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的夏天,像一口黏在身上甩不掉的鍋,又熱又重。
知了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樹上聲嘶力竭地叫,叫得人心煩意亂。
我的高考成績出來了。
一張薄薄的、印著油墨香的紙條,上面的數字像一記耳光,火辣辣地抽在我臉上。
落榜了。
意料之外,又好像情理之中。那段時間,我整個人都是飄的,看書看不進去,腦子里全是那些虛無縹緲的詩和遠方。
現在,遠方沒了,只剩下眼前這一畝三分地。
![]()
我爸,李援朝,一個在工廠保衛科干了半輩子的退伍軍人,從郵遞員手里接過那張成績單的時候,什么都沒說。
他只是把那張紙翻來覆去地看,好像想從那幾個阿拉伯數字里,看出花兒來。
看了足足五分鐘。
然后他把紙條疊得方方正正,揣進上衣口袋,轉身回屋了。
整個過程,一個字都沒跟我說。
我媽在廚房里,切菜的聲音“哐哐”的,比平時響了好幾倍。我知道,她在用這種方式發泄。
我坐在院里的小馬扎上,盯著地上被太陽曬得滾燙的水泥地,感覺自己像一只被踩死的螞蟻。
不,螞蟻死了還算干脆,我現在是半死不活。
整個大雜院里,空氣都像是凝固了。鄰居們進進出出,眼神都帶著鉤子,若有若無地往我們家瞟。
前幾天,對門王嬸家的兒子考上了大學,敲鑼打鼓,放鞭炮,請全院的人吃糖。
那糖紙,現在還卡在我們家窗戶縫里,紅得刺眼。
我爸一整天都沒跟我說話。
晚飯的時候,他喝了三兩白酒,平時他最多喝一兩。
酒是劣質的二鍋頭,味道沖得人睜不開眼。
他夾起一筷子花生米,嚼得咯吱咯吱響,眼睛看著電視機里模模糊糊的雪花點,就是不看我。
我覺得,他看雪花點都比看我親切。
“沒考上,就沒考上吧。”最后,還是我媽先開了口,她的聲音有點啞,“再復讀一年。”
我爸“啪”地一聲把酒杯頓在桌上。
酒灑出來,順著桌子邊往下滴。
“復讀?”他冷笑一聲,“就他那樣,讀到老子進棺材,也讀不出個名堂!”
這話像錐子,一下扎進我心里。
我猛地站起來,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劃出刺耳的一聲。
“讀不出就讀不出!我明天就去找活干!不上學了!行了吧!”
![]()
我吼完,胸口劇烈地起伏,眼淚在眼眶里打轉,但我死死地忍著,沒讓它掉下來。
這是我最后的倔強。
我爸也站了起來,他比我高半個頭,常年當兵和在工廠里鍛煉出來的身板,像座山一樣壓過來。
“你找活?你能干什么?扛麻袋還是拉板車?你那身子骨,風一吹就倒!”
“我樂意!我餓死也不用你管!”
“反了你了!”
他揚起了巴掌。
我梗著脖子,閉上眼睛,等著那一下。
但是,巴掌沒落下來。
我媽沖過來,死死抱住他的胳膊,“老李!你干什么!孩子心里夠難受了!”
我爸的胳膊在發抖,胸膛像個破風箱一樣呼哧呼哧地響。
最后,他狠狠地把手一甩,罵了一句:“沒出息的東西!”
