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 | 牛新春 林民旺：中東—南亞地緣互動不斷加深，有何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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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訪者|牛新春 林民旺

編輯|曹寅聰

審核 |朱依林 陳 玨可

2025年4月22日，印度總理莫迪到訪沙特吉達，展開為期兩天的訪問，尋求石化電力領域合作。圖源：“世界知識”微信公眾號

2025年9月17日，巴基斯坦與沙特簽署共同戰略防御協議，中東—南亞多年來的復雜地緣互動由此被強力推至主流輿論中心。歷史上，中東與南亞實際是一個地區，聯系之密切超乎人們想象。如今，兩地區互動又呈現何種面貌？這對中國而言有何意味？本刊就上述問題對寧夏大學中國阿拉伯國家研究院教授牛新春，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副院長、教授林民旺進行了專訪。

一、透視巴沙協議的實質意義

?世界知識：巴沙簽署共同戰略防御協議有何實質影響？

?牛新春：有觀點認為這是一個里程碑事件，但從沙特角度看，該協議象征意義大于實質。

巴沙軍事合作自巴獨立以來一直存在，沙特倚重巴軍事實力，巴則依賴沙特的資金支持。巴駐沙軍隊最多時有1.5萬人。然而，雙方雖在軍事領域長期密切合作，但在沙特的歷次危機中巴都未實際協防。其中最突出的事例是海灣危機時，伊拉克入侵科威特并不斷逼近沙特，令沙特面臨生死存亡的威脅，彼時巴方并沒有出兵協防。最后，沙特為保衛本國安全被迫允許美軍在其境內建立軍事基地。此外，也門內戰爆發后，沙特聯合阿聯酋等多國對胡塞武裝開戰時，本也想拉巴方一道參戰，但巴方很快宣布不派兵。因此，該協議雖規定要“共同防御”，但沙特清楚巴方難以在沙特與胡塞武裝、伊朗或以色列爆發沖突時介入。沙特簽署該協議更多是向美國傳遞信號——若美國不協防沙特，那沙特還有其他安全選項。

?林民旺：一方面，巴沙實際并未對彼此有過高安全期待。過去，沙特在安全困境中并未指望巴會全力相助。冷戰后，巴沙外交戰略皆是多頭下注。2025年5月7日，印巴爆發空戰，當時真正支持巴方的國家是土耳其與阿塞拜疆，沙特則扮演中間角色，呼吁印巴和談，未明確站隊。

另一方面，該協議反映出沙特在巴外交和戰略上的重要性。1971年東巴基斯坦獨立為孟加拉國后，巴對亞洲東部在地理與心理上的雙重歸屬感隨之削弱，伊斯蘭世界成為巴外交在大國關系外最重要的戰略依托，而在這個依托中，沙特最為重要。此后，雙方在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合作程度之深，是巴和其他中東國家的關系難以企及的。同時，沙特在巴經濟和防務發展中也扮演著關鍵角色。例如，外界普遍認為巴在發展核武器的過程中，得到沙特等伊斯蘭國家各種形式的幫助。巴目前被認為是伊斯蘭世界唯一擁有核武器的國家，巴也有將自身視為伊斯蘭世界“領頭羊”，將本國核武器泛化為整個伊斯蘭世界安全保障的意味。因此該協議簽署后，外界也普遍將其解讀為巴可能向沙特提供“核保護傘”。

2025年5月25日，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會見來訪的巴基斯坦總理夏巴茲·謝里夫（左）。 圖源：“世界知識”微信公眾號

二、中東—南亞地緣互動的復雜面貌

?世界知識：中東主要國家積極布局南亞，與南亞主要國家積極擁抱中東，各自有何目的？

?牛新春：中東國家布局南亞既有戰略和政治上的考慮，也有經濟和能源方面的因素。從戰略和政治角度看，冷戰結束后，沙特、以色列、土耳其等國在安全和經濟上主要依靠美國，但2011年后美國開始實施中東戰略收縮，將戰略重心轉向亞太和歐洲以應對中俄，削弱了對中東的安全承諾，令地區國家尤其是阿拉伯國家感到不安。2018年美國特朗普政府對伊朗“極限施壓”，伊朗反擊但不敢直接打擊美以，就采取了威脅封鎖霍爾木茲海峽等舉措。2019年9月，沙特國家石油公司的布蓋格煉油廠和胡賴斯油田遭襲，被認為由伊朗領導的“抵抗軸心”成員之一的胡塞武裝宣稱負責。沙特本指望美國保護其安全，但特朗普卻袖手旁觀并稱“這是對沙特的襲擊，而非美國”。該事件疊加2021年美國拜登政府上臺后就2018年卡舒吉事件對沙特實施制裁，令沙特愈發感到美國靠不住，開始大力推動外交多元化，其中包括改善與伊朗的關系，加強與中國、歐洲及南亞國家的合作。

