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所中學都有屬于自己的傳奇。在我們那所坐落于華北平原小鎮(zhèn)的中學里,傳奇不是那些天資聰穎的學霸,而是一個復(fù)讀了五年的女生。她的名字如今已被鐫刻在校史館的優(yōu)秀校友墻上,但在我記憶深處,她永遠是那個在冬日清晨的寒風中,揣著涼饃饃,蹲在教室墻根下,用幾乎要將課本咬碎的力量背誦課文的倔強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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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墻根下的晨讀:刻進骨子里的堅持
1982年,我升入鎮(zhèn)上的高中。學校的教室是紅磚砌成的瓦房,歲月在墻面上蝕出斑駁的痕跡,冬天北風像刀子一樣從窗縫鉆進來,夏天則時常需要挪動課桌以避開漏雨的角落。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我遇到了她——李秀蘭。
她是個大高個,因為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黑黃且缺乏光澤的狀態(tài),身上的藍布衫洗得發(fā)白,肘部打著并不算太服帖的補丁。她沉默寡言,是全校皆知的人物,不是因為成績優(yōu)異,而是因為她已經(jīng)復(fù)讀了四年,這是她的第五年。
那時的農(nóng)村,復(fù)讀并非稀罕事,但連續(xù)復(fù)讀四年,考分卻依舊低得幾乎看不到任何希望,這便成了許多人私下議論的焦點。有的同學同情她,更多的則是不解與非議,說她“犟得沒邊兒”,“再考十年也是白搭”。這些話語,像風一樣吹過校園,她似乎從未聽見,或者說,她選擇用沉默將自己包裹起來,將所有的心力都傾注到那摞破舊的課本上。
她的每一天,都像上緊了發(fā)條的鐘擺,精準而單調(diào)。每天天還沒亮,當宿舍里的同學還在沉睡,她就已經(jīng)起床,揣上兩個用布包好的涼饃饃,步行幾里路趕到學校。教室的門通常還沒開,她便找一處背風的墻根,蜷縮著身子,掏出課本開始晨讀。她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但每一個字都咬得極其用力,仿佛不是用聲音在念,而是用整個生命在咀嚼、在吞咽,誓要將那些知識刻進自己的骨髓里。
她的課本是前幾屆學生傳下來的,封皮早已脫落,她用舊報紙仔細地重新包裹好。書頁的邊緣被無數(shù)次翻捻而變得毛糙、發(fā)白,內(nèi)頁的空白處,寫滿了密密麻麻、不同顏色的筆記,那是她四年鏖戰(zhàn)留下的年輪。那些字跡,從最初的青澀潦草,到后來的沉穩(wěn)工整,記錄著一個靈魂不甘沉淪的掙扎與攀升。
二、 涼饃饃與咸菜:尊嚴與夢想的午餐
中午的教室,是校園里最富人間煙火氣的地方。同學們大多拿著飯盒去食堂打飯,條件好些的,能吃到一份帶著零星油花的炒青菜。而李秀蘭,永遠是那個例外。她從不離開座位,從那個洗得發(fā)白的布包里,掏出早上帶來的饃饃,就著自己帶來的涼白開,便是她的午餐。
我記得一個深秋的中午,輪到我值日擦黑板。同學們都去了食堂,空曠的教室里只剩下我和她。粉筆灰在從窗戶透進來的光柱中飛舞,她靜靜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小心翼翼地展開一個皺巴巴的油紙包,里面是幾塊黑乎乎的咸菜疙瘩。她掰下一小塊,仔細地夾在掰開的饃饃里,然后小口小口地吃著,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桌上攤開的數(shù)學習題集。那習題集上布滿了紅筆修改的痕跡,像一張傷痕累累卻又倔強不屈的地圖。
我手里握著母親給我?guī)У匿X制飯盒,里面是金黃的炒雞蛋和雪白的米飯,還冒著些許熱氣。那一刻,一種強烈的沖動讓我想走過去,分一半炒雞蛋給她。但我猶豫了,我害怕我那微不足道的善意,會刺痛她那用沉默精心維護的、薄如蟬翼的尊嚴。就在我躊躇不前時,她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目光,抬起頭,對我露出了一個平靜的微笑,說:“你快擦吧,下午第一節(jié)是數(shù)學課,別耽誤了。”
