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世界唯一的超級大國美國,精神是分裂的。
一方面,它是以全球為舞臺的“美利堅帝國”:
軍事基地分布全球,美元主導國際金融秩序,可以隨時對任何國家實施制裁和經濟打擊;另一方面,它又是北美大陸上一個由50個州組成的普通民族國家——“美國合眾國”:
大多數民眾并不真正關心外部世界,甚至對地理一知半解。
選民在投票時關心的,是油價、房貸、醫保、學費與工作機會,而不是烏克蘭戰局、臺海局勢、北約擴張或中東安全架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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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個“美國”長期并存,卻各按自己的邏輯運轉:“帝國美國”追求的是全球影響力與秩序塑造權;“本土美國”執著的是個人安全感與錢包厚度。
特朗普外交之所以顯得多變、粗暴、任性,卻在國內擁有強大支持,正是這一結構性矛盾的集中體現。
他在國際舞臺上的諸多操作,看似是對世界秩序的顛覆與重塑,實則核心目標十分簡單:
為美國50州選民——尤其是他的基本盤選民——以及其自己的家族與支持集團謀取更直接、可見的利益。
在美國現行體制設計下,這種現象并非偶然,而幾乎是制度邏輯的自然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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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權力只對權力來源負責:帝國總統,只向選民交代
1. 美國總統事實上擁有兩個重疊且不完全兼容的身份:
第一重:美國50州的總統其權力來源十分清晰:3億多美國公民的選票及選舉人團制度。他的政治合法性,完全由國內選民賦予。對這些選民,他要保證的是經濟增長、就業機會、社會穩定以及各種公共服務的可負擔性。
第二重:美利堅帝國的管理人 / 西方世界的“領袖”在這一身份下,他面對的是北約盟友、美元體系參與者、美國軍事基地覆蓋下的各國政權、以及深深嵌入美國規則與市場的跨國資本網絡。
對這些對象而言,美國總統既是安全提供者,又是秩序設計者,還是最后的金融與規則保障人。
問題在于:能決定誰來擔任這一“全球領袖”的,并不是這些盟友或“帝國外圍”的參與者,而只有美國50州內的普通選民。
巴黎、柏林、基輔、東京、特拉維夫對特朗普抱持何種態度,在選票層面都遠遠不如密歇根、賓夕法尼亞、威斯康星這些“關鍵搖擺州”來得重要。于是,一種結構性扭曲由此產生:
在國際體系中,美國總統擁有近乎“帝王式”的外交與軍事權力;
但他只需向北美50州的選民負責,而無需向遍布全球、受美國行為影響深遠的“帝國臣民”負責。
結論:美利堅帝國的對外權力高度集中于總統,卻缺乏與其全球影響力相匹配的民主約束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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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總統在外交事務中的“超大權限”
美國總統在外交領域擁有遠超內政的主動權。
尼克松在1968年競選時曾在《外交事務》撰文指出:“國內事務可以自動運轉,但外交必須由總統親自抓。”
在美國的制度環境中,這并非夸張之語:
內政方面:國會立法權強大、聯邦和州政府分權明確、官僚體系龐大且利益網絡復雜,即便總統更替,很多政策路徑會因慣性和博弈而自然延續。總統想推動重大內政變革,往往要經歷黨內斗爭、國會拉鋸、司法審查等多重關卡。
外交方面:總統掌握行政權、三軍統帥權、條約談判和對外承認等核心權力。在對外制裁、軍事部署、談判策略等具體操作上,通常擁有相當大的自由裁量空間。國會雖有授權和預算審查權,但在速度與細節上,很難像行政部門那樣“實時操盤”。
因此,在對外事務特別是短期行動上,美國總統往往是一個近乎“絕對權力者”。當總統個人偏好不同,其外交風格會呈現完全不同的面貌:
如奧巴馬強調多邊主義與聯盟協作,整體外交顯得穩健、程序化、講究體面;
而當特朗普將“選票收益”置于“同盟信任”之上,對外行為自然會表現為多變、粗暴、強交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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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表面多變,本質恒定:一切圍著選票與金錢運轉