然后,他摔門進了里屋。
那天晚上,我一夜沒睡。
第二天,我爸依舊沒理我。
家里像個冰窖。
我就在院子里坐著,從早上坐到下午,感覺自己快被太陽烤化了,成了一灘沒用的爛泥。
就在我快要徹底絕望的時候,她來了。
林嵐。
我爸老戰友的女兒。
她穿著一件白色的連衣裙,裙擺上繡著幾朵淡藍色的小花。兩條烏黑的辮子垂在胸前,皮膚白得晃眼。
她一出現,我們這個灰撲撲的大雜院,好像都亮堂了一點。
她不像我們院里的姑娘,說話大大咧咧,笑起來能把房頂掀了。
她總是安安靜靜的,說話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清清楚楚。
“李衛哥。”她走到我面前,輕聲叫我。
我抬起頭,陽光刺眼,我瞇著眼睛看她,一時間沒說出話。
“我聽我爸說了。”她說。
我心里“咯噔”一下,臉上更燙了。
最不想讓人知道的丑事,還是傳出去了。
我低下頭,摳著馬扎的邊,恨不得地上有條縫能鉆進去。
“別難過。”她的聲音很柔,“考大學又不是唯一的出路。”
這話我聽了無數遍,從親戚嘴里,從鄰居嘴里。
但從她嘴里說出來,感覺不一樣。
他們說的時候,帶著一種幸災樂禍的同情。而她說的時候,是真誠的。
我沒吭聲。
她在我旁邊的小凳子上坐下,從帆布挎包里拿出一個用手帕包著的東西。
打開,是兩個還冒著熱氣的肉包子。
“我媽剛蒸的,你嘗嘗。”
我搖搖頭,“不餓。”
肚子卻不爭氣地叫了一聲。
她笑了,眼睛彎得像月牙,“吃吧,人是鐵飯是鋼。”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
包子是豬肉大蔥餡的,咬一口,滿嘴流油。
我狼吞虎咽地吃著,感覺這輩子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
也許是真的餓了,也許是心里那塊堵著的石頭,被這個包子頂開了一點縫。
吃完一個,她又把另一個遞給我。
我吃著,她就那么靜靜地看著。
“我爸……”她忽然開口,聲音壓得很低,“他讓我來問問你。”
我抬起頭,嘴里還塞著半個包子。
“問我什么?”
她的眼神有些閃爍,似乎在斟酌詞句。
“我爸說,今年部隊還在招兵。”
我的心猛地一沉。
部隊。
參軍。
這兩個詞,是我從小聽到大的,但也是我最抗拒的。
我爸總說,好男兒就該去當兵。
他說他在部隊里怎么拿的射擊標兵,怎么搞的軍事演習,說得眉飛色舞。
可我不想。
我只想考上大學,當個文人,寫寫文章,過安安靜靜的日子。
我覺得槍桿子是粗魯的,是野蠻的。
筆桿子才是有力量的。
現在,我手里的筆桿子斷了,他們就想讓我去扛槍桿子。
這算什么?
一種施舍?還是對我失敗的懲罰?
“我不去。”我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又冷又硬。
林嵐好像早就料到我會這么說。
她一點也不驚訝,只是看著我,眼神里帶著一絲我看不懂的情緒。
“為什么?”
“不為什么,就是不想去。”我把頭扭到一邊。
“李衛哥,”她站起來,走到我面前,“你真的想好了嗎?現在找個工作多難,你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
我們這個老工業區,廠子里的崗位一個蘿卜一個坑,都等著接自己孩子的班。
像我這樣沒門路,又沒學歷的,想找個正式工作,比登天還難。
“那又怎么樣?”我還是嘴硬,“我去掃大街,去扛麻袋,也不去當兵。”
“當兵有什么不好?”她問。
“反正就是不好。”我說不出來個所以然,就是一種本能的抗拒。
那是我爸的世界,我不想活在他的影子里。
林嵐沉默了。
院子里的知了還在叫,一聲比一聲響。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輕地說:“我爸說,這是個機會。他說,男人不能總待在家里。”
“他還說,你爸……他嘴上罵你,心里比誰都難受。他只是不知道怎么說。”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爸?他會難受?