從經濟和能源角度看，以沙特為首的海灣阿拉伯國家追求市場多元化，不想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南亞對其重要性日益增長。一方面，印度政治、經濟地位不斷提升，對中東能源的需求有望持續增加。印度對海灣阿拉伯國家的能源進口量僅次于中國，在美國、歐洲對石油天然氣需求下降，中國新能源產業發展迅速、石油天然氣進口需求或將封頂的背景下，印度的重要性得到凸顯。另一方面，南亞地區人口占全球總人口的1/4，其市場規模也不容忽視。

?林民旺：在南亞，主要是印巴相互爭奪在中東的影響力。印度作為缺油國家，其爭奪中東的重要原因是經濟崛起后帶來的巨大能源需求。巴則是由于與大部分中東伊斯蘭國家都有深厚宗教文化聯系，比如巴沙便同屬遜尼派，但巴與屬于什葉派的伊朗則矛盾較多，歷史上兩國還一度敵對過。

美國推行“印太戰略”并從阿富汗倉皇撤軍后，一直希望將中東與整個西北印度洋的安全交給印度，從而降低自身領導成本。所以，美國在2022年拉攏印度和以色列、阿聯酋建立了“中東四方機制”（I2U2），并在2023年推動建立“印度—中東—歐洲經濟走廊”（IMEC）。這使巴感到戰略焦慮，因此更積極地爭奪在中東的影響力，這也是巴沙簽署共同戰略防御協議的重要背景。

南亞國家發展經濟也離不開中東。南亞國家相對貧窮且人口眾多，中東國家尤其是海灣阿拉伯國家普遍富裕且勞動力短缺，這促使大量南亞勞工前往中東工作。南亞勞工在中東打工帶來的僑匯收入，也是南亞很多國家國內生產總值的重要組成部分。與此同時，南亞國家的富人群體，如印度諸多財團與權貴家族，也偏好在中東富裕國家購置金融資產和房產等固定資產，所以在中東可以看到很多房地產開發商都有印度財團的背景。此外，能源安全也是南亞國家積極與中東發展關系的重要原因。

?世界知識：近期土耳其在南亞的存在也很突出，引發印度輿論警惕。應如何解讀？

?牛新春：土耳其正義與發展黨自2002年上臺執政以來，一直尋求在伊斯蘭世界的領導地位，企圖取代沙特、埃及。但土缺乏足夠的經濟實力和如沙特般的宗教地位，因此主要依靠政治伊斯蘭和“土耳其模式”——將伊斯蘭與民主選舉相結合，土認為本國做得最好——來擴展影響力。所以現在全世界，凡是關涉伊斯蘭的問題，土都表現得很高調。例如新一輪巴以沖突爆發后，土第一時間譴責以色列，稱以色列對哈馬斯的作為是“恐怖主義”，哈馬斯成員則是“自由解放戰士”，土試圖以“譴責以色列程度最為嚴厲”來凸顯其沖鋒在伊斯蘭世界的第一位。

土還支持巴對抗印度、以色列和伊朗。近些年，印度中東外交的特點之一是顯著改善與以色列的關系。印度與伊朗關系也不錯，全球什葉派穆斯林人口最多的國家是伊朗，其次就是印度，約有4000萬～5000萬人。如此便形成了土、巴、沙特等國的遜尼派穆斯林與印度、伊朗等國的什葉派穆斯林的對峙。土積極布局南亞，也旨在樹立其在全球遜尼派穆斯林中的領導地位。

?林民旺：長期以來，土在印巴矛盾中堅定支持巴，在印孟爭執中也堅定支持后者。但近期土在南亞跳得高，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當前世界各國選邊站隊、立場極化成為普遍趨勢，而印度對外政策的“宗教極化”對土有所刺激。

莫迪政府自2014年上臺以來，在國內大搞印度教民族主義，將伊斯蘭勢力當作“敵對力量”。但在過去，沒有印度政府會像莫迪政府一樣，讓宗教因素在其對外政策考量之中占比如此之重。新一輪巴以沖突爆發后，國際輿論震驚于印度是第一個跳出來支持以色列的國家，因為過去印度從來不會在中東問題上表現出如此清晰的選邊站隊，連很多印度官員、戰略學者都覺得本國對外政策變化非常之大。但近些年，印度外交被印度教民族主義意識形態“綁架”的特點愈發突出，“宗教極化”程度不斷加深，這刺激土更加鐵桿地支持巴、孟等南亞國家。