在“帝國美國”的視角中,特朗普屢屢被指責為“瘋子”“攪局者”“不按套路出牌”;但若把觀察視角切回“美國50州選民”,其邏輯反而頗為一致——甚至可以說是粗暴而一貫的“理性”。
1. “美國優先”的具體化:從抽象戰略到選民錢包
“America First”(美國優先)并非特朗普的首創,但他是第一個把這句口號,系統轉譯為“算賬語言”的總統。
在戰后主流精英的外交話語中,“美國優先”意味著:維持美國主導的世界秩序、鞏固盟友網絡、推動自由貿易與民主價值觀輸出,美國既做世界警察又做秩序架構師。
而在特朗普手中,這些宏大敘事被拆解為一套極其直白的商業交易邏輯:
北約問題:歐洲軍費不達標,在他眼里就是“占美國便宜”。美國為何要花錢保護“既富又摳”的盟友?他的信號很簡單:“安全不是免費午餐,要么掏更多錢,要么各自為戰。”
貿易逆差:哪個國家對美國長期順差,哪個國家就在“占美國工人的便宜”。關稅不再是不得已而用的工具,而是談判中的常備大棒。將部分制造業拉回美國本土,即便成本更高,卻能直接在鐵銹帶贏得選票。
駐軍與同盟:在日韓駐軍不被視為“價值同盟”,而是收費安保服務。盟友要么提高“保護費”、增加軍購,要么為安全后果自擔。
這套“算賬外交”粗糙而功利,在歐洲、東亞傳統盟友看來尤為刺耳,也嚴重沖擊了戰后美西方精英構建的“同盟共同體”敘事。但在美國國內,尤其是對長期對全球化不滿的工人階層與中下層白人而言,這種話術極具共鳴——他們早已對金融資本、對外戰爭與產業外遷積怨已久,只是很久沒有一個總統,用如此直接甚至粗鄙的語言幫他們“罵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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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胡搞”背后的算計:用外交權力為自己人與基本盤變現
回顧特朗普任期內的大量外交操作,不難發現一個共同模式:他把高度集中的總統外交權力,當作服務自家利益與基本盤選民的籌碼與工具。
其主要特征包括:
強調個人關系,弱化制度與專業官僚頻繁通過私人電話、閉門會面與其他國家領導人直接溝通,有時繞開傳統外交程序與智庫意見。在這過程中,私人商業利益與家族資本布局的影子并不難辨認。
將外交議題“內政化”與“選舉化”與龍國、歐盟、墨西哥的博弈,往往被包裝成就業、制造業回流、農產品出口、農民補貼等具體利益問題。貿易摩擦配合對特定選民群體的財政補貼,讓政策成本被部分對沖,而政治收益則集中在他所倚重的選區。
極強的短期主義傾向對于世界秩序的長期穩定、制度信譽與同盟信任,他興趣有限;他真正關心的是:這些博弈能否在下一輪選舉前,轉化為可被媒體渲染的“成績單”——就業數據、股市表現、協議簽署儀式,以及“我贏了,他們輸了”的故事。
在這點上,特朗普并非完全異類。他更多是把本就存在于美國政治中的“選民優先”邏輯,推向赤裸、直接、少有遮掩的極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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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為什么美國公眾“重錢包、輕世界”?——土壤決定了特朗普
特朗普的成功,是在既有民意土壤和制度激勵上“順勢而為”。
1. 普通美國人的生活焦點:工資單比世界地圖更重要
對大多數美國人而言,國際政治極其遙遠:
美國地理位置相對安全,遠離歐亞大陸傳統戰場;主流媒體在報道國際事件時,也總是從國內視角切入:烏克蘭戰爭關聯油價和通脹;中東沖突影響能源價格與恐襲風險;中美關系則被簡化為“制造業崗位”“芯片供應”“物價水平”。
過去數十年,全球化為資本與高端人才帶來巨大收益,但對不少中產與工人而言卻意味著工廠外遷、產業空心化、收入停滯甚至下降。
與此同時,醫療、大學學費、住房成本與日常開支卻持續攀升。
在這樣的體驗中,許多美國選民感受到的是:
自己所在小鎮的工廠關門,崗位移向海外;
醫保費用越來越高,稍有大病就可能陷入債務;
孩子上大學動輒背上數萬美元甚至十幾萬美元的貸款;
政客卻在國際舞臺上滔滔不絕地談“自由秩序”“價值同盟”“人權外交”。
在這種落差下,他們的邏輯簡單而現實:“先把我家的醫保和學費解決,再跟我講東歐戰場和亞太戰略。”
2. 戰爭疲勞與“被精英欺騙”的情緒
冷戰結束以來,美國幾乎沒有停止過海外軍事行動:海灣戰爭、科索沃、阿富汗、伊拉克、利比亞、敘利亞等。每一次行動在發動時,都被包裝為“維護正義”“打擊邪惡”“維護秩序”“傳播民主”。
但在美國公眾眼里,留下的更多是:巨額財政赤字與看不見盡頭的軍費支出;大量退伍軍人的傷殘與創傷后應激障礙;難以感知的“秩序紅利”。
這種情緒逐漸匯聚為對“海外軍事冒險”的全面疲憊與反感:“少在外面打仗,多把錢花在國內”;“不想再當全世界的冤大頭”;“那些盟友是不是一直在薅美國羊毛?”