我只看到他的憤怒,他的失望,他的“沒出息的東西”。
“我走了。”林嵐把包著包子的手帕疊好,放回挎包里。
“李衛哥,你再好好想想吧。”
她轉身走了,白色的連衣裙在陽光下像一只蝴蝶。
我一個人在院子里,坐了很久很久。
林嵐的話,像一顆石子,投進了我死水一般的心湖,泛起一圈圈的漣漪。
晚上,我爸又喝了酒。
這次,他沒罵我。
他一個人坐在桌邊,就著一盤花生米,一杯接一杯地喝。
昏暗的燈光下,我看到他的頭發里,夾雜著好幾根刺眼的白發。
他的背,好像也沒有以前那么挺直了。
我忽然覺得,他好像……老了。
我媽在旁邊嘆著氣,給他夾菜。
“少喝點吧,傷身體。”
他沒理,又喝干了一杯。
然后,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看著我。
“小嵐今天來了?”他問。
我點點頭。
“她跟你說了?”
我又點點頭。
屋子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只有墻上的老掛鐘,在“滴答滴答”地走著。
“你自己想。”他終于開口,聲音沙啞,“路是你自己的,你自己走。”
說完,他站起來,踉踉蹌蹌地回了屋。
那一晚,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
林嵐的話,我爸的樣子,像放電影一樣在我腦子里過了一遍又一遍。
去,還是不去?
去,就意味著要放棄我所有的夢想,走進一個我完全陌生的,甚至有些恐懼的世界。
不去,我又能干什么?
在這個小院里,在鄰居們同情又鄙夷的目光里,慢慢爛掉嗎?
天快亮的時候,我做出了決定。
我去敲了爸媽的房門。
開門的是我媽,她眼圈紅紅的,顯然也沒睡好。
我爸坐在床邊,正在抽煙,屋子里烏煙瘴氣。
“爸。”我開口,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我……我想好了。”
他抬起頭,看著我。
“我去。”
我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
我爸手里的煙灰,掉了一截,落在他滿是補丁的褲子上。
他愣住了。
過了好幾秒,他才把煙頭狠狠地摁在床頭的煙灰缸里。
“好。”他只說了一個字。
但那一個字,比他說一萬句都重。
我看見,他轉過身去的時候,偷偷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
我媽哭了,不是無聲的流淚,而是捂著嘴,壓抑地抽泣起來。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林嵐說的話。
他們只是不知道怎么表達。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飛快。
體檢,政審,一切都順利得不可思議。
林叔叔,也就是林嵐的爸爸,幫了不少忙。他是區武裝部的領導,說話有分量。
我爸為了這事,把他珍藏了多年的茅臺都拿了出來,請林叔叔吃飯。
那頓飯,我爸喝得酩酊大醉,拉著林叔叔的手,一遍遍地說著“謝謝”。
我從來沒見過他那個樣子。
臨走的前一天,林嵐又來找我。
她給我帶來一個嶄新的軍綠色筆記本,還有一支英雄牌的鋼筆。
“到了部隊,要多給家里寫信。”她說,“也……也可以給我寫。”
她的臉在夕陽下,微微泛紅。
我接過筆記本和鋼筆,感覺沉甸甸的。
“謝謝。”我只會說這兩個字。
“到了那兒,好好干。”她看著我,眼睛亮晶晶的,“別讓你爸失望,也別……讓自己失望。”
我點點頭。
“我走了。”她揮揮手,轉身跑了。
我看著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胡同的拐角。
我打開筆記本,第一頁,是她娟秀的字跡。
“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出發那天,天還沒亮。
我媽給我煮了六個雞蛋,讓我路上吃。
她一邊給我裝,一邊掉眼淚。
“到了那兒,要聽領導的話,別跟人吵架。天冷了,記得加衣服……”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好像要把一輩子的話都說完。
我爸站在一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直到武裝部的車停在胡同口,他才走過來,替我整理了一下衣領。
