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兩口當時沒接兒子的話茬,只是等堂屋的掛鐘敲過十一下,老王才對著昏黃的臺燈嘆口氣。搪瓷杯里的茶涼透了,他捏著杯耳轉了半圈,“你看咱這膝蓋,上下樓都咯吱響,真躺倒那天,總不能讓他們天天往醫院跑。有這筆錢,雇個護工擦身喂飯,至少不占著他們的手。”
老伴正用布擦著儲蓄罐,硬幣碰撞的脆響在夜里格外清透。她把罐底最后幾張皺巴巴的票子捋平,“這三千二是上個月買菜省的,早市王嬸的白菜比超市便宜兩毛,我蹲那挑了三棵,夠吃半個月。”抽屜里的鐵皮盒咔嗒響了聲,錢被壓在褪色的糧票底下,那是他們備著的應急款。
半年后的梅雨季,兒子的電話帶著水汽打來時,老王正蹲在陽臺翻曬腌菜。玻璃罐里的蘿卜干泛著油亮的醬色,咸香混著雨氣飄進屋里,聽筒里的聲音卻發著顫:“爸,小麗查出來腎炎,住院要交五萬……我跑了三家銀行,只借到兩萬。”
醫院走廊的消毒水味嗆得人嗓子發緊。兒子蹲在消防栓旁抽煙,煙蒂在瓷磚上摁出焦痕,抬頭就看見父親褲腳沾著泥點,母親手里的藍布包鼓囊囊的。“這里是一萬整。”老王把包遞過去,紙幣邊緣磨得發毛,“五千是應急的,兩千二是這個月的養老金,剛從社保局取的,柜員小姑娘還問我急著用錢是不是要給孫子買學區房。”
兒子捏著錢的手突然抖起來,指腹蹭過紙幣上模糊的指紋。上個月他還在表哥家喝多了,拍著桌子說爹媽老糊涂,放著銀行理財不買,偏去補那個養老保險,“那點錢夠干啥?到時候還不是得靠我!”此刻走廊的燈忽明忽暗,他喉結滾了滾,沒說出一個字。
“先給小麗做檢查。”老王扯了扯他的胳膊,走廊盡頭飄來食堂的飯香,“我跟你媽今早就啃了倆饅頭,這月省著點,還能再湊出千把塊。”他沒說的是,早上路過早點攤時,老伴盯著油餅咽了口唾沫,最后還是買了最便宜的玉米面窩頭。
往后的日子,老兩口的鬧鐘總在凌晨五點鬧響。早市的露水打濕布鞋,老伴在豬肉攤前轉悠半天,最后買了塊最便宜的筒骨,轉身卻在活禽攤挑了只最肥的鴿子。砂鍋在煤爐上咕嘟冒泡時,他們就著咸菜喝白粥,鴿子湯里飄著的枸杞,是從藥箱里翻出來的,原本是老伴泡水喝的。
那天兒子提著早餐去醫院,剛上三樓就看見母親蹲在樓梯間。塑料袋里的饅頭啃了一半,咸菜渣沾在嘴角,手里的保溫桶卻用棉襖裹著。“媽,我帶了豆漿油條。”他聲音發啞,棉襖里的保溫桶還溫乎著,能聞見淡淡的當歸味。
“不用不用。”母親慌忙把饅頭塞進袋里,指尖沾著的面屑蹭在衣角,“你爸今早去公園撿了些銀杏葉,說泡水喝能降血脂,我們在家熬粥就行。”她沒說的是,銀杏葉剛撿回來時帶著露水,晾在陽臺晾了三天才敢泡水。
出院那天正趕上重陽,兒子特意買了條鱸魚。清蒸魚的香氣漫出廚房時,他從褲兜掏出個存折,塑料封面被汗浸得發黏。“這五千您先拿著。”他把存折往老王面前推,魚眼在盤子里瞪著,像極了他之前紅著眼吵架的樣子,“之前我總覺得您倆存那點錢沒用,其實是我沒算過,您倆每月吃藥就要花掉八百。”
老王把存折塞回他兜里,筷子夾起的魚塊顫了顫,“上個月社區給獨居老人發了雞蛋,我跟你媽領了兩箱,夠吃到月底。你們房貸還沒還完,留著錢給孩子買奶粉。”他沒說的是,雞蛋領到那天,老伴特意挑了十個最大的,讓兒子帶回家。
打那以后,每周六的菜籃子總被兒子提前塞滿。上周是帶泥的冬筍,這周是剛殺的土雞,塑料袋里還裹著張紙條,字跡歪歪扭扭:“媽說蘿卜燉羊肉要放陳皮,我在超市買了兩小包。”
冬至前一天,兒子扛著個紙箱進門,電熱毯的塑料味混著他身上的寒氣飄過來。“李大爺今早敲咱家窗戶,說想補繳養老保險。”他蹲在地上插電試機器,藍光在毯面上跳動,“我帶他去社保局問了,說補繳完每月能領一千八,夠他買降壓藥了。”
公園的長椅上,老王正給老伙計看工資條。紅印章在紙上洇出淡紅的圈,“你看這數,比去年漲了一百二。”風卷著落葉擦過鞋面,遠處傳來孫子的笑聲,兒子正牽著孩子跑向小賣部,“孩子有孩子的難處,咱自己的退休金夠買米買面,就是幫他們減負了。”
陽光透過光禿禿的樹枝灑下來,在工資條上投下細碎的光斑。老伴拎著剛買的糖葫蘆走過來,糖衣在陽光下閃著亮,“剛碰到你兒媳,說給咱織了兩雙毛線襪,說比羊毛襪暖和。”糖渣子沾在她嘴角,甜絲絲的,像極了此刻老兩口心里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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