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生即是余生
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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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寫下“降生即是余生”這六個字,好像聽到醫院產房里,一聲啼哭劃破寂靜,那聲音如利刃劈開混沌,宣告一個生命被時間典當行收押的開始。嬰兒赤裸著被托舉出來,皮膚上還沾著羊水與血跡,像一枚剛從母體剝離的、濕漉漉的抵押物——從此,這具肉身便簽下了與時間不可撤銷的契約。
當初,在離開溫熱子宮的霎那,我們便懵懂地將自己柔軟的肉身,抵押給了那位名叫“時間”的債主。我們常以為降生是起點,卻不知從那一刻起,往后的每一寸光陰,都成了賒來的余生。人們日日奔忙于市井,在菜場討價還價,在辦公室敲打鍵盤,在深夜刷著手機屏幕,仿佛時間取之不竭、用之不盡。殊不知,每一分歡愉與痛楚,每一場愛戀與憎恨,皆是從時間那里賒賬而來。
我們并非全無覺察。偶爾,或許是暮春時節,看見窗外一樹繁盛的櫻花,前幾天還如云似霞,轟轟烈烈地燃燒著,一場夜雨過后,便只剩下滿地濕漉漉的粉白花瓣,黏在泥土上,了無生氣。那時,心里會驀地一緊,一種莫名的惆悵漫上來。我們感嘆“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仿佛在那由盛而衰的迅疾與靜默中,窺見了自身生命的縮影。那不僅僅是傷春悲秋,那是一種更深刻的確認:我們與這草木、與這流水、與一切終將腐朽的事物,原是血脈相連的同類。我們的生命,就是它們中的一部分。草木的盛衰,本是我們自身命運的鏡像。時間戴在我們身上的鐐銬,雖無形卻沉重,而花開花落、萬物凋零的節奏,正是這鐐銬拖曳于地的回響。
我們也會在某個夏夜,偶然舉頭,望見那浩瀚無垠的星空。銀河如一把撒落的鉆石,傾倒在墨藍的天鵝絨上。那些星辰,有的或許早已坍縮成黑洞,但它們的光芒仍在旅行,穿越浩浩莽莽的億萬年光陰,才剛剛抵達我們的眼前。星空如此深邃、冷靜,將日常的瑣碎與煩憂瞬間蕩滌。它向我們昭示“有限”與“無限”的鴻溝——這具被抵押的、終將歸于塵土的肉體,與那似乎可以掙脫引力、像星光一樣永恒閃爍的靈魂。星空引發我們對死亡的無窮想像,那想象里或許沒有恐懼,反倒有一種奇異的安寧,仿佛在提醒我們,那最終的歸宿,或許并非徹底的虛無,而是另一種形式的回歸。
然而,這樣的領悟時刻總是短暫。絕大多數時候,我們都習慣性地低垂著頭,匯入熙熙攘攘的人流,默默走向時間那間巨大的“典當行”。那典當行沒有醒目的招牌,它的門廳廣闊而幽深,里面光線晦明不定,彌漫著一種舊物與塵埃混合的氣息。玻璃櫥窗后,店主有著模糊的面容,他的柜臺堆滿琳瑯滿目的“必需品”——安穩的職位、他人的認可、孩子的學費、一套付清貸款的房子。我們匆匆忙忙,魚貫而入,用青春去兌換立足的資本,用健康去換取生存的資糧,用大把大把鮮活的時光,去交換一小塊名為“安穩”的面包。我們是典當行里懵懂的顧客,只知領取生存的必需品,卻渾然不覺自己正以生命為籌碼,一寸寸典當給那沉默而冷酷的店主。
有時,也會看見許多由前人乃至我們自己所發明的思想與智慧,在典當行門外猶疑不定,或與店主相互推搡、糾纏。那位流浪畫家,用顏料抵押了社保;隱居山林的詩人,拿養老金換了滿屋手稿。有時在深夜的路邊攤,你會遇見他們,眼睛里還殘留著白日的爭論——與時間店主,也與自己。老板娘端來最便宜的陽春面,熱氣模糊了他們的臉,仿佛所有不甘典當的靈魂,在此刻都獲得了短暫的赦免。
降生即是余生,我們常常忘記這一點。這并非悲鳴,而是清醒的箴言。意識到生命的“典當”本質,并非為了陷入絕望,而是為了在賒來的余生里,更審慎地估價,更珍重地花費。認清那無形的鐐銬,或許正是我們獲得真正自由的開始。當人終于懂得自己正站在時間的懸崖邊揮霍著借來的光陰,或許才會在典當行門口駐足片刻,將手中緊攥的瑣碎票據輕輕放下,抬頭望一眼星空,再俯身拾起一朵路邊將萎的野花。
從十年前,我開始了日復一日,深宵里的書寫。不是為發表,而是忽然了悟:降生即是余生的我們,對于時間的流逝,經常活得不自知。每一個落筆的瞬間,都在成為“曾經”。昨日的墨跡已干,今日的筆畫正濕,明日呢?或許沒有明日。每一次開口,都可能成為遺言;每一次擁抱,都可能成為訣別。這認知起初令人顫栗,后來卻讓我生出奇異的自由——既然皆是絕筆,何不寫得真摯些?記得有些寫得恍了神,不經意沉浸得太深的夜晚,當我在電腦前敲完最后一個句號,一抬頭看窗外,天已快亮了。路燈一盞盞熄滅,像被收走的抵押品。遠處傳來第一班公交車的剎車聲,那是時間典當行運鈔車的例行巡邏——它每天收走一些,又每天發放一些,永遠零庫存,卻永遠不打烊。揉著疲倦的眼睛,我釋然:縱使余生有限,以每一刻為絕筆,我已鄭重落墨。
當終于明了,賒來的每一寸光陰,都在暗中標好價格。也就學會了,在走向那間終極典當行的路上,真正重要的不是償還,而是在典當的間隙,抬頭看看銀杏如何黃,星辰如何亮,母親如何老去,以及如何在這必死的旅程中,偶爾觸碰到那些不朽的剎那。此刻,我允許自己短暫地忘記典當行的存在,在文字中再游戲一會兒。我知道時間已過子時,有一縷光陰如同當票上的紅色印章,啪地蓋在2025年12月2日的臉上。我閉上眼,聽見時間典當行的大門“吱呀”一聲打開,新的一天開始營業。我,依然帶著鐐銬,卻決定在今天賒最后一點狂妄——熬最深的夜,把這篇散文靜靜寫完。
降生即是余生,但余生也可以是一場緩慢的越獄。我終究逃不出時間,但我可以選擇——在每一次被收走之前,先把自己點燃,讓火焰在典當行的墻上投下比鐐銬更大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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