特朗普只是用最不文雅,卻極具動員力的語言,把這些情緒公開化、政治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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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雙層美國”的結構性沖突:帝國需求 vs. 選民生活
“美利堅帝國”的系統邏輯是:在全球范圍維持軍力投送能力;維護以美元為核心的國際金融秩序;鞏固盟友體系與安全承諾;執行所謂“基于規則的國際秩序”。
而“美國本土選民”的現實邏輯則質樸得多:
我能否找到穩定且收入尚可的工作?
醫保和養老體系會不會破產?
通脹是否在蠶食我的工資?
孩子的教育負擔能否承受?
當中產階級上升渠道變窄,對外戰爭受益感降低,“帝國邏輯”和“選民邏輯”的張力就越來越大。特朗普的崛起,正是這一矛盾爆發的政治表現:精英談“全球責任”,選民要“現實福利”;精英捍衛帝國角色,選民只問:“誰來為我的生活負責?”
四、民主黨與共和黨的“不同姿態”:精英話術 vs. 利益明碼標價
在這一背景下,民主黨與共和黨的外交路徑差異,就顯得格外清晰。
1. 民主黨:價值敘事包裝下的精英路線
總體而言,民主黨更偏好以意識形態與價值觀為外衣的外交路徑:
高調強調“民主、人權、法治”;傾向于與歐洲、日本等“價值觀相近”的盟友抱團;推崇多邊主義、國際組織與全球治理(如氣候變化、公共衛生等)。
其外溢效果包括:在歐洲及發達盟友中更受歡迎,方便維持“價值共同體”敘事;在國際輿論與多邊組織中更占道德優勢,媒體也更容易把其包裝為“秩序維護者、多邊主義守護者”。
對盟友精英層來說,這種外交方式可預期、講程序、重禮儀,也更符合冷戰后西方對自身“文明秩序”的自我想象。
2. 共和黨尤其是特朗普:把外交變成“價格談判桌”
共和黨內部并非鐵板一塊,但以特朗普為代表的路線,確實把外交解構為赤裸裸的利益交易:不再強調“共同的民主價值”,而是直接追問:“你出多少錢?”
不再強調“自由貿易是大方向”,而是具體計算:“你每年對我順差多少?”
不再熱衷宣講“美國的全球責任”,而是反復訴說:“美國被占便宜太久了。”
這種態度讓許多長期習慣“美國保護傘”和溫情話術的盟友極度不適應:
歐洲發現自己從“同盟伙伴”變成了“安全服務的付費客戶”;日韓在安全與駐軍問題上頻繁被要求“加錢買單、自主防務”;其他對美有期待的國家精英,突然面對一個會算“小賬”“砍價”的美國總統。
然而,從美國大量選民,特別是鐵銹帶、藍領群體以及部分中產的視角看,特朗普式路線卻相當“合情合理”:“他至少替我們把該要回來的錢,要了一點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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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形成一種耐人尋味的局面:民主黨更符合傳統盟友與國際精英的期待,也更容易獲得道德光環;特朗普式共和黨卻在美國國內贏得了不小的政治市場,尤其是在那些被全球化邊緣化的人群中。
差異的本質在于:誰更直接地回應了選民的“錢包焦慮”。
五、特朗普外交多變,卻不是“無邏輯”
站在外部世界的角度觀察,特朗普外交的確“變幻莫測”:
一邊指責盟友“薅美國羊毛”,一邊又宣稱“我們關系史上最好”;
今天揮舞關稅大棒,明天又表示愿意“坐下來達成一筆好交易”;
一方面退出巴黎氣候協定、伊核協議等多邊框架,另一方面又頻繁單邊施壓,索要新的條件與讓步。
但如果回到美國國內政治的邏輯,這種“多變”背后反而有幾條非常穩定的鐵則:
1. 一切圍著選民可感知利益轉,而非圍著國際秩序穩定轉
