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建安二十四年的秋天，漢中這地方的風里都帶著股濕乎乎的勁兒。
那天半夜，曹操做了個噩夢驚醒了，一腦門子冷汗，桌上那些戰報送進來的時候被風吹得滿地都是。
最上面那份寫著“關羽水淹七軍”呢，可他眼睛就死死盯在另一張紙上。
那是定軍山打仗的詳細記錄，上面“法正”這倆字，一遍遍地跳出來，跟針似的扎眼。
這名字就像個影子，從漢中戰場那邊一路追到他夢里來了。
就說今年正月定軍山那場大霧吧，到現在還在曹操眼前晃悠呢。
黃忠帶著人在西山上貓了三天三宿，天快亮時候霧濃得對面不見人。
法正戰前交代的話，這會兒在每個蜀兵心里頭轉悠。
果然，辰時三刻霧最濃那會兒，一隊穿紅袍的騎兵沖過來了。
夏侯淵那馬鞭甩得啪啪響，罵手下人的聲兒都透過霧氣傳過來了。
他還真就只帶了不到八百人，還真就直接奔南邊去了，這跟法正猜的一模一樣，覺著蜀軍不敢正面打埋伏。
刀光劈開濃霧那一瞬間，夏侯淵臉上那副瞧不起人的表情，就這么永遠定在那兒了。
消息傳回曹營時候，曹操手里那碗粥舉在半空，愣是讓粥涼透了也沒喝一口。
打那以后整整三個月，曹操親自帶著大軍想把漢中搶回來。
兩邊隔著漢水較勁那些日子，曹營什么招兒都試過了。
夜里偷襲的部隊，剛到河中間就被火箭兜頭蓋臉地射回來；
繞遠道的兵馬，總在山溝溝里被人包了餃子；
假裝打敗想引敵人出來的計策，換來的是蜀軍營門關得死死的。
探子回來報說，蜀軍每天照常練兵，做飯的炊煙按時按點，好像河對岸的曹軍根本不存在似的。
曹操漸漸養成了習慣，半夜一個人站在地圖前頭，油燈把他影子拉得老長投在帳篷上，手指頭一遍遍劃過漢水西岸。
有天晚上，關羽圍困樊城的急報送來了，曹操望著對岸連成片的蜀軍營火，跟身后的程昱說了那句被記進史書的話。
程昱記得清清楚楚，主公說那句話時候的表情，不是生氣，不是懊惱，是種碰上厲害對手的復雜滋味。
跟著曹操三十年了，從沒聽他管哪個活著的敵人叫過“奸雄”。
就在曹操嘆氣那個冬天，成都那邊正下著綿綿細雨。
法正病床前的油燈，燈油都熬干了三盞。
劉備冒著雨趕過來的時候，看見床邊攤開的荊州地圖上，朱砂筆做的記號都有些模糊了。
那只瘦得見骨的手點過江陵、襄陽、秭歸，每停一下都得咳嗽一陣。
最后手指頭停在長江某個地方，想說什么卻被一陣猛咳打斷了，帕子上滲開暗紅色的血。
三天后法正走了，聽伺候的人說，最后一夜他昏昏沉沉地老念叨個地名，湊近了仔細聽，好像是“烽火臺”。
一晃九個月過去了，關羽敗走麥城的消息傳到成都。
諸葛亮手里的筆“啪嗒”掉地上，墨在奏章上洇開黑乎乎一團。
他呆呆坐了好半天，最后只在空竹簡上寫了五個字：“要是孝直還在……”
第二年劉備往東打孫權的時候，諸葛亮站在城樓上看著大軍走遠，從天亮站到天黑。
后來他私底下寫信時候說了真心話：法正要是還活著，能攔住主公不打這一仗。
歷史的道兒就在這兒分岔了，假如法正能多活十年，頭一回北伐肯定不是后來那樣。
就憑他那種敢走險招兒的脾氣，說不定真會贊成魏延從子午谷偷襲的主意，也可能另想個法子直接去打隴西。
漢中的防守也不會出后來那些漏子，因為他布防從來不光是守城門，山里挖的暗道、糧道上設的埋伏，都是他常用的把戲。
就連蜀漢內部那些矛盾，沒準兒也能被他擺平。
法正最會讓人明白利害關系，他可以一邊跟李嚴喝酒，一邊讓李嚴心里清楚，要是耽誤了北伐大事，誰都得完蛋。
曹操真正怕的，就是法正身上那股子什么都不管的實用勁兒。
這人出主意不在乎手段，不講究什么光明正大，只要能贏，怎么省勁怎么來。
郭嘉的計謀雖然奇，但還是守著正道；荀彧考慮得深，可看重名聲氣節；賈詡算計得精，圖的是保全自己。
唯獨法正不一樣，他敢把全部家當押上賭桌，就為了贏。
這么個人要是跟劉備的仁義、諸葛亮治國的本事湊到一塊兒，得弄出多嚇人的陣仗？
曹操不愿意往深處想，可又不能不想。
所以他那聲嘆息里頭，可惜人才的意思少，后怕的意思多。
建安二十五年冬天，曹操快不行了。
最后一回把大臣們叫來交代完后事，他突然問了句：“西蜀那邊最近怎么樣了？”
聽說法正已經沒了，他沉默著擺擺手讓所有人都退下。
帳篷簾子放下來的時候，這位老梟雄望著西邊，嘴唇動了動，說了句誰也聽不清的話。
又過了好多年，諸葛亮第五次北伐，病死在五丈原。
最后那些日子，他經常對著空帳篷自言自語，好像在跟誰商量事情。
老侍衛悄悄告訴好奇的副將：“丞相這是跟法軍師說話呢。”
帳篷外邊風一吹，桌上燈苗忽地晃了晃，真像有故人魂魄來過似的。
定軍山的霧年年還是那么濃，漢水照舊日夜不停地流。
那個四十五歲就沒了命的謀士，影子卻在歷史的長廊里越拉越長。
敵人在他活著時候的忌憚、死了以后的追念，都成了他厲害的證據。
曹操那聲嘆息穿過一千多年，到現在還在史書的字縫里響著，它提醒后來的人：
有些人的可怕，得等他死了敵人才敢說實話；
有些歷史的走向，曾經就掛在一個人活著還是死了這件事上。
而那個永遠解不開的謎，終究隨著江水往東流去，再沒答案了。
要是法正沒死，三國的結局，到底會寫成什么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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