三、從單向需要到“雙向奔赴”

?世界知識：中東和南亞的跨區域互動有何趨勢值得關注？

?牛新春：最近十年左右，中東與南亞關系出現從單向需求到“雙向奔赴”的實質性轉型：以前主要是南亞國家從中東進口能源、投資中東，中東對南亞需求少，但現在出現雙向需求。一個主要原因就是能源市場特征改變。十年前，能源市場是賣方市場，買石油天然氣的國家有求于賣石油天然氣的國家；但現在供大于求，輪到賣方求買方，雙方關系趨于平衡。例如，十年前，中國想的是怎么鎖定中東石油天然氣市場，確保國家工業發展，但如今為鎖定中印市場，海灣阿拉伯國家不僅出口能源，還在中印投資石油天然氣的中下游市場，如煉化廠、化工廠等，并規定這些工廠所用原料必須來自沙特、阿聯酋等國，從而綁定市場。

?林民旺：兩地區互動加深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美國霸權衰落的結果。美國霸權衰落后，對曾主導的地區的安全承諾下降，這迫使中東和南亞國家抱團取暖，并考慮安全關系的多元化。

在經濟上也是如此，特別是在石油方面。2003年，美國曾為石油發動伊拉克戰爭，但在2019年成為全球最大油氣出口國后，美國對中東能源的需求迅速下降。2020年，特朗普表示“美國不再需要中東石油”，并質疑美國為何要保護印度洋和中東安全。美國降低對中東地區安全與經濟的參與熱情，促使中東國家轉向他處，南亞因與中東具有地緣、文化、宗教紐帶成為自然選擇，南亞也在中東找到了更廣闊的合作空間。

?世界知識：中東和南亞地緣互動加深，能在兩地區之外產生什么影響？

?牛新春：我認為影響有限。但若一定要說會有什么影響，那就是在美國霸權和聯合國、世貿組織等國際機制衰落背景下，地區機制與組織之間關系加強可在一定程度上填補兩者衰落留下的空白。

?林民旺：可以看到的是中東、南亞與東亞之間的互動也在加深，2025年5月舉行的首屆東盟—中國—海合會峰會就很有標志性。過去東盟曾努力通過東亞峰會等框架將印度拉進東盟的大框架中，印尼、馬來西亞曾主張要將巴也拉進來，但由于擔心印巴矛盾沖淡整個合作機制，巴一直未被納入與整個東亞的合作當中。

但如今形勢發生有趣變化。印度對與東亞合作的熱情明顯降低，2019年還退出《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談判，并更多地轉向非洲、中東發展。相比之下，巴對東盟興趣顯得更趨濃厚，印尼、馬來西亞也更積極呼吁巴加入東盟框架和東亞峰會。

四、小多邊合作不斷涌現

?世界知識：近些年，中東和南亞之間及中東、南亞和域外國家三者之間的合作機制與小多邊合作為何不斷涌現？

?牛新春：這實際上涉及中東與南亞合作的制約因素。兩地區國家與彼此合作時，都受多元化政策驅動多面下注，而這就會受到很多制約。例如，沙特、阿聯酋與南亞合作必須平衡印巴關系。對海灣阿拉伯國家而言，巴在軍事、政治、宗教上與之往來密切，但雙方經濟聯系較弱，這主要是因為巴國內經濟形勢一直不是很好；印度雖與其在經濟和能源上合作密切，但雙方在政治和安全上的合作不如其與巴之間合作密切。因此，海灣阿拉伯國家采取的策略是游走于印巴之間，并努力調停印巴在克什米爾問題上的矛盾。

而南亞國家在中東也需平衡海灣阿拉伯國家、伊朗、以色列這三大集團之間的關系。而在涉及與域外大國的關系時，不論是中東還是南亞國家，都不愿在中美俄歐之間選邊站隊，而是希望游走于各方實現利益最大化。

可以說，中東與南亞國家的互動關系至今仍主要依靠小多邊合作推動，并依賴雙邊關系最終落實，而試圖包含中東與南亞多國的多邊合作機制往往難以推進。這一特點在可預見的未來都不會改變。