他的手很粗糙,像砂紙一樣。
“去了,就是個兵了。”他說,“別像在家里一樣,吊兒郎當的。”
“知道了。”我低著頭。
“記住,你是我李援朝的兒子。”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很重。
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我轉過身,不敢再看他們,大步朝車走去。
上了車,透過車窗,我看到我爸和我媽,還站在原地。
車子開動了,他們的身影越來越小。
我看到我爸,那個一輩子沒在我面前服過軟的男人,抬起手,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我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決堤了。
綠皮火車“哐當哐當”地響著,載著我們一群半大的小子,奔向一個未知的遠方。
車廂里,彌漫著汗味、煙味和方便面的味道。
有人在吹牛,說自己在家多厲害。
有人在打牌,吵吵嚷嚷。
有人靠著窗戶,默默地流淚。
我屬于第三種。
我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田野和村莊,心里空落落的。
我不知道我的未來在哪里。
火車開了三天兩夜。
當我們終于到達目的地的時候,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沒有想象中的高樓大廈,只有一望無際的戈壁灘。
風很大,卷著沙子,打在臉上生疼。
天是灰黃色的,地也是灰黃色的。
空氣里,都是干燥和荒涼的味道。
“這……這是哪兒啊?”有人小聲問。
“新疆。”接兵的干部言簡意賅。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新疆。
離家幾千公里。
我感覺自己被流放了。
接下來的日子,就是新兵連。
那是我這輩子都忘不了的三個月。
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被緊急集合的哨聲叫醒。
疊被子,要疊成豆腐塊,有棱有角。
吃飯,要站軍姿,唱軍歌。
訓練,隊列,射擊,投彈,五公里越野……
每一項,都像是在榨干你身體里的最后一絲力氣。
我的班長,是個四川人,個子不高,但眼睛很亮,像鷹一樣。
他對我這種戴眼鏡的“知識分子”,好像有天生的偏見。
第一天隊列訓練,我的動作總是不標準。
“手再抬高點!腿繃直!你那是腿嗎?面條!”
他一邊吼,一邊用手里的樹枝抽我的小腿。
疼,但不敢出聲。
五公里越野,我總是跑在最后。
跑到最后,肺里像著了火,嗓子眼冒煙,兩條腿跟灌了鉛一樣。
好幾次,我都想放棄,想直接躺在地上,管他媽的。
但每次看到班長那雙眼睛,我就又咬著牙,撐了下去。
我不想被他看不起。
更不想,讓我爸知道,他兒子是個孬種。
晚上躺在床上,渾身都像散了架一樣。
熄燈號一響,宿舍里很快就響起了鼾聲。
我卻睡不著。
我想家,想我媽做的紅燒肉,想我爸那張臭臉。
我想林嵐。
我拿出她送的筆記本和鋼行筆,就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開始寫信。
我不知道該寫什么。
寫這里的苦?太丟人。
寫這里的累?像在抱怨。
最后,我只寫了一句話。
“這里很大,風也很大。”
寫完,我又覺得太矯情,想撕掉。
但最后還是折好,塞進了信封。
日子就在汗水和泥土里,一天天過去。
我慢慢地習慣了。
我的皮膚被曬得黝黑,手上磨出了厚厚的繭子。
我的身體,也變得結實起來。
五公里,我能跑到中游了。
射擊,我的成績是“良好”。
班長看我的眼神,也不再那么鄙夷了。
有一次,實彈投擲。
我前面的一個新兵,因為太緊張,手一滑,手榴彈掉在了腳下。
拉環已經拉開了,正“呲呲”地冒著白煙。
所有人都嚇傻了,腦子一片空白。
就在那千鈞一發之際,班長像豹子一樣撲了過去,抓起那個新兵,把他推進了旁邊的掩體。
然后他自己也跟著滾了進去。
“轟!”
一聲巨響。
泥土和石塊像雨點一樣砸下來。
等我們反應過來,沖過去的時候,看到班長正把那個嚇得渾身發抖的新兵從身下拖出來。
他自己的后背,被彈片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直流。
他卻像沒事人一樣,沖那個新兵吼:“你他娘的想死啊!”