她的笑容里,沒有一絲一毫的窘迫與自卑,只有一種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專注與坦然。說完,她又低下頭,繼續(xù)一邊啃著饃饃,一邊演算著習題。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她那寒酸的午餐,與她內(nèi)心那個滾燙的夢想相比,顯得如此微不足道。她咀嚼的不僅是干硬的饃饃,更是生活賦予她的苦澀,而她咽下的,是轉(zhuǎn)化為養(yǎng)分的堅韌。
三、 無聲的淚水與變形的鉛筆:韌性是如何煉成的
我們的班主任是一位五十多歲、鬢角斑白的老教師,他姓陳。陳老師每次開班會,幾乎都會提到李秀蘭。“你們這些人,但凡有李秀蘭一半的韌勁和心氣兒,考大學就沒有一個難的!”這話他反復(fù)地說,語氣里沒有半分嘲諷,滿是敬佩與期許。
然而,現(xiàn)實的壁壘是冰冷而堅硬的。又一次數(shù)學模擬考試結(jié)束,她的總分依然沒有觸碰到那條看似遙不可及的專科線。那天晚自習,教室里安靜得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和偶爾的翻書聲。我無意中抬頭,看見她趴在桌子上,整個臉埋在臂彎里,肩膀在極力克制下,依然控制不住地輕微抽動。她沒有發(fā)出一點哭聲,但那只緊握著半截鉛筆的手,因為用力,指節(jié)泛白,那粗糙的木質(zhì)筆桿,幾乎要被她的手溫與力量所融化、變形。
班長是個心軟的女生,拿起一包紙巾想遞過去,卻被不知何時站在教室后門的陳老師用眼神制止了。陳老師輕輕搖了搖頭,低聲對我們幾個注意到的人說:“讓她自己緩一會兒。這孩子,心里的勁兒比誰都足,她哭一場,不是崩潰,是給心里的堤壩泄洪。哭完了,她還得接著往前走。”
果然,不到十分鐘,她猛地抬起頭,用早已洗得發(fā)白的袖子,胡亂地在臉上抹了兩把,擦去了淚痕。她的眼睛還紅腫著,但目光已經(jīng)重新變得堅定。她深吸一口氣,重新拿起那支幾乎變了形的鉛筆,攤開那張布滿紅叉的試卷,開始一道題一道題地重新演算。桌上那盞用墨水瓶自制的、光線昏黃的小臺燈,將光打在她黑黃卻輪廓堅毅的臉上,我清晰地看到,那雙剛剛流過淚的眼睛,此刻亮得驚人,像兩口被苦難淘洗過、即將涌出清泉的深井。
四、 “我再考最后一次”:與命運的最后一次搏擊
高考前一個月,一場更為嚴峻的考驗降臨在她身上。那天下午,一個穿著打滿補丁衣服、面容憔悴的農(nóng)村婦女,怯生生地出現(xiàn)在我們教室門口,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個藍布包袱,向教室里張望,卻不敢進來。那是李秀蘭的母親。
秀蘭看到她,愣了一下,隨即快步走了出去。教室的門開著一條縫,我隱約能聽到外面的對話。
“蘭啊……”母親的聲音帶著哭腔,“家里……家里實在是一分錢也湊不出來了。你爹的病……要不,今年就算了吧……”
一陣漫長的沉默。沒有預(yù)想中的哭泣和抱怨。
然后,我聽見秀蘭的聲音,低沉卻異常平穩(wěn):“媽,你別急。”
她回到座位,從自己的布包最底層,掏出一個用手帕包著的小包,一層層打開,里面是一沓疊得整整齊齊、面值不一的毛票,最大的是一張五元的,更多的是幾分、幾毛的零錢。
“這是我平時從飯錢里省下來的,夠交報名費了。”她把錢塞到母親手里,然后用力抱了抱那個瘦小、佝僂的身體,“您別擔心,我再考最后一次。”
她沒有說“我一定考上”,而是說“我再考最后一次”。這“最后一次”里,包含了多少山窮水盡的絕望,又蘊含著多少破釜沉舟的勇氣?她母親抹著眼淚,一步三回頭地走了。秀蘭回到教室,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的波瀾,她只是平靜地坐回座位,將面前那本翻爛了的復(fù)習資料,輕輕地又翻過一頁,仿佛剛才發(fā)生的,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但我們都明白,她剛剛把家庭所有的期望和自身的全部命運,都押在了這背水一戰(zhàn)上。
五、 紅榜前的眼淚:星光不負趕路人
七月的流火,炙烤著大地,也炙烤著每一個高考生的心。那三天的考場,像一座命運的熔爐。李秀蘭穿著那件標志性的、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每天都是由她母親送到考場門口。母親每次都會塞給她一個煮雞蛋,然后便匆匆離開,生怕自己的存在會給女兒帶來額外的壓力。
考完最后一門,整個校園都陷入了狂歡。同學們將課本、試卷撕碎,拋向天空,仿佛要將這些年所有的壓抑和辛苦都盡情釋放。而李秀蘭,卻默默地回到教室,將散落在桌肚里的筆記、課本一本本拿出來,用手掌將它們撫平,摞得整整齊齊。有人問她:“秀蘭,都考完了,還留著這些干嘛?”
