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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一些原因,我常去梅州,從梅江區到梅縣、五華、大埔、興寧,都去過。
從地理環境看,梅州不如廣東沿海地區,平原少,山多。這也沒辦法。幾百年前,客家人從中原一路南遷,到達廣東市,珠三角和潮汕的平原早有人定居。客家人只能往山里走,往貧瘠的地方去。山里條件沒那么好,但也造就了他們另外的性格:吃苦耐勞,崇文重教。
客家人歷來重視身體和集體,山地生活又講究耐力。過去村和村之間路遠,孩子們最容易玩到的運動就是踢球。這項運動,不需要設備,找塊空地就能開始。足球對梅州人來說,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體育運動,而是一種再正常不過的生活方式。
我在廣州球場上遇到過很多梅州仔,大部分都踢得不錯,他們個頭不算高,但異常靈活,腳下活很細,是典型的南派風格。
梅州是“足球之鄉”。1873年,在五華縣一個村莊里,來了兩名歐洲傳教士,跟他們一起來的,還有當時風行歐洲的現代足球。從此,梅州人開始接觸足球,也拉開了中國內地現代足球運動的序幕。五華也是球王李惠堂的故鄉。
1955年,梅縣有344支足球隊,賽事頻繁。據《梅縣體育志》記載,1987年僅梅縣就有各類足球隊1630支,球員2.4萬人,超過15萬群眾參與足球運動。20世紀80年代,梅縣地區的足球人口占全縣總人口的20%,形成全年齡段賽事體系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來自梅州的球員在廣東隊占據半壁江山,當時足球界還流傳著“北大連、南梅縣”的說法。曾雪麟、池明華、謝育新、吳偉英等數十位國腳。
梅州人對足球是真心熱愛。這座城市的體育性格是從生活里生發出來的。你在比賽現場聽到的“些幾!些幾!”(客家話的“加油”)那種整齊的喊聲,跟其他城市的助威音完全不一樣。這個口號像是從山谷里沖出來的激流,短促而有力。它濃縮了客家文化里最本質的幾樣東西,團結、耐力、永不放棄。
這種足球基因也不是今天才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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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百年前傳教士把足球帶進五華,到“看戲要看梅蘭芳,看球要看李惠堂”的傳說,再到上世紀八十年代“一縣六國腳”的巔峰時代,梅州足球一直沒有斷過層。現在全市每年有五千多場比賽在進行,足球人口占全市常住人口的28.3%,全市足球場地超過一千塊,平均每萬人擁有的球場數量全省第一、全國也靠前。全國唯一的縣級中超球隊梅州客家出現在這里,不是奇跡,而是必然。
梅州這幾年在做的“百千萬工程”,其實也跟這種現實主義的性格有關系。別的地方可能是從產業、招商、園區入手,梅州則從村子入口、農田水利、柚子分揀中心、鄉村球場、基層服務站一點點做起。
你走進五華、走進興寧、走進大埔的鄉村,會看到一批一批小項目在落地:路修通了,排水做好了,農地集中度提高了,合作社強了,村里的足球場亮燈了,小孩們晚上也能踢了。沒什么驚天動地的大手筆,但這些東西組合起來,就是鄉村真正的變化。
梅州不是靠講故事來出圈,而是靠把田和人、村和城、產業和文化重新連起來。“百千萬工程”在這里,不是口號,而是把這座城市的長項繼續往前推一把,把“慢變量”變成“真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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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州的山水很好。
蓮花山脈、鳳凰山脈、武夷山脈在這里交匯,梅江、汀江、梅潭河三水合流,森林覆蓋率全省第一。以前,這意味著交通不便、發展受限,現在倒成了梅州的生態優勢。好山好水養好物,金柚、嘉應茶、客都米能走出去,不是廣告做得好,而是這里的水土確實好。
梅州屬于亞熱帶季風氣候,光照長、雨水足,晝夜溫差比沿海大,土壤偏弱酸性,還帶一點硒。這些條件對大多數作物一般,但對柚子格外合適。柚樹喜歡山地,怕澇不怕曬,根系深,能耐貧瘠,只要土層夠,哪怕坡地也能長。
換句話說,梅州能做柚子,是老天賞飯。
梅州多山,地不成片,以前種糧食難有規模,年輕人只能外出打工。真正讓這片地方找到方向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那場“向山進軍”。政府發苗、發肥料,引導農民試著在山地種柚子。一開始大家心里也沒底,但幾十年堅持下來,最先吃螃蟹的南福村,硬是把五千多畝山地變成了產業基地。
今天南福村一年靠柚子能做出五千萬收入,村里四百多戶種柚子,基本戶戶有收益。