那個新兵“哇”的一聲就哭了。
班長被送去了衛生隊。
那天晚上,我們整個班都沒睡。
我們才知道,班長平時對我們那么嚴厲,是為了什么。
在戰場上,你犯的一個小錯誤,丟掉的可能就是你和你戰友的命。
從那以后,再也沒有人敢在訓練的時候偷懶。
我開始真正地理解“軍人”這兩個字的含義。
它不只是一身軍裝,不只是命令和服從。
它是一種責任,一種擔當。
班長回來后,對我們更嚴了。
但是,我們都心服口服。
新兵連結束的時候,我因為綜合成績優秀,被評為“優秀新兵”。
當連長把那枚紅色的獎章戴在我胸前的時候,我的眼眶濕了。
這是我長這么大,第一次憑自己的努力,得到的榮譽。
比任何一張大學錄取通知書,都讓我覺得驕傲。
我把這個消息寫信告訴了家里,也告訴了林嵐。
我爸的回信很簡單,只有一句話。
“好樣的,沒給老子丟臉。”
我看著那幾個字,笑了。
我知道,這是他對我最高的褒獎。
林嵐的回信很長。
她告訴我,她也考上了大學,是省城的師范學院。
![]()
她說她為我感到驕傲。
信的最后,她寫道:“李衛哥,你好像變了。”
我變了嗎?
我對著鏡子里那個皮膚黝黑、眼神堅毅的自己,看了很久。
是的,我變了。
我不再是那個只會躲在書本后面,自怨自艾的少年了。
新兵連結束后,我被分到了通訊連。
因為我有高中文化,在當時算是“高學歷”了。
通訊連的日子,比新兵連要輕松一些,但更考驗腦子。
我要學習各種電碼,熟悉各種電臺的操作。
那些“滴滴答答”的聲音,在別人聽來是噪音,在我們聽來,就是千軍萬馬。
我學得很快。
我的文化課底子還在,記憶力和理解力都比別人強。
很快,我就成了連隊的業務尖子。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
我和林嵐的通信,從來沒有斷過。
她給我講大學里的新鮮事,講她們的舞會,講圖書館里的趣聞。
我給她講我們部隊的生活,講戈壁灘上的日出,講我們又搞了什么演習。
我們的信,成了連接兩個完全不同世界的橋梁。
她的信,是我在枯燥艱苦的軍旅生活中,唯一的色彩。
第二年,我因為表現突出,被連隊推薦去考軍校。
這是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
如果能考上,我就能提干,成為一名真正的軍官。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家里。
我爸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然后說:“考。砸鍋賣鐵也讓你考。”
我知道,這是他一輩子的遺憾。
他當年因為成分問題,沒能提干,最后只能退伍回家。
現在,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身上。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我開始拼命地復習。
白天訓練,晚上就躲在學習室里看書。
熄燈之后,我就打著手電筒,在被窩里看。
那段時間,我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人瘦了一大圈。
戰友們都勸我別太拼了。
我說,我輸不起。
我不想再經歷一次落榜的滋味。
更不想,再看到我爸失望的眼神。
考試那天,我走進考場,心里異常平靜。
那些題目,我感覺都見過。
下筆如有神。
考完,我覺得自己發揮得不錯。
等待成績的日子,是煎熬的。
比當年等高考成績,還要煎熬。
那關系到我的未來,也關系到我父親一生的夢想。
終于,消息下來了。
我被錄取了。
是西安的一所通信工程學院。
當我從連長手里接過那張燙金的錄取通知書時,我的手在發抖。
我成功了。
我沒有辜明我爸的期望。
我沖到操場上,迎著風,跑了一圈又一圈。
我大喊著,大笑著,眼淚流了滿臉。
我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林嵐。
她在信里,只寫了兩個字。
“等你。”
這兩個字,比千言萬語都重。
我把那封信,貼身放著,像個護身符。
軍校的生活,是全新的。
這里不再是單純的隊列和訓練,更多的是專業的學習。
我像一塊干涸的海綿,瘋狂地吸收著知識。
電磁場,信號處理,微波技術……
那些曾經讓我覺得枯燥的東西,現在卻讓我著迷。
我發現,我并不是討厭學習。
我只是討厭那種為了考試而學習的壓抑。
在這里,我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我不僅學習成績優異,在軍事訓練上,也從不落后。
四年的軍校生活,把我徹底打磨成了一名合格的軍人。
我變得自信,沉穩,果斷。
畢業后,我被分配回了原來的部隊,擔任排長。
當我穿著嶄新的軍官制服,肩膀上扛著“一毛一”(少尉軍銜)回到連隊的時候,那些老兵都圍了上來。
“可以啊,李排長!”
