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年間,順天府下轄的清和縣是個尋常小縣,縣城不大,百姓日子過得不算富裕,卻也安穩踏實。縣里最常見的代步和營生工具,就是驢車——不管是農戶拉糧進城、小販挑貨趕集,還是尋常人家走親訪友,都離不開這玩意兒。驢脾氣溫順,不挑草料,拉車穩當,一輛簡易驢車花一兩多銀子就能置辦,就算家境一般的人家,湊湊錢也能買輛二手的,縣里人都管這驢車叫“省心驢”,靠著它,不少人家才能勉強撐起身家,日子雖平淡,倒也有盼頭。
城西的張老實,就是靠驢車討生活的普通農戶。他家里有畝薄田,光靠種地不夠糊口,便養了一頭青灰色的老驢,駕著輛用了三年的舊板車,每天天不亮就去城郊菜園收些青菜、蘿卜,拉到縣城東市去賣,朝出暮歸,一天能賺個二三十文錢,剛好夠一家三口的吃喝用度。張老實性子憨厚,賣菜童叟無欺,菜價公道,街坊鄰居都愿意買他的菜;那頭青驢也通人性,走街串巷時腳步放慢,從不會撞著行人,就算路上有小孩打鬧,它也會停下等一等,張老實待它也親,每天收攤回家,都會給它添兩把上好的黃豆,夜里還會去驢棚看看,給它墊些干草,一人一驢,相依為命,日子雖清苦,卻也安穩。
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年多,張老實攢了些碎銀,正盤算著給兒子攢錢上學堂,沒想到一場變故,打亂了他所有的計劃。
這天一早,張老實像往常一樣去東市賣菜,剛到市集口,就看見不少人圍著府衙門口的告示牌議論紛紛,有人皺眉嘆氣,有人滿臉怒氣,還有人急得直跺腳。他心里納悶,把驢車停在一旁,擠到人群里湊熱鬧。告示牌前有個書吏,正扯著嗓子宣讀告示,聲音洪亮,卻沒幾句能讓百姓聽得順心。
張老實沒讀過多少書,聽了好一會兒才鬧明白,原來縣里要給所有驢車定“新規矩”,說是近來縣里驢車越來越多,偶爾有兩輛驢車磕碰,或是驢車撞了行人的小事,怕以后出大事故,傷了百姓性命,所以要按新定的標準整改驢車,整改完還要去府衙檢驗,烙上“合規印”,拿了憑證才能上路;要是逾期不改,驢車就會被差役拖走沒收,還得罰銀。
一開始眾人還耐著性子聽,可越聽越不對勁——新規矩里的要求,簡直是強人所難。書吏念著,整改驢車得換加厚的硬木車架,不能用以前的普通木料,說是普通木料不結實,容易壞;車軸得換成實心鐵軸,原先的木軸或空心鐵軸都不行,說是承重不夠;車轱轆外圈得裹三層銅箍,防止磨損太快,還得裝上新定的木擋板,說是能擋路上的石子,保護行人;就連拉車的驢也不能含糊,得給驢釘上加厚的鐵掌,束上特制的重轡,說是能讓驢走得穩,不容易失控。
書吏念完,人群里立馬炸開了鍋。一個賣雜貨的小販忍不住發問:“大人,俺們的驢車走得好好的,從來沒出過大事,為啥非要大改啊?這硬木、實心鐵軸、銅箍,哪樣不要錢?俺這小本生意,哪扛得住啊!”
沒想到書吏臉色一沉,瞪了小販一眼:“這是縣太爺定的規矩,也是為了大伙的平安!你懂啥?舊驢車看著沒事,都是隱患,真要是出了人命,你擔得起責任嗎?新規已下,容不得討價還價,十天之內必須整改完,逾期后果自負!”
另一個老農也皺著眉說:“大人,俺家的驢車剛買半年,木料、車軸都是好的,再改一遍不是浪費嗎?而且整改下來得花多少錢啊?俺們農戶哪有那么多銀子!”