她笑了笑,說:“不管考上沒考上,這些東西留著,說不定以后能幫到和咱們一樣想讀書的弟弟妹妹。”
放榜那天,學校門口那面斑駁的墻壁前,被人群圍得水泄不通。紅色的榜單像一道命運的判決書,有人歡呼雀躍,有人掩面而泣。李秀蘭擠在人群的最后面,低著頭,雙手緊張地絞著衣角,不敢上前。她害怕那五年的堅持,最終換來的依然是熟悉的失落。
當我擠到前面,找到自己的名字,正暗自松了口氣時,忽然聽見陳老師洪亮而激動的聲音:“秀蘭!丫頭!快過來!你快過來看看這是誰的名字!”
秀蘭像被電擊了一般,猛地抬起頭,跌跌撞撞地擠開人群沖過去。她的雙手因為激動而不停地顫抖。當她的目光終于在“地區(qū)師范學院”那一欄后面,鎖定那個她期盼了五年的名字時,她整個人都僵住了。她愣在那里,足足有半分鐘,眼睛死死地盯著榜單,仿佛要確認那墨跡不是幻覺。
然后,沒有任何預(yù)兆,眼淚像決堤的洪水,瞬間從她眼中奔涌而出。那不是悲傷的哭泣,是一種極度壓抑后的釋放,是漫漫長夜后終于見到曙光的狂喜。她一邊笑著,一邊任由淚水肆意流淌,嘴里反復(fù)地喃喃自語:“考上了……真的考上了……媽,我考上了……”
那一刻,整個世界仿佛都以她為中心旋轉(zhuǎn)起來。之前那個曾說她“犟得沒邊兒”的男生,紅著臉,遞過來一本嶄新的《新華字典》,聲音哽咽地說:“秀蘭,對不起……以前我胡說八道,這個給你,以后當老師用得上!”陳老師拍著她的肩膀,眼眶濕潤,連連說著:“好孩子,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能行!”她母親也聞訊趕來,母女倆在人群中緊緊相擁,泣不成聲,所有的苦難,在這一刻都化為了值得。
六、 歸來仍是師者:用一生詮釋努力的意義
后來,她如愿去了地區(qū)師范學院。臨走時,我們班同學悄悄湊錢,給她買了一個當時鎮(zhèn)上能買到的最好的綠色帆布新書包。她背著新書包,站在學校門口與我們告別,陽光灑在她身上,那張黑黃的臉上,洋溢著從未有過的光彩與希望。她對我們,也像是對自己鄭重承諾:“以后我肯定回來當老師,像陳老師一樣,幫更多像我們一樣想讀書的孩子。”
她沒有食言。師范畢業(yè)后,她真的回到了我們的母校,成為一名語文老師,后來又做了班主任,一生扎根于基層教育。如今,她已退休多年,但每年校慶或是開學典禮,她都會被學校請回來,給一屆又一屆的學弟學妹講述她的故事。
她總是用那句樸實無華的話開場:“同學們,我不是最聰明的,但我想,我絕對可以算是我們學校歷史上最努力的那個之一。”她沒有講述太多苦難的細節(jié),而是將那段經(jīng)歷提煉成一種精神養(yǎng)分。“那時候,我也怕過,也累得偷偷哭過,也無數(shù)次想過放棄。但我知道,對我這樣一個農(nóng)村娃,除了讀書,我沒有別的路可以改變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一想到如果不考,這輩子就望得到頭了,我就覺得,再難,也得扛著,也得咬著牙走下去。”
她看著臺下那些生活在嶄新時代、條件遠勝從前的孩子們,目光一如當年那般明亮:“你們現(xiàn)在比我們那時聰明得多,條件也好得多。只要你們能拿出那股子不放棄的勁兒,找準方向,堅持下去,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你們走不通的路。”
每次聽她演講,我的思緒都會瞬間被拉回到1982年的那個清晨。那個蹲在破舊教室墻根下的女生,那個揣著涼饃饃、就著咸菜和涼白開果腹的女生,那個在昏黃燈下含著淚光卻依然奮筆疾書的女生。她手中攥著的是物質(zhì)的貧瘠,心中燃著的卻是精神的富足與無比堅定的希望。她用她的一生,為“努力”這個詞,寫下了最滾燙、最不朽的注腳。她讓我們深信:決定一個人能走多遠的,往往不是起點,而是那顆永不停歇的、向著光明跋涉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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