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道光年間,江北無為州有個李姓貢生,家宅占了半條街,良田千畝,當鋪三座,是當地數一數二的富戶。貢生膝下一雙兒女,兒子李大癡頑魯鈍,仗著家資揮霍無度;女兒德姑卻生得冰肌玉骨,性情溫婉,一手繡活在州里傳為美談,德姑年方十八,尚待字閨中。
這年深秋,李貢生忽染急癥,吃了好多藥都沒有效果,不出半月便撒手人寰。臨終前,他拉著德姑的手再三叮囑:“德姑,為父不成了,你要好好地照顧弟弟,更要謹守閨訓,不要惹事生非。”德姑含淚應下,卻未料父親一走,家中便生了魑魅魍魎之事。
貢生晚年曾納一妾,姓柳,年方二十,生得杏眼桃腮,身段窈窕,因輩分低于貢生正室(早已過世),家中上下都喚她“小姨”。這柳小姨原是江南戲班的一個頭牌,被李貢生以重金贖買,雖入了李家,卻從未收斂戲子的浮浪心性。貢生在時,她尚有所顧忌,一旦沒了約束,便如脫韁野馬,竟與比自己還小半歲的繼子李大勾纏到了一處。
起初兩人還遮掩幾分,借著問安送茶的由頭暗通款曲。久而久之,竟越發肆無忌憚,白日里便在柳小姨的屋里宣淫,丫鬟仆婦看在眼里,懼于兩人威勢,誰也不敢多言。
唯有德姑,自小受儒家禮教熏陶,最重綱常倫理,雖與柳小姨年歲相仿,卻打心底鄙夷她的無行。只是礙于男女之別、主仆之分,不便置喙,只得終日緊閉閨門,放下蝦須簾,對著云母窗下的繡架,以繡花排遣時光。
柳小姨有時故意登門,想拉攏這位繼女遮掩丑事,話里話外總帶些親昵。德姑卻只是淡淡應酬,奉上一甌香茗便不再多言,眉宇間的疏離顯而易見。柳小姨本就心虛,見德姑這副模樣,只當她是鄙薄自己,心中暗生怨恨,常對李大抱怨:“你那好妹妹,眼里就沒我這個長輩!早晚讓她知道厲害。”李大本就對這個凡事講規矩的妹妹不耐煩,被柳小姨一挑唆,更是對德姑多了幾分嫌惡。
轉年暮春,鄰家張屠戶家添了個胖小子,擺下湯餅宴慶賀,遍請鄰里親友,男客女眷分席而坐。偏那主人家安排席位時疏了考量,竟讓德姑與柳小姨并肩坐在一起。席上女眷們穿紅著綠,珠翠環繞,一時鶯聲燕語,閨閣笑談不絕。有位王太太不知內情,席間講了個“桑間濮上”的俗典,說的是一對男女不顧名分私通的丑事,話里話外暗合柳小姨的隱疾。
柳小姨本就做賊心虛,當即臉色煞白,猛地將酒杯往桌上一摜,青瓷酒杯“哐當”一聲碎裂,酒汁濺了滿桌。“好個不知好歹的!”她拍案而起,指著滿座女眷怒斥,“明著暗著編排誰呢?當我柳氏好欺負不成!”滿席人都被她這潑悍模樣驚住,王太太更是漲紅了臉,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德姑坐在一旁,見狀只覺尷尬萬分,她本與這事無關,卻被柳小姨的目光掃過,那眼神里的怨毒讓她心頭一寒。“小姨息怒,王太太也是無心之失。”德姑起身想打圓場,卻被柳小姨狠狠打斷:“這里有你說話的份?怕不是你早看我不順眼,攛掇著旁人編排我!”
德姑從未受過這般污蔑,眼圈頓時紅了,卻又礙于身份不能與她爭執,只得咬著唇坐下,滿心悔恨不該來這宴席。經此一事,柳小姨對德姑的仇怨更深,只覺得這個繼女是眼中釘、肉中刺,不除不快。她與李大私下商議:“德姑這丫頭心明眼亮,咱們的事早晚被她捅出去。不如先下手為強,斬草除根,永絕后患!”李大被情欲沖昏了頭,又素來忌憚德姑的正直,竟一口應下。
暑去秋來,天氣漸涼。這日傍晚,德姑沐浴過后,卸下釵環,只穿了件杏子紅的紗褲,外披一件半舊的翠羅短衫,命丫鬟鋪好床榻,自己卻因日間繡活勞累,又想起父親臨終囑托,心中煩悶,輾轉難眠。窗外月光透過云母窗,灑下一地清輝,更添了幾分寂寥。她索性起身,將竹榻移到窗下,枕著角枕,想借這清輝稍解愁緒。
朦朧間,忽聞院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伴隨著柳小姨的聲音:“德姑,是我。有件事想跟你說說。”德姑心中詫異,此時已近二更,小姨怎會深夜來訪?她喚了幾聲丫鬟,卻因白日忙碌,丫鬟早已在外間榻上睡熟,無人應答。無奈之下,她只得親自起身,攏了攏衣衫,前去開門。
門栓剛一拉開,柳小姨便閃身進來,身后竟還跟著李大!德姑心頭一驚,正要發問,柳小姨突然上前一步,從背后死死抱住她,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緊緊鉗住她的胳膊。德姑猝不及防,只覺喉頭一緊,連呼救都發不出聲。她拼命掙扎,卻見李大眼中閃過一絲狠厲,手中竟握著一把閃著寒光的短刀!
