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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曉雅,你起來回答。”
“老師,她叫劉曉雅。”
老師尷尬地笑了一下,自嘲道:“張三的帽子又戴給李四了,老了。劉曉雅,你來回答。”
老教師知道,那個叫王曉雅的同學是剛剛送走的上一屆的學生,這一屆又有個叫劉曉雅的,到了“馬什么梅、什么冬梅”的年紀,一屆又一屆,名字大都似曾相識,難免叫錯。他暗想,那個叫王曉雅的學生,是否還記得嘴里對她時時提及的老師?
老教師老了,但是,學生還是那些似乎永遠鮮活而稚嫩的學生,一屆一屆傳承著。老教師記得教過嚴文井老師的《永久的生命》,說春天來了,山坡上的小牛犢跳跳蹦蹦地炫耀著它滿身金黃色的絨毛。“永遠的小牛犢,永遠的金黃色絨毛”正是生命賡續不息的奇跡。
老教師沉醉了:老了,但是,每教一屆鮮活的生命,自己的生命就似乎鮮活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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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里,本學期擠進了一群年輕漂亮、活潑開朗的女老師。老教師插不上話,只能聽她們八卦胡侃。
小年輕們的觀點時尚潮流,但是也有很多卻是很自我。比如,她們調侃道,愛情就是物質的,婚姻雙方的一方不能太勤快,否則,另一方就會變懶,自己就會萬劫不復。門口的垃圾桶滿了好幾天了,愣是沒人倒掉,值日生似乎就是個擺設。老教師想開導幾句,但是插不上嘴,因為這群年輕人侃得熱火朝天,狹小空間里的空氣都變得亢奮熱烈。老教師的存在基本上就是個空氣。老教師慨嘆,世風日下,難怪國學經典沒有人愿意讀了,里面的觀點都遭到了年輕人的排斥,他得寫一篇呼吁文章……
突然,這群女孩子們全都哧哧地笑了起來,眼光撫摸著一個帥氣的男學生——原來下課了,一位當班主任的女教師故意讓男孩子來辦公室一趟,讓大家看看這位她口中心心念念的帥哥。她以前在辦公室里說過,這個男孩子是班級學霸,又陽光帥氣,對他有好感的女學生也多,有的甚至給他還寫了信。女班主任說,她對女孩子進行了引導,把早戀消滅在了萌芽狀態。其他女老師不信男生很帥,懷疑她的審美能力。所以大課間,這位女班主任特意安排男生來辦公室一趟。
男學生剛進辦公室,就被眾多美麗的眼睛掃描按壓了一遍,頃刻被笑聲所淹沒了。小家伙被搞得莫名其妙,窘迫不堪,尷尬地說道,老師,喊我來有啥事?漂亮女班主任粉面含威:“把作文本抱班里發了,下一節寫作文。”男孩子默默抱著本子走了,辦公室里又是一陣爆笑,七嘴八舌,唏噓感嘆不已。
老教師搖搖頭:這群女老師,唉——還都是孩子。
老教師心里有種莫名的感覺,感覺被裹在這群年輕的生命里,自己的生命似乎也鮮活了起來。
不經意間,老教師發現門口的垃圾桶空了,飲水機的水換好了,自己座位上又放了一些零食。辦公室里,銀鈴般的笑聲仍在不時響著。而年輕人在賽課上屢屢斬獲獎項,考試成績也是遠遠優于老教師。
老教師最終釋然了:畢竟,一代有一代的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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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子子也鬧著要獨立。
孫子才11歲,就鬧著要騎自行車。他說,同學們都自己騎車上學了,他也要騎車上學,你不要接送我了。老教師說,12歲才能獨立騎車,還差一年。最終老教師拗不過,只得讓他在網上買個變速自行車。快遞發來后,孫子對照說明書自己獨立安裝上,有問題時,就通過手機與廠家溝通。
孫子騎著嶄新的自行車去上學,如同駱駝祥子剛買的新車,興奮得手腳哆嗦,撒歡不已。但是,他警告老教師說,我大了,想一個人走,不許送,更不允許在后面偷偷跟著。老教師說,我還是不放心。孫子義正詞嚴地說,你如果膽敢跟著,這個學我就不上了。老教師說好好好,不跟了不跟了。
老教師還是不放心,如同羲和亭午里的母親羲和,必須送孫子一程才肯放心。他在后面偷偷跟著。他看著孩子規規矩矩地等紅燈,規規矩矩地靠近路邊走,轉彎時眼觀六路,心里慨嘆,孫子的交通規則意識比自己強。孫子以前吐槽老教師不但闖紅燈,還有時候隨手丟垃圾,爆粗口,脾氣比腳氣大。總之,兒子在詞語本上給他找到了一個詞:“劣跡斑斑”。老教師又是搖頭苦笑:老了,很多地方不如孩子了。
孩子轉了一個彎后,瘦小的身影看不見了。