現在的柚子產業也不是過去那種手腳并用的粗放方式。村里合作社統一做產供銷,田里裝了傳感器,可以實時看溫濕度,水肥一鍵就能遠程管理。大數據平臺把產量、行情、訂單整合在一起,果農輕松多了,也不用再擔心被壓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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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州人的生活離不開柚子。在這里,柚子不是那種被當成特產來展示的水果。去梅州人家里做客,他們端茶倒水之余,也會隨手拎出兩個柚子,往桌上一擺,用指甲掐開一道口子,邊剝邊聊。聊得起勁,桌上很快就堆一層皮。
在梅州,柚子出現在很多場景中,拜年要帶柚子,探親要帶柚子,孩子上學老師搞活動,家長也提一袋過去。就連村里開會,桌上經常也會擺幾個剝好的。柚子成了梅州人之間的最大公約數,很多時候,不需要多說什么,遞過去一個柚子,一個人接住開剝,氣氛就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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擇山開辟的那些先民,把中原的傳統文化帶了下來,和當地土著、嶺南文化碰撞久了,就凝聚成了另一種東西——客家文化。
起初并沒有“客家人”這一稱呼,在宋代的戶籍制度下,戶籍也有了主客之分,廣府語系和潮州語系的先民在粵地為“主”, 后到的就是“客” 。因此“ 客籍人” 又稱“客家人” , 這一稱呼也流傳了下來。
南宋至元末明初約五百余年,客家人已大致定居于粵閩贛三角地域,客家的語言、民俗、文化觀念等已逐漸成熟,客家文化獲得穩定的發展。
到了清朝初期,由于閩贛粵交界處的客家地區經濟快速發展,人口以及土地需求增加,清政府便實行了移民政策,客家人開始南下、西遷,向粵中、粵東、粵西及湘、桂、川等地發展,此為客家人的第四次遷徙。
第五次遷徙發生在19世紀中后期,當時廣東西部地區客家人口激增,清政府看到這一情況后再次強令部分客家人遠徙粵西山區、雷州半島、海南島和廣西等地。
最后,客家人以廣東嘉應州(今梅州)為基地,大量外遷到華南各省乃至世界各地,梅州也因此有了“世界客都”的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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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梅州走一圈,就能看到,圍龍屋散落在山谷里,老祠堂、舊學宮、古牌坊很多,看得出來這些地方很早就重視讀書、重視家族。街上老人說的客家話,有一股中原遺音。節慶時的花環龍、杯花舞、燒火龍,那種古舊的味道,是這地方特有的。
客家山歌、漢樂、一些傳統習俗,在一些村里還延續著。過年時,市區和縣里的廣場上,人山人海,舞臺上唱的演的,都是漢樂和山歌這些梅州特有的文化節目。
梅州菜也好吃,它不像有些菜系那么奢華,口味也不重,這跟客家人崇文重教、克勤克儉關系很大,做菜也延續那個講究節度、不浪費的傳統。這種飲食風格,很像客家人的性格。
客家人身上還有一些很樸素的特點,互幫互助、言傳身教、敬祖重義。這些特點在很多地方都已經消失,但在梅州地區,依然保存。只要你接觸過一些客家人,都能在他們身上看到這些品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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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以為梅州都是山,就很封閉保守,其實梅州與外界的聯系,比很多地方要更早更深。
梅州有個古鎮叫松口。這里是客家重鎮,也是著名僑鄉。松口鎮建制早于梅州,是千年古鎮,為嶺南四大古鎮之一。宋代以降,松口各姓氏先祖從閩贛遷居此地,開發建成閩粵贛商貿集散地。宋代伊始,特別是清末民國初期,松口成為梅州乃至閩粵贛客家人向海外遷徙的重要驛站、世界客僑“海上絲綢之路”的始發地、客家人“印度洋之路”的第一港。
清光緒年間的海關檔案顯示,松口港年驗放船只達2.3萬艘次,高峰期每天有3000多人經此南下。全球8000萬客家人中,有200多個姓氏的祖輩在此登船。松口古鎮因此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證為"中國移民紀念地"。
這些客家人從松口走出后,下南洋去美洲。走出去的人慢慢站住腳后,再把資源帶回家鄉,建學校、修祠堂、做公益。
客家人也逐漸在當地落地生根,他們的后代中,出現了很多名人,比如李光耀、他信,分別是梅州大埔和梅州豐順人。
說到名人,梅州出了很多。
