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眼中的父親,個性暴烈。也許是年輕時的氣盛,也許是被窘困的生活所逼,一點小事就大發(fā)雷霆。姐姐較聰明,會見風轉(zhuǎn)舵。感到苗頭不對,先放軟身段準沒錯。而我卻像是糞坑里的石頭,不但不識時務(wù),還會故意抬杠作對。所以隨手的衣架木棍,落在我身上的機會似乎總是多些。
心思縝密的人通常會嘮叨成性。父親就屬于這類型,最喜歡白頭宮女,話說當年抗日國共。對于這些老掉牙的故事,我沒興趣也沒耐心聽。因為接下來就是千篇一律的說教,重復著他當初如何從困頓中求生存,數(shù)落著我們有較好的環(huán)境讀書卻不知努力。 心情好時我還能敷衍兩句;心情不好,就不客氣的當場截斷“拜托啦,已經(jīng)講過幾千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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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與父親合影
多年后,發(fā)現(xiàn)類似的對話在我家重復著。而女兒和我當初的反應(yīng),竟同出一轍。
父親在浙江的老家以務(wù)農(nóng)為生,生活貧困。我祖父早逝,六個孩子食指浩繁,由不識字的祖母辛苦帶大。父親是老大,從小聰穎勤奮,是小鎮(zhèn)里極少數(shù)能出去念書的孩子。
父親深知家道的艱辛,緊緊地把握住每一個能拿到獎學金的機會。每逢寒暑假返鄉(xiāng),他舍不得花車錢,得徒步走上兩三天。懷里搋著攢下的每一文錢,拿回家交給祖母。生活的不易,卻從不是父親學業(yè)名列前茅的阻礙。
但山窮水盡無以為繼之時,如果還想繼續(xù)念書,只有從軍一途。這對父親而言是個必然的選擇,和愛國情操也許沒太大關(guān)系。1949 國民黨撤臺前,父親想回家一趟探望祖母卻不果。沒料到,那竟是天人永訣。
數(shù)年前帶父親回家鄉(xiāng)。老家在浙西,離杭州還有四小時的車程。近年交通發(fā)展迅速,高速公路已直通幾十哩外的大鎮(zhèn)。進入山區(qū)后才是蜿蜒的山路。綿延迭翠的山巒, 清澈見底的溪流,氣勢澎湃的瀑布,鬼斧神工的巖洞。偏遠的鄉(xiāng)間,秀麗的景色竟美得令人震撼。車子在小路上顛簸著,我將這一山一石緊烙在心底,依稀可見父親許多年前一步一腳印,兼程趕回家的瘦削身影。
那不是父親第一次回老家,他卻得再次承受觸景傷情的痛楚。父親和祖母相隔四十余年,他無時無刻不掂掛著老母,癡癡地盼望著能再見上一面。在兩岸開放探親前幾年,父親按捺不住思母之苦,想先偷跑,安排家人帶祖母到香港相會。祖母卻等不及冗長的手續(xù),在期間病逝。這成為父親此生最大的遺憾。對祖母的追念,手足的愧疚,皆化作父親潰堤的眼淚。
和弟妹們再度重逢后的激動,使父親徹夜未眠。清晨趁父親還在熟睡時,堂弟帶我去父親的大妹,我的大姑媽家。徒步五分鐘,就是安徽。我們邵家村一半在浙江,一半在安徽。
站在群山環(huán)繞,兩省交界的田埂中,迎向飄來的漫山云霧,我百感交集。嗟嘆著我的堂兄弟們多年的備受欺凌,機會的被剝奪。文革時的慘遭迫害,竟是因為有位從未謀面的大伯在臺灣;感喟著父親那代一生歷經(jīng)戰(zhàn)亂,顛沛流離,所背負的傷痛及無奈;更慶幸因父親的一念之差,使我和堂兄弟們有著截然不同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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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與父親合影
然而這只是兩岸因政治情勢,千萬家庭骨肉分離篇章中,最平凡的一頁。
