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詩壇——岑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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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如一夜春風來,
千樹萬樹梨花開。
關于岑參的邊塞詩成就,以下兩組數據頗能說明問題。
據統計,從《詩經》時代到晉代,邊塞詩共有21首。宋齊10首,蕭梁50首,北朝25首,陳代50首,隋代12首。也就是說,先唐時代,有記錄的邊塞詩合計僅168首。
岑參所處的盛唐時代,是邊塞詩發展的黃金時期,據陳鐵民教授統計,盛唐開元四年至天寶末年,有邊塞詩傳世的詩人就有71位,已知大小詩人共計有邊塞詩275首。
這其中岑參就貢獻了83首,占比將近三分之一,是另一邊塞名家高適的兩倍(42首)。不僅位列盛唐詩壇之冠,也高居全唐詩壇的榜首。
當然,如果僅以數量論英雄,“炫詩狂人”愛新覺羅-弘歷豈不是要天下無敵了。
岑參之所以能夠以邊塞詩稱霸星光璀璨的盛唐詩壇,不光在于他勤于邊事書寫,更得益于對邊塞詩藝術創作的多維突破:
——題材的突破——
岑參先后兩次出塞,在邊關生活過5年。在這5年里,他幾乎走遍了西域的軍事要地,地經足至,景由目見,事則身歷,邊疆的一切都被納入他的創作視野。因而,他的邊塞詩創作突破了傳統征戍詩多寫邊地苦寒、士卒辛勞的格局,大大地拓展了描寫題材和內容范圍。舉凡軍旅生活,征戰場面,邊塞景物,異域風情,從戎入幕的情懷、感受以及多方面的日常見聞,都得以一一在詩中加以表現。
他的筆下,有大唐雄兵的威武,有將士們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也有戰爭的殘酷,更有惡劣的氣候環境:
四邊伐鼓雪海涌,三軍大呼陰山動。
虜塞兵氣連云屯,戰場白骨纏草根。
劍河風急雪片闊,沙口石凍馬蹄脫。
——《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
當然,大漠奇景永遠是他筆下的主角:
火山六月應更熱,赤亭道口行人絕。
——《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還有冰天雪地里,一些有意思的人和有意思的事。
比如,熱衷賭博且賭技出眾的趙將軍:
九月天山風似刀,城南獵馬縮寒毛。
將軍縱博場場勝,賭得單于貂鼠袍。
——《趙將軍歌》
又比如使君家里別具一格的北旋舞。
如蓮花,舞北旋,世人有眼應未見。
——《田使君美人如蓮花舞北旋歌》
他用第一人稱熱情洋溢悲壯慷慨地記錄了五年多軍旅生活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想,構筑起了一部嶄新而熱情激昂的“大唐西域記”。
或者準確地說,岑參的邊塞詩歌更像一部盛世大唐的西域戰斗史,包括奇異風光與特殊民俗的地域史,是大唐西域戰爭、人文及地理的總和。他開辟了自漢代張騫鑿空西域后的藝術領域,彌補除了政治、經濟、軍事進展的詩歌藝術的不足,令人耳目一新。
——體裁的突破——
與岑參同時代的殷璠在《河岳英靈集》中就對他有“參詩語奇體峻,意亦奇造”的評價,意思是說岑參的詩歌作品用語新奇、造意也奇。
他這種求新求奇的藝術追求,在邊塞詩創作時尤為突出。
岑參的80余首邊塞詩,沒有一首采用舊體。他尤其偏好采用舒卷自如的七言歌行體來壯言邊關風貌。這些七言歌行音節流暢,用韻靈活多變,或句句用韻,或隔句用韻,有時一韻到底,有時二句、句或四句一轉韻,且多平仄韻互換;同一篇中,還往往交替使用不同的韻式。
《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
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
平沙莽莽黃入天!
輪臺九月風夜吼,
一川碎石大如斗,
隨風滿地石亂走。
匈奴草黃馬正肥,
金山西見煙塵飛,
漢家大將西出師。
將軍金甲夜不脫,
半夜軍行戈相撥,
風頭如刀面如割。
馬毛帶雪汗氣蒸,
五花連錢旋作冰,
幕中草檄硯水凝。
虜騎聞之應膽懾,
料知短兵不敢接,
車師西門佇獻捷。
以上首《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為例:狂風怒吼,飛沙走石,詩句一開頭就以夸張的手法突出了環境的惡劣,從而為后面歌頌將士的英雄氣概作了完美的鋪墊。接下去他濃墨重彩地描寫了將士們半夜出征的情狀:凜冽的寒風如刀一般割在臉上,戰馬蒸騰的汗水瞬間凝成冰霜,實中求奇,以側面敷粉的手法襯托出了軍情的緊急和士氣的高昂。
更令人稱道的是,這一首詩的韻調與內容也十分協調,它獨創了句句用韻、三句一轉的奇特格式,以急促鏗鏘的節奏,將唐軍將士們氣貫長虹的的驅虜決心大筆揮灑而出,讀來血脈賁張。
——地域的突破——
在大唐的邊塞詩人群體中,無論是初唐的盧照鄰、駱賓王,還是盛唐的崔顥、王昌齡、王翰,以及中唐的盧綸、李益,他們所到之處,東起沒有超過幽州并州(今天的山西北京一帶),西也只是到達隴右的長城一線,因公出差的王維、高適,最遠也只是到過河西走廊一帶。
安史之亂后,北庭都護府和安西都護府孤懸北塞數十年,之后相繼被吐蕃攻陷,之后千年,再也沒有詩人能夠踏上這一片荒涼而又熱烈的土地。
可以這么說,中古詩人里,岑參是走得最遠的,也是唯一一位到達新疆、踏足西域的著名行吟詩人。他將中國文學的疆域,從長城內外擴展到了天山南北。從此以后,西域荒漠的奇異風光和風土人情也不再只是詩人們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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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參向來是摹景的高手,無論是寂寞的溪澗還是日常的蜂蝶,都能被他輕筆一點展現出獨特的靈性。更何況他用5年時間傾情寫出的大漠、雪海、火山、熱海,即是他生命里的前所未有,也是中國文學史上的前所未有。
據記載,從東沙爾湖到新疆哈密大南湖以西,常年有地下煤礦自燃,一直從唐朝燒到清朝才耗盡,這樣的奇景,被岑參的《經火山》忠實記錄。
《經火山》
火山今始見,突兀蒲昌東。
赤焰燒虜云,炎氛蒸塞空。
不知陰陽炭,何獨然此中?
我來嚴冬時,山下多炎風。
人馬盡汗流,孰知造化功。
在《熱海行送崔侍御還京》一詩里,他還詳細描寫了今吉爾吉斯斯坦境內的伊塞克湖的奇特風貌。根據“軍中胡兒”的傳言,岑參馳騁想象,用大膽的夸張手法,從海中水、海上鳥、岸旁草、空中雪等多個維度,寫出熱海(其實應該是溫泉湖)令人驚愕的奇特景觀。
《熱海行送崔侍御還京》節選
側聞陰山胡兒語,西頭熱海水如煮。
海上眾鳥不敢飛,中有鯉魚長且肥。
岸旁青草常不歇,空中白雪遙旋滅。
蒸沙爍石燃虜云,沸浪炎波煎漢月。
他用1800多個日夜的堅守,點燃了這一片荒原;用詩人特有的浪漫情懷,留下了一個個被凝固在文字里的活生生的瞬間;用“萬里覓封侯”的無畏激情,為我們還原出那一片蒼茫而又厚重、冰涼而又滾燙、遼闊而又逼仄的塞外熱土。
倒也不失為熱辣滾燙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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