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著走著,冬天就深了。
七十多個春秋在身后靜靜鋪展,如一幅水墨長卷。那些濃墨重彩的夏日、金風(fēng)送爽的秋光,都化作了筆尖淡淡的遠(yuǎn)山。
時間這條河,不急不緩,推著每個人前行。年輕時總覺得它在催,現(xiàn)在才懂,它是在渡。度別人,度自己,也在度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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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清晨拉開窗簾,發(fā)現(xiàn)霜花已在玻璃上繡出晶瑩的圖案。
這讓我想起母親。每到冬天,她總會早早生起爐火,在灶臺前忙碌。那時的冬天真冷啊,雪花能飄進(jìn)夢里。
可母親的粥永遠(yuǎn)是熱的,她哼的歌謠,至今還在耳邊:“大雪封門不要慌,灶里有火,缸里有糧……”
如今我也到了母親當(dāng)年的年紀(jì),終于明白:冬天的溫暖,從來不在溫度,而在記憶的溫度。
二
老友老周走的那天,雪下得正緊。
我們相識于1970年的羊毛灣水庫,那時大學(xué)生是臭老九,在此勞動鍛煉。我們一起經(jīng)歷了物資匱乏的年代,一起在工作中相互扶持。
退休后,我們相約學(xué)書法,他總笑我握筆太緊:“老馬啊,寫字如做人,要懂得收放。”
送別時,我沒有落淚。約好了,來年春天在他長眠的地方種棵松樹。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如同飄落的雪花,終要回歸大地。
重要的是,我們曾經(jīng)一起走過那么多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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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膝蓋確實不如從前了。
爬樓梯成了需要算計的事,卻讓我發(fā)現(xiàn)了平地上的風(fēng)景——院子里的臘梅今天又開了三朵,隔壁的貓在哪個時辰來曬太陽,送報的小伙子換了新頭盔……
失去了一些,卻看見了更多。造物主是公平的,他關(guān)上一扇門,必會打開一扇窗。只是我們常常久久凝視那扇關(guān)上的門,卻錯過了窗外的梅花。
四
女兒總勸我去海南過冬。“爸,房子買了幾年了,那邊暖和,對你的老寒腿好。”
我婉拒了。北方的冬天確實凜冽,可這里有我全部的生活——社區(qū)醫(yī)院的王醫(yī)生熟悉我的每處老毛病,巷口的修鞋老趙能修好我穿了十年的棉鞋,老年大學(xué)的老伙計們還等著我下周去講《紅樓夢》里的詩詞。
溫暖不只是氣候,更是生活的紋理。每一道皺紋里,都住著一個故事。
五
現(xiàn)在睡得不深,常常在黎明前醒來。
起初覺得難熬,后來發(fā)現(xiàn)這是歲月賜予的禮物。萬籟俱寂中,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沉穩(wěn)而有力,像在說:你還在這里,真好。
于是慢悠悠地沏茶,看茶葉在杯中舒展;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看天色從墨黑變成魚肚白。
這種靜謐,是年輕時求之不得的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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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開始習(xí)慣說“挺好的”。
兒女忙,不能常來,挺好的——說明他們正處在人生最豐盈的階段。
老友一個個離開,挺好的——不必再承受撕心裂肺的別離。
記憶力不如從前,挺好的——該記住的都記住了,該忘的就讓它隨風(fēng)。
“挺好”不是妥協(xié),是七十年修煉來的智慧——與生活和解,與歲月言和。
七
上周在老年大學(xué),我分享了“冬日四樂”:一樂天倫,二樂故交,三樂獨處,四樂未知。
七十八歲的老王補充:“還要加一樂——樂等待。”
他說得對。雖然我們的冬天越來越深,但誰知道明天會有什么驚喜?也許是遠(yuǎn)方的來信,也許是孫女的婚訊,也許只是清晨一場特別純凈的雪。
等待本身,就是一種希望。
八
昨天翻出四十年前的日記。
泛黃的紙頁上,寫滿了未竟的夢想:想去西藏騎行,想成為作家,想對那個姑娘說愛她。
曾經(jīng),這些未完成像心中的刺。可現(xiàn)在,我能平靜地翻閱,如同閱讀別人的故事。
與過去的自己和解,不是放棄,是釋重——就像大樹在冬天褪去葉子,不是認(rèn)輸,是為了更自在地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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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老陳的茶館還開著。
四十歲那年,他關(guān)掉設(shè)計公司開了這間茶館。“每天都在討好別人,卻忘了為什么要做設(shè)計。”
現(xiàn)在的他只招待懂茶的客人。墻上掛著他的水墨畫,最新的一幅叫《冬山如睡》。
“你看冬日的山,”他指著畫,“看似一無所有,實則包羅萬象。人也要經(jīng)歷這樣的階段,放下執(zhí)念,才能遇見真我。”
茶香氤氳中,我看見了一個與命運和解的靈魂。