“不跟了,回去上班。”
老教師猛然想起了作家龍應臺的話:父母子女一場,就是漸行漸遠的過程,當孩子在命運的拐角處消失不見時,孩子在用背影告訴你,不必追。那個曾經整天黏著自己的孩子漸漸在走向獨立,自己的睡前故事,自己的車子后座……都將被閑置。老教師卻發現,另一個孩子卻在瘋長成一棵參天的大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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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教師回到村上。白天,那些曾在街頭石凳子上打牌的人已經不見了,入土為安或癱瘓在床,存在的姿勢已經用另一種形式來呈現了。在這條街上,幾十年前曾經活躍的身影和聲音早已星散。他曾寫過一篇回憶過去故鄉聲音的文章,在記憶里反芻著昔日的輝煌。現如今,如山的寂寞和冷清浸泡著整個村子。
到了夜間,黑暗又如同一只詭異的黑手,扼緊這座村莊,讓人心生恐怖。走到村里,悠長的街道被昏黃的路燈照耀著,身影被拉得很長。犬吠零落,空曠寂寞。村上留守者已經很少了,多數村民外出打工。逝者的宅基地上建起了廁所或開辟了菜地;有的雖然房屋仍在,但人去屋空,在冷寂星空下死一般寂靜,詭異異常。想想衰草枯楊的地方,也曾灑滿了煙火的溫馨,老教師心中感慨人世無常。
老教師黑夜里來到村南地蘋果園。這里蘋果樹早已被砍掉,種上了各種莊稼。那時的蘋果園是全村最熱鬧也最芳香的地方。他們一起看蘋果,一起閑聊,夜晚與鄰居大哥開玩笑,用土坷拉砸他。一晃幾十年過去了,昔日的鄉鄰長輩多數變為蘋果園里的一方方矮矮的墳墓。星空下的一個個墳塋,在莊稼綠海的搖曳中,有種憂傷的安靜。老教師對著每一個墳塋輕輕地說一聲:“鄉親們,愿大家入土為安,天堂安好。”老教師嘟囔一句,早晚我這般老骨頭也得埋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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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教師開始變得敏感脆弱。常常,一首歌曲、一篇文章,一首詩歌,一場夢境……都可以把他的記憶喚醒,讓你穿越著時空,去和過去握手,讓心靈感觸那種或撕心裂肺、或愁腸百結、或相思成災、或纏綿悱惻的曾經。有時候,老教師認為自己就是那位“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的琵琶女,忽然回憶起年輕時“妝成每被秋娘妒”的浪漫和美好,望著一輪朗月,心里涌起心酸的惆悵。看看現實中的自己,暮去朝來顏色故,“浪漫”一詞只剩下后一個字,老教師不禁黯然神傷,吟出了一句宋詞:“情懷漸覺成衰晚,鸞鑒朱顏驚暗換。”
老教師刷到了一個小視頻,說2075年,你在哪里?空靈憂傷的音樂,配上吹動萬千條的寒風和天上縹緲的白云,他超然物外又黯然神傷,涅磐重生又醍醐灌頂。老教師想,我輩年近六旬,到了那個時候,可能就會變為田野雜草上的一棵露珠,林間的一縷清風,天上的一朵白云,世間,是否還記得我曾來過?當所有生命都淹沒在浩蕩時空里時,我們存在的意義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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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關,老教師家族常常大聚會。他聽新一代們說,今后在外邊打拼累了,還把家安在老家,在故土舊宅上疊梁架屋,回歸鄉土。來到家里,您退休后,我們可以陪您打打牌,喝喝酒。老教師說,這樣最好。
老教師年關常常收到以往畢業的學生寄來的信件、賀卡和一些禮物,其中就有那個叫王曉雅同學的明信片和她喜獲大學優等獎學金的喜報。他經常獨自翻看,如同葛朗臺在密室翻看金子,心里寬慰了許多。
老教師偶然憶起宋代吳潛的一首小詩:“野鳥投林飛,漁舟沖浦還。萬物各有適,人生且隨緣。幸及身強健,尚可相周旋。”
他暗自沉吟:天地間草木鳥獸、舟楫行人,皆有各自的歸宿與活法,人生在世,又何嘗不是如此?人到了這般年紀,不如看得開些,放得下些,心境寬了,這世界自會回以一份溫軟與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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