“妹妹,別怪我們。”李大聲音發顫,卻還是一步步逼近,“要怪就怪你太礙眼了。”
話音未落,短刀已狠狠刺入德姑的胸膛。德姑圓睜雙眼,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對男女,鮮血從胸口涌出,染紅了那件杏子紅的紗褲。她想罵,想掙扎,卻只覺得力氣一點點抽離,最終頭一歪,倒在柳小姨懷中,香消玉殞。
殺死德姑后,兩人慌了一陣,隨即強作鎮定,偽造了德姑“怨憤自戕”的假象。李大對外宣稱,妹妹因遲遲未能婚配,心生郁結,竟尋了短見。家中仆人雖有疑慮,卻無人敢反駁。第二日,里保聽聞李家小姐猝死,連忙報了官。李大早已備下千金,暗中賄賂了前來驗尸的仵作和知州。那知州本就昏聵,見李大遞上“切結狀”,仵作又含糊其辭說是自戕,便不再細查,草草定案。
德姑的葬禮辦得極為潦草,僅停靈三日,便裝棺入殮,找了塊城郊的薄地葬了。柳小姨和李大只請了幾個和尚做了場簡單的法事,便算搪塞了這樁人命。此后,兩人更是毫無顧忌,家中丑事傳得沸沸揚揚,只是無人敢出頭揭發。德姑的冤魂,就這般在地下沉埋了三年。
三年后,德姑的從兄李硯堂從外地歸來。李硯堂自幼苦讀,精通律法,早年因家境貧寒,便靠替人寫狀紙、做幕友為生,常年在外漂泊。此次回鄉,本是想探望親友,卻在與鄰里閑談時,聽聞了德姑“自戕”的舊事。他深知表妹德姑性情剛烈卻極重名節,絕非會因婚配之事尋短見的人,心中頓時起了疑。
為了查明真相,李硯堂先暗中走訪了當年李家的老仆。有個年邁的老媽子,曾看著德姑長大,心中感念其恩情,又懼于柳小姨和李大的威勢,一直不敢多言。見李硯堂問起,老仆終是忍不住,哭著將三年前柳小姨與李大的丑事、湯餅宴上的爭執,以及德姑死后兩人的反常舉動一一告知。李硯堂聽后,悲憤交加,更堅定了為表妹伸冤的決心。
可空口無憑,要翻案必須有實證。李硯堂思來想去,唯有開棺驗尸,查看是否有外傷痕跡。他知道此舉風險極大,一旦驗不出結果,便會落下“擅挖祖墳”的罪名。但為了替德姑昭雪,他還是咬牙決定冒險。深夜,李硯堂帶著兩個心腹,悄悄來到德姑的墳前,挖開墳墓,打開了棺木。
令人驚異的是,三年過去,德姑的尸身竟未腐爛,肌膚仍有彈性,胸前那道刀痕清晰可見,深及臟腑,絕對不是自戕所能造成。李硯堂強忍悲痛,仔細查驗后,將棺木復原,連夜寫下狀紙,第二天一早就遞到了無為州衙。
此時無為州的知州已是新任的張知州,張知州為官清廉,頗有政績。他見李硯堂的狀紙情詞懇切,又有老仆的證詞,心中十分重視,當即下令立案,傳召李大和柳小姨到案問話。兩人起初還百般抵賴,堅稱德姑是自戕而亡。李硯堂當即請求開棺驗尸,以證清白。
張知州隨即帶著仵作、衙役來到德姑墳前,當眾開棺。只見棺中的德姑面目如生,胸前刀痕宛然,仵作仔細查驗后,斷定是被他人用利刃刺殺而亡,絕非自戕。李大和柳小姨見鐵證如山,頓時面如死灰,再也無法抵賴,只得如實招供了謀害德姑的全過程。
李大見事情敗露,連忙派人變賣田產、當鋪,四處行賄,想求官府從輕發落。怎奈張知州早已料到他會有此一舉,提前吩咐手下衙役嚴守關口,又請來經驗豐富的刑名師爺審理此案,杜絕了徇私舞弊的可能。李家的錢財送出去不少,卻始終無人敢接手。
最終,張知州依據《大清律例》,判處李大和柳小姨斬立決。消息傳出,無為州百姓無不拍手稱快,都說這是惡有惡報。行刑那日,刑場周圍擠滿了人,不少人都帶著紙錢,說是要告慰德姑的冤魂。
后來,當年參與驗尸的家奴邽麻子,常在酒后向人說起開棺時的奇事。他說,當時他就在場,親眼看見德姑的乳頭仍如胭脂般鮮紅,眉睫間仿佛還帶著一絲盈盈笑意,像是終于沉冤得雪,放下了心中的執念。而那位為德姑翻案的從兄李硯堂,也因秉持公義、為民伸冤,受到了當地百姓的敬重。只是沒人知道他后來又去了何處漂泊,只從衙役們的閑談中得知,大家都喚他“李三爺”。
德姑的墳塋被重新修葺,立了新的墓碑,上面刻著“貞女李氏德姑之墓”。每到清明,總有百姓自發前來祭拜,訴說著這段善惡有報的往事,警示后人莫要為情欲所困,犯下滔天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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