書吏不耐煩地揮揮手:“少廢話!規矩就是規矩,不想整改就別上路,別在這耽誤功夫!”說完,便帶著差役轉身回了府衙,留下一群百姓在原地唉聲嘆氣,滿臉愁容。
張老實擠在人群里,心里涼了半截。他拉著旁邊賣豆腐的王大叔,著急地問:“王叔,你聽懂了嗎?這整改下來得花多少銀子啊?”
王大叔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咋也得四五兩銀子!俺剛才問了木匠鋪的人,硬木車架一兩五,實心鐵軸一兩二,三層銅箍八錢,還有擋板、驢的鐵掌和重轡,再加上請人改裝的工錢,算下來最少四兩五,這還沒算去府衙檢驗的錢呢!”
張老實一聽,腿都軟了——四兩五銀子,抵得上他快半年的收入了!他家里就那點積蓄,本來想給兒子上學堂,這下別說上學了,就連過冬的糧都未必夠,哪有閑錢整改驢車?要是不整改,驢車被沒收,他就沒了營生,一家三口該咋活啊?
那天張老實的菜沒賣出去多少,滿腦子都是整改驢車的事,收攤回家時,腳步都沉了不少。回到家,他把這事跟媳婦說了,媳婦也急得直掉眼淚:“這可咋辦啊?家里就那點碎銀,湊不夠整改的錢啊!總不能真讓他們把驢車拖走吧?”
兒子小石頭才七歲,不懂大人的愁事,只看見爹娘唉聲嘆氣,拉著張老實的衣角問:“爹,你咋不高興啊?是不是青驢生病了?”張老實摸了摸兒子的頭,心里更難受了,卻只能強裝笑臉說:“沒事,爹就是有點累了。”
夜里,張老實蹲在驢棚前,看著青驢慢悠悠地吃草,心里五味雜陳。這頭青驢跟著他三年,從沒出過差錯,拉車穩當,還能幫著干些農活,他早就把它當成家里的一份子了。一想到要給青驢釘鐵掌,還要束上重轡,青驢肯定會疼,他就心疼;更別說整改驢車要花那么多錢,家里根本承受不起。
第二天一早,張老實去市集時,發現不少人都在議論整改驢車的事,個個都愁眉不展。鄰村的李二也在,他剛買驢車沒多久,本來想靠拉貨攢錢娶媳婦,這下全泡了湯。李二拉著張老實說:“老實哥,俺們這么多人都湊不夠錢,要不俺們一起去府衙求求情,讓縣太爺放寬點要求?”
張老實心里也沒底,但實在沒辦法,只能點頭答應。當天下午,十幾個靠驢車討生活的百姓一起去了府衙,剛到門口就被差役攔了下來。差役瞪著他們,惡狠狠地說:“新規已下,縣太爺說了,沒得商量!再不整改,過幾天就來拖驢車,還得罰銀,你們趕緊滾蛋,別在這鬧事!”
眾人想再求情,可差役根本不給他們機會,還拿著棍子驅趕,沒辦法,眾人只能灰溜溜地離開。張老實心里又急又氣,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官大一級壓死人,他們這些普通百姓,根本沒法跟官府抗衡。
回到家,張老實和媳婦商量了半天,實在沒別的辦法,只能變賣家里的薄產。他們把家里僅有的一頭小豬賣了,又把媳婦陪嫁的一點首飾當了,還向親戚借了些碎銀,湊了好幾天,總算湊夠了四兩五銀子。看著空蕩蕩的家,張老實心里酸酸的,可一想到要是沒了驢車就沒了營生,只能咬咬牙,拿著銀子去了木匠鋪和鐵匠鋪。
木匠鋪和鐵匠鋪里擠滿了人,都是來整改驢車的百姓。掌柜的忙得不可開交,價錢也比平時貴了不少,可眾人就算心里不滿,也只能忍了——要是現在不整改,過幾天驢車被沒收,損失更大。張老實請木匠給驢車換了硬木車架,又請鐵匠打了實心鐵軸和三層銅箍,還裝了新的擋板;之后又帶著青驢去釘鐵掌,青驢被差役按著,釘鐵掌時疼得直蹬腿,還發出陣陣嘶鳴,張老實看得心疼,卻只能別過頭,不敢多看——他也沒辦法,不釘鐵掌就通不過檢驗,驢車就不能上路。