父親于八十高齡,仍能清晰的分析公司財務(wù),投資股票。但那次回家鄉(xiāng)后沒多久,他小中風了。雖不嚴重,但畢竟腦受損傷,逐漸導致失智癥。對于父親腦力的退化,母親無法了解也不愿接受,將家里鬧得天翻地覆。
為了便于照顧,我將父親接回家住。住附近的母親則每天來探望。我參加支持團,盡快用各種資源學習如何照顧失智病人。我意識到,父親的失智已不可逆,唯有自己的經(jīng)驗及沉著,才能讓父親有個安靜舒適的怡養(yǎng)環(huán)境。
朝夕相處,我仿佛首次感受到父親個性溫和感性的一面。他對我們的安排都盡量配合,不愿再增加我們的負擔。提到以前的火爆,他一律笑瞇瞇地不置可否。失智日漸趨嚴重后,父親越來越像小孩,固執(zhí)但好哄騙。只要套個公式“親愛的老爸,我們來做……好嗎?”他一定大聲的“好!”尾音拉得長長的。
每晚睡前,我會幫父親擦些乳液按摩身體,并做點和緩的手腳運動。有晚放了輕柔的音樂,照例和父親說“晚安,愛你喲”。他沒回,應(yīng)該是已睡著了。帶上房門之際,卻聽到他悄悄的說“我也愛你喲”。那些年,總是有流不盡的眼淚。
相較于以前的健談,父親沉默了許多,但一開口卻是滿筐的顛倒。以前父親最愛看書,手不釋卷的做眉批,寫文章著書。現(xiàn)在則藉各種理由不看書報,來掩飾他念得出字,卻不完全看得懂內(nèi)容的窘狀。
顧家的父親最念念不忘的還是老家的弟妹們。姐姐那幾年在北京任職,回過父親老家多次。家鄉(xiāng)靠著種山核桃及竹筍,經(jīng)濟狀況已改善許多。加上姐姐的資助,父親的弟妹家都已蓋起樓房。
父親病后不良于行,已無法再長途跋涉,和他的弟妹們只能不時以Skype聯(lián)絡(luò)。他的弟妹們在新樓前的合照放在父親的床頭,但夢魘卻一次次帶著他回溯到以往艱苦的歲月。剛睡醒時的父親,有時無法分辨做夢或現(xiàn)實,總?cè)轮苊脗円褦y家扶眷來投靠他,他得趕緊出門去接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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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和母親
龍應(yīng)臺的“大江大海”提醒了遷至臺灣的外省人,每家都應(yīng)該有個1949 的故事。這時我才突然驚覺,我家的呢?
慌亂地開始錄制和父親的對話,我問他答。然而父親的記憶力已支離破碎,只能重復這些不相連貫的故事。有些敘述似乎和我所了解的有所出入,但更多是明顯的張冠李戴。我偶爾試圖提醒他,父親卻一昧堅持著他的杜撰。
父親沒注意到我抖顫的語音,也沒看到我錄像機后的眼淚,更無法聽到我心中的吶喊:“我想知道當初在兵荒馬亂中,你是怎么輾轉(zhuǎn)來到臺灣的?” “我想再聽一次你當年貧病交迫住到廟里,如何被和尚救了一命?” “我還有許多故事無法銜接,你得幫幫我!”多么希望父親能再重復一百,一千次那些老掉牙的故事。這回,我一定專心聆聽,細心咀嚼,絕不嫌啰嗦。
但在嘗試多次失敗后,我知道,1949 年的故事,在我家已成絕響。
在那春日午后,我深深凝視著父親清澈的眼神,平靜的面容。在他罹病多時后,我終于能真正地和那條理分明,思路敏捷的父親道別;也同時和那被失憶鯨吞蠶食,經(jīng)常時空錯置的父親正式說聲嗨。
1949 雖遠不可考,但已無關(guān)緊要。我緊握著父親的大手,在后院溫煦的微風里,飄渺的桂花香中,打開話匣子,任它跳出許多的語無倫次。
人在心安,我倆恣意享受著這踏實的當下。
作者:凱軒,出生于臺灣。大學畢業(yè)后負笈留美,其后在保險公司任職精算師。多年前父親罹病,照顧他時百感交集,開始筆耕,繼承父志。多為抒發(fā)心境的生活散記。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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