?林民旺：這一方面體現了地區國家之間抱團取暖，在經濟發展和安全上不斷自助。另一方面也值得思考，為什么東亞能有“東盟中心主義”區域合作架構，南亞和中東卻沒有？

中東過去是英國的勢力范圍，現在是美國的勢力范圍，而南亞在很大程度上是印度的勢力范圍。但是，目前沒有一個大國能在中東和南亞處于完全主導地位。在南亞，巴對印還能形成一定意義上的制衡。所以，印積極與東亞構建印度—東盟峰會、湄公河—恒河合作倡議等小多邊合作，還在美國的背書下參與到I2U2、IMEC等多邊合作機制中；巴也同樣跟中東國家構建各種合作機制。這些現象在本質上是由地緣板塊的碎片化導致的。

不論是南亞還是中東，對于構建以本地區國家為中心的地區合作機制，也都“有心無力”。在南亞，印巴矛盾根深蒂固，該地區自身都難以形成有效的一體化合作機制，南盟峰會2016年后便未再召開。在中東，地區內部矛盾多重，更讓該地區始終處于碎片化合作狀態。因此當兩地區增加互動時，小多邊與雙邊合作成為各國首選。

五、對中國影響利大于弊？

?世界知識：兩地區互動不斷加深，對各自安全形勢是否有不利影響？

?牛新春：印國內什葉派穆斯林基本認同伊朗的安全觀，在伊朗看來，極端主義是遜尼派針對什葉派的產物；而巴沙等遜尼派國家則認為極端主義源自什葉派內部。所以，從整體上看，巴傾向于遜尼派的海灣阿拉伯國家，印度則傾向于什葉派的伊朗，這種分歧便可能帶來矛盾。例如，在克什米爾地區發生的沖突和襲擊，在印度看來是由遜尼派引起的；而在中東的黎巴嫩真主黨、也門胡塞武裝、伊拉克“真主旅”等組織，在海灣阿拉伯國家看來則是什葉派極端主義。雙方在這個問題上矛盾尖銳。

?林民旺：其實在一定意義上說，中東的伊斯蘭化、激進化與南亞的類似發展趨勢確實同頻同步、相互影響。例如，20世紀70～80年代巴基斯坦開始的伊斯蘭化，在很大程度上就與沙特、伊朗伊斯蘭化緊密相關。2021年阿富汗塔利班（阿塔）重返喀布爾后，就有輿論擔憂未來巴或將更加伊斯蘭化。截至目前，可以看到阿塔重掌政權后，“巴基斯坦塔利班運動”確實再度活躍，成為巴頭號暴恐威脅。2025年10月11日，巴阿爆發自2021年阿塔重掌政權以來最激烈的沖突，雙方矛盾持續上升。因此，中東和南亞地緣互動加深對兩地區安全形勢的不利影響確實存在，但會發展到什么程度仍待觀察。

?世界知識：中東與南亞地區地緣互動的未來走向如何？對中國而言有何影響？

?牛新春：只要整個國際格局不斷向多元化發展，中東與南亞國家就會繼續為適應國際關系多元化而多面下注。在可預見的未來，國際關系多元化、復雜化的趨勢不會改變，我們或許需要適應地區國家或集團面對中國打“美國牌”、面對美國打“中國牌”的長期態勢。但從整體上看，國際關系多元化與中東和南亞地緣互動加深，對我國利大于弊。例如，印度在與中東國家關系多元化的同時，海灣阿拉伯國家也希望推動印巴局勢緩和，因為對其而言，克什米爾沖突若持續發酵，也可能外溢到伊朗并殃及自身，而這將有助于我國周邊形勢向穩發展。

?林民旺：中東在二戰后從屬于英國的勢力范圍逐漸轉到屬于美國的勢力范圍花了很長時間。目前看，國際大格局將在較長時間內處于相對不確定的狀態，這決定了所有國家最穩妥的對外策略就是多面下注。這也意味著目前中東和南亞的跨區域互動模式，仍將是彼此較為長期化的選擇。

對中國而言，這將帶來兩大挑戰。一是中東與南亞內部國家關系錯綜復雜，中國無論跟哪一方加深合作，都不可避免地會卷入地區國家的矛盾之中，如何平衡處理與各方關系難度較大。二是若美國繼續扶持印度提升在中東和印度洋的影響力，也需看到其背后有抵消或抵制中國在這些地區發展影響力的考量。雖然特朗普重返白宮后，美印關系因印度購買俄石油與關稅等問題降至21世紀以來的一個低點，但不排除未來雙方繼續相關合作的可能。

受訪者簡介：

牛新春，寧夏大學中國阿拉伯國家研究院教授。

林民旺，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副院長、教授。

本文轉載自“世界知識”微信公眾號2025年12月8日文章，原標題為《專訪牛新春、林民旺：中東—南亞地緣互動不斷加深有何意味》，原文刊登于《世界知識》2025年第23期。

編輯：曹寅聰

審核：朱依林 陳玨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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