葉劍英、丘逢甲、林風眠、黃遵憲、張弼士、田家炳、曾憲梓……名單很長,涉及政治、藝術、商業、教育,跨度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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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劍英,原來也是先到馬來西亞討生活的。年輕時,他在南洋謀生,做過文員,也做過教師,日子不算好過。后來聽說唐繼堯在云南開講武堂招募學兵,他二話不說,提行李就回國了。他這一走, 就把這一步走成了中國近現代史上最重要的轉折之一。投筆從戎之后,他一路卷進了辛亥革命、護國討袁、北伐,再到后來我黨軍隊的重建與發展。他在每個節點上都沒缺席過,甚至多次扮演了關鍵角色。
梅州的紅色資源,主要就是葉劍英這個人。很多地方也有紅色景點,但能寫出一本厚厚傳記的人不多。葉劍英的人生,是一路靠選擇和判斷走出來的。最牛的是,他每一次都能選對方向。甚至有人開玩笑說他是穿越者,因為他總能在關鍵節點上做出最清醒最正確的選擇。
他眼界開闊,底子扎實,懂外交,懂軍事,更懂人情世故。他在危急關頭多次起到壓艙石的作用,比如西安事變的幕后協調、建國前后的軍隊重組、粉碎四人幫時的果斷拍板和對改革開放的大力支持。
葉劍英的故事多,信息量大,而且好看,十大元帥里,葉劍英的可讀性最強。
也正因為葉帥曾經影響中國命運的重量,使得梅州的紅色資源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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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州為何名人輩出,如果非要找原因,我更愿意從幾個簡單的角度說。
首先是地形。
平原少、山地多,資源有限,這種環境下,往外走和讀書,是兩條現實的路徑。梅州人讀書,是為了學而優則仕,所以廣東一直流傳著“客家人好從政、潮汕人好經商、廣府人好生活”的說法。所以,雖然梅州的經濟體量在廣東不算大,但人才影響力非常大。
其次是家族結構。客家聚族而居,一棟圍龍屋就是一個小社會。孩子讀書,整個家族都會投入。讀成了,就是家族的光榮,整個家族都會因此受惠。有些地方把教育當成追求,梅州把教育當成辦法。
再者是長期遷徙帶來的心態。客家人不是原地定居的民族,是不斷被推著往南走、往山里走、再往海外走。這種經歷讓他們更容易接受變化,愿意嘗試新的環境,也更能在陌生地方堅持下來。
這些原因疊加,形成了今天梅州這個城市的人才格局。
說梅州的意義,不能只看梅州本身。越是了解廣東,你就越不會把梅州當成邊角料。廣東的風格看似由廣州、深圳這些沿海城市決定,但廣東底層結構是由廣府、潮汕、客家這三套文化構成的。而客家這一支里,梅州是最核心的城市。
廣東的干部構成,梅州人占了相當大的比例;看廣東的教育傳統,客家人讀書氛圍最濃;看廣東的海外影響,早期下南洋的主力很多來自梅州;看廣東的紅色傳統,葉劍英是關鍵人物。在廣東格局里,梅州起到了關鍵的支柱作用。
廣東是全國最外向也最復雜的省份,速度快、壓力大、變化頻繁,而梅州這套客家文化,恰好提供了另一種穩定力量:讀書、家族、遷徙、紀律、耐力、文化認同感。越研究廣東的現代體系,就越會認同這套東西的重要性。
所以,理解梅州,是理解廣東的一把鑰匙。它是用幾百年遷徙史、幾十年農業調整以及長久累積的教育傳統,構成了廣東最不張揚但極為深厚的那部分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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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州今天要突圍,不是去模仿珠三角,也不是去爭那種做不來的大賽道,而是應該讓外界清楚,這個地方有什么是別的城市沒有的。
城市發展有兩類,一種是把天賦用到極致,另一種是把限制轉成優勢。梅州屬于第二種。
平地少,就把山地農業做到極致。離海遠,就把外出史變成文化資產。資源不多,就把人才傳統延續到今天。沒有大工業,就把體育文化當成社區根基。
這些東西放在今天的城市競爭里,看似不起眼,但它們都是真材實料,都是經過時間考驗的,城市競爭越卷,這種東西就越值錢。
在競爭強省廣東,梅州的突圍路徑可能不是那種讓人眼前一亮的方向,但它不用重新定義自己,也不用去模仿別人,只需要把自己已經存在的東西講清楚,就能讓人印象深刻。
能做到這一點,其實已經比很多城市強。
也許未來的梅州不會成為流量城市,但它完全可能成為認知城市,不靠噱頭和包裝,而是靠內容本身。
梅州不是一眼驚艷的城市,足球、柚子、客家文化、南洋遷徙史,這些東西單拎出來都不算驚天動地,但組合在一起,就是妙不可言。
柚子種了幾十年,足球踢了一個多世紀,文化沉淀了幾百年。有些城市靠速度,有些靠資本,梅州靠的是時間。而時間,往往比流量更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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