“當年那個書呆子,現在成我們領導了!”
我看著他們一張張熟悉又樸實的臉,笑了。
我請他們去鎮上的小飯館,搓了一頓。
酒桌上,大家都在回憶過去。
“排長,你還記得不?當年你五公里,跑得跟個老太太似的。”
“記得。我還記得班長用樹枝抽我。”
“哈哈哈哈……”
大家都笑了起來。
那段又苦又累的日子,現在回想起來,卻充滿了溫情。
我提著兩瓶好酒,去看了我的老班長。
他已經提了三級士官長,成了連隊的“兵王”。
他還是那副不茍言笑的樣子,但看到我,眼神里明顯多了一絲柔和。
我們倆沒說太多話,就是喝酒。
一杯接一杯。
喝到最后,他拍著我的肩膀說:“李衛,好樣的。你比我強。”
我眼睛一熱。
能得到他的認可,比什么都重要。
那年春節,我終于有機會回家探親。
離家五年,我第一次回去。
當我穿著軍裝,走出火車站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在寒風中等待的父親。
他也穿著一身舊軍裝,雖然沒有軍銜,但腰桿挺得筆直。
他老了,頭發白了一半,臉上的皺紋更深了。
他看到我,快步走過來。
我們父子倆,就那么對視著,誰也說不出話。
最后,他走上前,用力地抱了我一下。
“回來就好。”他說,聲音哽咽。
我知道,我們父子之間那道無形的墻,在那一刻,徹底消失了。
回到家,我媽抱著我,哭得像個孩子。
她給我做了一大桌子菜,全是我愛吃的。
鄰居們都來看我,眼神里不再是同情和鄙夷,而是羨慕和尊敬。
對門王嬸的兒子,那個當年考上大學的天之驕子,畢業后沒找到好工作,現在還在家待業。
人生,真的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第二天,我去見了林嵐。
她大學畢業后,回到我們市里,當了一名中學老師。
我去她學校找她。
她正在給學生上課。
我站在教室外面,透過窗戶看著她。
她穿著一件米色的毛衣,長發披在肩上,臉上帶著溫柔的笑意。
她比以前更美了,身上多了一種知性的氣質。
下課鈴響了。
她走出教室,看到了我。
她愣住了,然后笑了。
那笑容,像冬日的陽光,瞬間溫暖了我的整個世界。
我們倆沿著學校的操場,一圈一圈地走著。
誰也沒有說話,但感覺有說不完的話。
“你變了好多。”她先開口。
“是嗎?”我笑笑,“你也是。”
“瘦了,也黑了。”她看著我,眼神里有些心疼。
“部隊里都這樣。”
“辛苦嗎?”