折騰了三天,驢車總算整改完了。改后的驢車比以前沉了好幾倍,青驢拉著走,明顯費勁了不少。張老實看著整改后的驢車,心里一點都高興不起來,這可是他變賣了家里的東西才湊錢改的,要是以后賺不到錢,家里就真的揭不開鍋了。
整改完驢車,張老實又拿著憑證去府衙檢驗。沒想到檢驗的吏員根本不認真看,隨便掃了一眼就挑三揀四,一會兒說車架不夠直,一會兒說銅箍不夠厚,還說青驢的鐵掌質量不好,擺明了就是想要好處。張老實心里清楚,這是吏員在索要“驗費”,要是不給,肯定通不過檢驗。他咬了咬牙,從懷里掏出早就準備好的一兩碎銀,遞到吏員手里。吏員接過銀子,臉色立馬變好了,隨便看了兩眼就給驢車烙上了“合規印”,還遞給張老實一張檢驗憑證,笑著說:“行了,以后就能正常上路了,好好守規矩。”
張老實拿著憑證,心里又氣又無奈,這一兩銀子,可是他好幾天的收入,就這樣被吏員硬生生要走了。可他也不敢多說什么,只能牽著青驢,駕著整改后的驢車回家。
從那以后,張老實還是每天去城郊拉菜賣,可改后的驢車沉了數倍,青驢拉著走,每天都氣喘吁吁,速度比以前慢了大半。以前他天不亮出發,辰時就能到市集,菜都是新鮮的,賣得也快;現在他得更早出發,就算這樣,到市集也得巳時,菜到了市集常是蔫的,根本賣不上價錢。有時候遇上刮風下雨,青驢拉著沉重的驢車,走得更慢,甚至還會陷在泥里,張老實只能下車推著走,每次到市集都累得渾身是汗,腰酸背痛。
更糟的是,加厚的實心鐵軸和銅箍磨耗得特別快,不到一個月就磨損嚴重,必須得更換,又是一筆不小的開銷。張老實本來就沒多少積蓄,整改驢車已經花光了家里的錢,現在又要經常換零件,只能更加拼命地干活,每天收攤后還要去幫人打零工,日夜操勞,身子日漸消瘦,臉色也越來越差。
媳婦看著他這樣,心疼得直掉眼淚,勸他歇一歇,可張老實搖了搖頭說:“俺要是歇了,家里就沒飯吃了,小石頭還等著上學呢。”其實他心里清楚,就算這樣拼命,賺的錢也只夠勉強糊口,更別說還親戚的錢,給兒子上學堂了。
反觀府衙里的吏員,倒因為這次的新規賺得盆滿缽滿。木匠鋪、鐵匠鋪的掌柜,為了能多接生意,都暗中給吏員分利;檢驗驢車時,吏員又層層克扣“驗費”,個個腰包鼓鼓,日子過得十分滋潤。有幾個商戶想省些錢,偷偷用普通木料和舊零件整改驢車,沒想到被吏員查到了,驢車直接被沒收,還罰了雙倍的銀錢,商戶哭著去求情,可吏員根本不理會,只能自認倒霉。
縣里的百姓們心里都不滿,私下里議論紛紛,都說這新規根本不是為了百姓的平安,就是官府想借機搜刮民脂民膏。可眾人就算心里不滿,也不敢明著反對,要是被官府知道了,肯定沒好果子吃,只能默默忍受。
有一次,張老實拉著菜去市集,路上遇到了李二。李二的驢車整改后,也出了不少問題,拉貨時速度慢,還經常壞零件,賺的錢還不夠換零件的,他本來想攢錢娶媳婦,現在別說娶媳婦了,就連自己的溫飽都成了問題。李二拉著張老實,嘆了口氣說:“老實哥,俺現在后悔死買驢車了,這新規簡直是把俺們往絕路上逼啊!以前沒新規的時候,俺們靠驢車還能勉強糊口,現在倒好,錢沒賺到,還欠了一堆債,日子越來越難了。”
張老實也嘆了口氣,說:“俺也一樣,家里的東西都賣光了,還欠了親戚的錢,現在每天拼命干活,也只夠勉強糊口。這新規說是為了平安,可俺看,就是官府想撈錢,苦的還是俺們這些普通百姓。”
