜西考察,這座新建的博物館本來并不在行程中,她陰差陽錯地去了當時剛落成不久的博物館,順著參觀路線走到展廳的盡頭,發(fā)現(xiàn)自己直接站在了一座漢代陵墓之中。
幾千年前的物品擺在地面上,和她只隔一層落地玻璃。人和物質在時間中的對比關系擊中了她,成為她決定做博物館的那個瞬間。設計漢陽陵博物館的建筑師叫做劉克成,他曾說:“歷史不存在好與壞,只有真與假。在現(xiàn)在的時代,人們太熱衷于對歷史的選擇,而不是對歷史的保護。”
“Dimensions(多維)這個詞本身就是我想呈現(xiàn)出來的一個整體信息。”李曉欣需要挑戰(zhàn)的,則是各方對美術史進行選擇之后的結果,“西方觀眾不知道中國的地理之大、我們文化多樣性之廣泛。我想呈現(xiàn)多元化的材料、多元化的作品、多元化的不同世代的面貌。”
2019年,李曉欣和英國Ting-Ying藝廊的創(chuàng)始人Peter Ting和應健合作,在V&A做了一個名為“Blanc de Chine, a Continuous Conversation (德化白瓷:對話進行時)”的專題展覽。在展覽中,有一位中國福建的藝術家蘇獻忠,是來自德化蘊玉瓷莊的第四代傳人。他將德化白瓷做成“紙”,呈現(xiàn)出靈動而不規(guī)則的形態(tài),既是在描繪中國古代四大發(fā)明之一,又在以當代審美延續(xù)“中國白”的極致質感。
李曉欣在策展的過程中偶然發(fā)現(xiàn),V&A館藏的一件晚清白瓷羅漢像是出自一位名叫蘇學金的陶藝家。他正是蘊玉瓷莊的主人,也就是蘇獻忠的曾祖父。于是,蘇氏相隔百年的兩代藝術家的作品被并置在一起進行展覽,一件是極具代表性的德化“中國白”佛教人物塑像,一件是當代的白瓷雕塑。古今并置的敘事不僅讓觀眾看到歷史得以延續(xù),也讓人思考歷史是怎樣發(fā)生的,前人在創(chuàng)作時的探索和觀看方式,當代對手工藝的再闡述,以及下一代的可能性。
展覽結束后,蘇獻忠先生的作品陸續(xù)被歐美多家博物館收藏。李曉欣通過古今并置的方式,讓蘇式家族的兩件作品被世界看到。中國手工藝的創(chuàng)作一直在延續(xù),藝術家的創(chuàng)意一直在發(fā)展,而李曉欣保護歷史的方式,就是把新的故事說出來。
在V&A,這座世界上最大的裝飾藝術和設計博物館,策展團隊始終在意的是對當代的啟發(fā),而不是標本式地紀念過去。在建館之初,來自世界各地、歷史跨度五千年的工藝品被按照材料來劃分收藏分類。在這里,材料的設計和工藝發(fā)展是V&A一直堅持的敘事焦點。
對材料的理解,也是中國工作室工藝最具當代性的地方。李曉欣在過去五年之間,走訪了景德鎮(zhèn)、福州、北京、杭州等地,試圖了解收集不同手工藝產區(qū)、不同時代各自的材料特點。
“對于工作室手工藝來說,材料和工藝是藝術家表達創(chuàng)作思想的工具。”李曉欣說。就如德化白瓷對于蘇獻忠,作為一個白瓷世家的第四代,他在80年代決定做白瓷的時候,是因為“覺得什么都不好玩了,但是這個泥巴挺好玩的”。
Dimensions(多維)這個詞具 有一種立體性。除了陶瓷,在“Dimensions”這個展覽之中還包含漆器、金工、紡織物、玻璃等多種材料,幾乎涵蓋了中國館除了字畫之外的所有立體藝術形式。
大漆是這里比較特殊的存在。在1984年的第六屆全國美展上,漆畫和油畫、中國畫等并列,首次成為獨立于工藝美術之外的獨立門類。然而,當漆畫被認可為一個獨立的藝術門類的同時,大漆在傳統(tǒng)工藝中作為一個覆蓋物的意義被改變,“刷漆”的材料屬性似乎被剝奪了。
為了呈現(xiàn)當代工作室手工藝豐富的材料屬性,李曉欣在展覽上通過大漆藝術家唐明修的作品,展現(xiàn)藝術家對大漆材料原本含義的挖掘。唐明修26歲時在第六屆全國美展獲得漆畫銀獎,36歲的時候在福州的山上給自己修了一個“漆園”,王世襄給他題了字,自此隱居十幾年。他將山上撿來的腐朽木塊、破碎的古陶瓷碗等原材料進行清理,之后以傳統(tǒng)的手法修漆,經(jīng)年累月,用大漆為器物重新賦予生命,讓其達到“不朽”。
李曉欣喜歡手工藝,因為她看到這個藝術品類的真誠。
“手工藝很純粹。創(chuàng)作者有沒有耐心、有沒有去專心鉆研這個事情,是能夠通過作品看得出來的。比如做陶的時候,拉坯就是需要非常專注的一個技術活。你的心里面稍微有一點點走神,哪怕只是一點情緒的波動,就會反映到手上,然后那東西就垮掉了。”
這時候,李曉欣的女兒醒了,將她的茶杯打翻。李曉欣一邊起來把桌子收拾一下,一邊又開始介紹來自山東的年輕藝術家柳溪對陶瓷材料的詮釋。
“柳溪是家里的第二個女兒,后來在央美求學。有一年她回到家鄉(xiāng),看到她媽媽用舊了的搓衣板立在墻角,非常殘破,沒有人注意。那個場景讓她想到了這么多年,媽媽作為一個家庭婦女在家里面的付出。”這次V&A的展覽,李曉欣將柳溪的《媽媽》系列放在展廳里。
“她把她媽媽的搓衣板帶回景德鎮(zhèn),做成了一個陶瓷雕塑。除了對女性話題的回應以外,因為陶瓷這種材料的特點是,在瓷泥燒成的過程中,水分、雜質會揮發(fā),做出來的瓷板會收縮變小,同時變得堅硬。她將歲月的痕跡變成一種堅硬而永恒的東西。就如女性的身體,在經(jīng)過長年累月的勞作之后,漸漸地會縮小,我們的身軀會佝僂起來。”
此時是倫敦的清晨,李曉欣趁兩個孩子還沒起床的時候接受采訪。每天晚上,她會在孩子睡覺之后開始寫作,準備展覽的出版物。這是李曉欣的日常,用她自己的話說是“生活狀態(tài)極端忙碌”。雖然每天面對的是世界上最精美的手工藝創(chuàng)作,家里的花園卻很久都沒有時間打理。她的孩子經(jīng)常問她,媽媽,你為什么這么忙?
還好,現(xiàn)在只要她的兩個孩子走進V&A,就可以好好看看媽媽為什么那么忙碌,聽媽媽講關于中國、關于美和歷史的各種維度,還有年輕而真誠的藝術。

編輯:馬儒雅Maya Ma
設計:小乙
圖片致謝各位受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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