“習慣了。”
我們又陷入了沉默。
“我……”
“我……”
我們倆同時開口,又同時停住。
相視一笑。
“你先說。”我說。
她低下頭,踢著腳下的石子。
“我……我一直在等你。”她聲音很小,但很清晰。
我的心,在那一刻,跳得飛快。
我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涼。
“我也是。”我說。
她抬起頭,眼睛里有淚光。
我們就那樣,在操場上,站了很久。
后來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
我向部隊打了結婚報告。
我們舉行了簡單的婚禮。
沒有豪車,沒有盛大的宴席。
只有我們兩家人,和一些最親近的朋友。
但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婚后,我們兩地分居。
我在遙遠的新疆,她在幾千公里外的家鄉。
我們只能通過電話和信件,來傳遞思念。
很多人都說,軍婚苦。
但我們不覺得。
因為我們的心,始終在一起。
我在部隊里,一步一個腳印。
排長,副連長,連長,副營長……
我把我的青春,都獻給了那片戈壁灘。
我帶領我的士兵,完成了一次又一次艱巨的任務。
我們參加過抗洪搶險,也參與過邊境的軍事行動。
我和我的戰友們,一起流過血,流過汗。
有好幾次,我都與死神擦肩而過。
但我不后悔。
因為我是一名軍人。
保家衛國,是我的天職。
林嵐也一直在背后默默地支持我。
她一個人,照顧著雙方的父母,操持著我們的家。
她從來沒有一句怨言。
她總是說:“你在外面安心工作,家里有我。”
我知道,她承受了太多。
我欠她的,這輩子都還不完。
一晃,二十年過去了。
我也從一個毛頭小子,變成了一個鬢角斑白的中年人。
因為常年在高原工作,我的身體也落下了一些毛病。
組織上考慮到我的情況,把我調回了家鄉的軍分區。
我終于可以和家人團聚了。
回到家那天,我的女兒已經上高中了。
她長得很像林嵐,亭亭玉立。
她見到我,有些生疏,怯生生地叫了一聲“爸”。
我心里一陣酸楚。
這些年,我錯過了她太多的成長。
我努力地想要彌補。
我學著做一個好父親,好丈夫。
我每天接送女兒上下學,陪林嵐去買菜,去散步。
我把我所有的愛,都給了她們。
我爸在我回來后的第二年,就去世了。
![]()
他走得很安詳。
臨終前,他拉著我的手,對我說:“衛國,我這輩子,最驕傲的事,就是有你這么個兒子。”
我握著他冰冷的手,淚流滿面。
爸,其實我最想說的,是謝謝你。
謝謝你當年,沒有放棄我。
謝謝你,為我指了另一條路。
退休后,我沒事就喜歡翻看以前的相冊。
看著那些泛黃的照片,過去的歲月,一幕幕浮現在眼前。
我想起了1980年那個絕望的夏天。
想起了林嵐遞給我的那個肉包子。
想起了綠皮火車上的迷茫。
想起了新兵連的汗水和淚水。
想起了戈壁灘上的風沙和星空。
如果,當年我考上了大學,我的人生會是怎樣?
也許,我會成為一名教師,或者一個工程師。
過著安穩、平淡的生活。
那樣的生活,或許也不錯。
但,我絕不會有現在這樣,刻骨銘心的記憶。
我不會知道,人的潛力,可以被逼到什么程度。
我不會懂得,戰友情,是怎樣一種可以托付生死的感情。
我更不會明白,一個男人肩膀上的責任,到底有多重。
命運,真的很奇妙。
它關上了一扇門,但往往會為你打開另一扇窗。
那次落榜,曾經是我以為的天塌地陷。
但現在回頭看,那不過是我人生的一個岔路口。
我只是,選擇了一條更難走,但風景也更壯麗的路。
那天,女兒拿著她的模擬考成績單,一臉沮喪地回家。
“爸,我考砸了。”
我看著她,像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我沒有罵她,也沒有安慰她。
我只是給她講了我的故事。
從那個炎熱的夏天,講到那片荒涼的戈壁。
女兒聽得很認真。
聽完,她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抬起頭,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
“爸,我知道該怎么做了。”
我笑了。
窗外,陽光正好。
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樹,又開花了。
香氣,彌漫了整個下午。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孩,朝我走來,對我說:
“我爸讓你去參軍。”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