十
深夜,接到高中時的老友班花的電話。
她剛結(jié)束四十多年的婚姻,聲音卻異常平靜:“我們都沒有錯,只是不適合一起走后面的路了。”
沒有怨恨,沒有不甘。她說起前夫的好,說起那些溫暖的瞬間。“就像雪覆蓋了道路,不是路消失了,是提醒我們該換條路走了。”
她在學(xué)插花,最近的作品叫《重生》——枯枝與新芽同在瓶中,別具韻味。
“七十歲開始新生活,挺好的。”她在電話那頭輕笑,“終于學(xué)會了對過去說謝謝,對未來說歡迎。”
十一
小區(qū)里的老王是個特別的園丁。
他不用常青樹,只種落葉植物。“為什么要拒絕凋零?凋零本身就是生命的一部分。”
他的花園四季分明。最妙的是雪后,枯枝掛著冰凌,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完美不是永遠(yuǎn)盛開,是每個階段都活出該有的樣子。”
看著他修剪梅枝的背影,我懂了:與不完美的自己和解,才能看見完整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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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父親七十歲那年對我說:“不是所有種子都要在春天發(fā)芽。”
那時不懂,現(xiàn)在深有體會。我在七十三歲開始學(xué)國畫,七十五歲注冊公眾號《博雅品讀閣》,專寫自己的散文。雖然讀者不多,但很滿足。
就像院角那株老梅,在最冷的枝頭,開著最香的花。它不恨冬長,不怨春遲,只是認(rèn)真地開著。
十三
其實與過去和解,就像整理衣櫥——
留下讓你溫暖的,放下讓你拘束的。那些發(fā)黃的舊夢、未竟的誓言、擦肩的緣分,都曾是你的一部分,但不必是一生的行囊。
學(xué)會說“再見”,才能好好說“你好”。
對未來的真正慷慨,是把一切獻(xiàn)給現(xiàn)在。
十四
上個周末,去聽了場特別的音樂會。
演奏者是康復(fù)中心的老人,有中風(fēng)后的教授,有患帕金森的音樂老師。他們的演奏不算完美,卻格外動人。
壓軸曲目是《雪之夢》。彈鋼琴的女士曾是企業(yè)高管,一場車禍奪走了她的左手功能。現(xiàn)在她用右手彈琴,音符單純?nèi)绯跹?/p>
“我曾怨恨命運不公,”她說,“直到在復(fù)健中明白——生命給我的,不是殘缺,是另一種完整。”
掌聲如雪,靜靜飄落在這個冬天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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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天快亮?xí)r,我做了一個夢。
夢見所有的遺憾都化作雪花,在掌心慢慢融化。不冷,很暖。
原來真正的釋懷,是允許一切發(fā)生,也允許一切過去。
十六
推開窗,新雪初霽。
遠(yuǎn)山如洗,近樹如玉。賣豆?jié){的小店升起炊煙,晨跑的人呼出白氣,第一個公交站臺已擠滿了趕早班的人。
這個世界,從未因誰的遺憾停止前行,卻也給每個愿意重新開始的人留了位置。
十七
孫子問我:“爺爺,你怕老嗎?”
我想了想:“就像冬天怕冷嗎?怕也沒用,不如多穿件衣裳。”
其實老了有老了的好——不必再證明什么,不必再追趕什么。就像冬天的土地,看似荒蕪,實則蘊藏著整個春天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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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愿你與往事化干戈為玉帛,愿你來日之路光明燦爛。”
這不是祝福,是證言——證明每一個認(rèn)真告別的人,都配得上更好的重逢。
冬天從不阻止春天來臨。
它只是用整個季節(jié)告訴我們:生命的意義,不在于躲避風(fēng)雪,而在于在風(fēng)雪中學(xué)會歌唱;不在于抓緊什么,而在于放手后依然能站穩(wěn);不在于沒有遺憾,而在于帶著遺憾依然向前。
十九
今晨雪特別大。
我慢慢走到窗前,看雪花一片一片,不慌不忙。它們不在乎飄向哪里,只是飄著;不在乎何時融化,只是存在著。
這多像我們這些老人——不必問要去哪里,不必急什么時候到。就在此時,就在此地,安然存在著,就是最好的狀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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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七十多年的冬天教會我:
與過去和解,是理解所有的安排都是最好的安排;與未來相擁,是相信明天永遠(yuǎn)值得期待。
而我們,也要認(rèn)真地老去——帶著所有的記憶,所有的遺憾,所有的感恩。
因為冬天從來不是結(jié)束。它是生命最從容的段落,是我們用一生寫就的,最厚重的詩篇。
當(dāng)最后一片雪花落下,我知道——那不是句號,是另一個開始的逗點。
2020年12月2日寫于西安 今日修改發(fā)出 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及AI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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