兩人站在路邊,你一言我一語地嘆氣,心里滿是無奈,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就到了冬天,天氣越來越冷,還下了好幾場大雪。雪天路滑,整改后的驢車更沉了,青驢拉著走,越發費勁。有一天,大雪下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張老實還是像往常一樣,駕著驢車去城郊拉菜。路上的積雪很厚,青驢拉著沉重的驢車,一步一步艱難地往前走,走了沒多遠,就氣喘吁吁,腳步也越來越慢。張老實心疼青驢,想讓它歇一歇,可一想到要是菜拉晚了,到市集就更賣不出去了,只能硬著頭皮趕青驢往前走。
走到半路,青驢突然身子一歪,轟然倒地,口吐白沫,四肢不停地抽搐,不管張老實怎么喊它、扶它,它都再也站不起來了。張老實抱著青驢的尸體,坐在雪地里,看著漫天飛舞的大雪,忍不住大哭起來,哭聲撕心裂肺,卻傳不出這冰封的街巷。他心里又疼又絕望——青驢死了,驢車就算整改好了也沒用,他沒了營生,家里還有老婆孩子要養,還欠著親戚的錢,以后的日子該咋過啊?
路過的百姓看到這一幕,都忍不住嘆氣,卻沒人能幫他——他們自己也過得艱難,根本沒能力接濟張老實。有人想勸張老實幾句,可看著他悲痛欲絕的樣子,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能默默離開。
張老實抱著青驢的尸體,在雪地里坐了很久,直到雪越下越大,他才慢慢站起來,一步一步地往家走。回到家,他把青驢死了的事跟媳婦說了,媳婦也忍不住哭了起來,一家三口抱著哭成一團,家里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沒辦法,張老實只能把青驢的尸體賣了,換了一點碎銀,勉強夠一家三口幾天的吃喝。可沒了驢車,他就沒了營生,只能每天去幫人打零工,干最累的活,賺最少的錢,日子過得越發艱難,有時候甚至連飯都吃不飽,兒子小石頭也只能跟著挨餓。
沒過幾日,市集上竟冒出了不少“新制驢車出租”的攤子,掌柜的都是府衙吏員的親友,租一輛新制驢車,一天就要五百文錢,尋常百姓根本租不起。那些靠驢車討生活的百姓,要么只能徒步往返城鄉,要么就高價雇車,反倒比以前更不方便了,賺的錢大多都花在了雇車上,日子過得越來越苦。
有百姓私下里議論:“本來驢車是便民的好東西,咋就被改得這么沉,還這么費錢?這新規哪里是為了平安,分明是官府和那些商戶勾結,想刮俺們百姓的錢!”話剛說完,就被路過的差役聽到了,差役瞪著他,惡狠狠地說:“你敢妄議新規?是不是不想活了?再敢多說一句,就把你抓起來關大牢!”百姓嚇得連忙閉上嘴,再也不敢多說一句。
從那以后,縣里的百姓都變得小心翼翼,不敢再議論新規,就算心里不滿,也只能默默忍受。清和縣的街道上,新制的驢車越來越少,更多的是徒步趕路的百姓,以前熱鬧的市集,也變得冷清了不少,百姓們的日子過得越來越艱難,餓肚子的人越來越多。
那年冬天,天氣特別冷,縣里凍死餓死的百姓,比往年多了不少,可府衙里卻一片熱鬧,吏員們個個腰包鼓鼓,每天喝酒吃肉,過得十分滋潤,府衙的燈籠也比往常更亮了幾分。沒人知道,這所謂的“平安新規”,究竟保了誰的平安;也沒人知道,那些靠驢車討生活的百姓,以后該何去何從。
后來,清和縣流傳起一句俗語:“新規改驢車,百姓受奔波;吏員飽私囊,良驢遭罪多。”這句話越傳越廣,可官府卻不管不顧,依舊強制執行新規,百姓們只能在艱難中掙扎,盼著能有一天,日子能回到以前的安穩模樣,可這份期盼,卻像冬日里的積雪一樣,遙遙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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