若某項外交行動無法在短時間內,轉化為選民可感知的“好處”——如就業、訂單、股市上漲或“美國贏了”的象征性勝利——那么它的政治價值就十分有限。相反,只要能塑造出“我替你討回公道、沒有被占便宜”的形象,即便破壞長期秩序或者傷害盟友信任,也在可接受的政治代價之內。
2. 短期兌現優先,長期承諾可以犧牲
多邊協定與國際制度往往牽涉長期投入與緩慢收益。而特朗普的政治時間軸,則集中在任期內能否看到結果:立刻可見的關稅措施與“強硬姿態”;能在鏡頭前舉行的“簽署新協議”儀式;可以簡單講述為“我贏、對方輸”的故事模板。
長期信譽與秩序穩定,容易被讓位于短期內可變現的政治收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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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在制度漏洞邊緣最大化個人與家族利益
在美國總統外交權力缺乏國際約束的現實下,特朗普及其家族有更大空間:將國際場合作為個人品牌和商業合作的舞臺;在對個別國家的態度與潛在商業利益間尋求勾連;在國內法律模糊地帶游走,把總統身份衍生出的隱性好處加以利用。
類似現象在美國歷史上并非絕無僅有,但特朗普的做法更為粗暴,掩飾更少,從而被放大并高度可見。
六、特朗普不是“系統漏洞”,而是系統特征的極端放大
將特朗普視為“政治意外”或“偶然的系統錯誤”,其實掩蓋了更深層的結構性問題。
當帝國擴張的紅利被基本吃盡,當中產階層的上升通道不斷收窄,當對外戰爭不再能給大多數人帶來明顯收益,戰后美國精英的共識就開始土崩瓦解。
在這種背景下,一種更粗糙、直白、不掩飾自利的“美國優先”脫穎而出幾乎是必然:只要美國總統的權力來源仍然完全集中在50州選民手中;只要“美利堅帝國”的成本與負擔主要由美國納稅人承擔,而利益卻高度集中于少數精英;那么,“帝國邏輯”與“國內民意”之間的沖突就難以調和。
即使未來不是特朗普本人,也很可能出現“特朗普2.0”“特朗普3.0”:
他們的話術或許更圓滑、包裝更文明;但核心仍會堅持:選民錢包優先,帝國責任可以折扣。對于外部世界而言,把希望寄托在“某一位美國總統會自發維護國際公義與全球公共利益”上,本身就是一種危險的浪漫主義。無論民主黨還是共和黨,其行動目標始終是“美國利益”:民主黨傾向于在價值觀話術包裝下推進利益;共和黨更習慣在赤裸利益追逐中偶爾談價值。
二者方式有別,本質同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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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結語:在帝國裂縫中,世界如何自處?
今天的美國,的確是一個“裂開”的國家:
向外,它仍視自己為規則的制定者和秩序的守護者;
向內,它卻充滿經濟焦慮、社會撕裂與中產下沉的危機感。
特朗普外交為何多變?因為他正站在這道裂縫的交界處:他不再心甘情愿替“美利堅帝國”的抽象利益買單,而是選擇利用帝國權力,在全球舞臺上為美國50州選民,尤其是他的支持者群體,竭力索取可見的現實利益。
美國民眾為何更重自己的錢包、輕國際事務?因為在他們長期的生活經驗中,“帝國敘事”很少轉化為具象福利,反而經常以失業、稅負、通脹與戰爭創傷的形式,折射到他們的日常生活中。
對歐洲人、對烏克蘭人乃至對所有深受美國行為影響的國家來說,真正關鍵的問題也許并不是:“特朗普還會不會重返白宮?”
而是:在一個帝國權力高度集中,卻不對全球范圍的“被統治者”承擔相應政治責任的國際環境中,我們該如何理解美國、定位美國、應對美國?
理解特朗普,不是為了神話或妖魔化某個個人,而是為了看清一個更基本的事實:當世界第一大國的“帝國邏輯”與“國內民主邏輯”開始劇烈撕扯時,這種撕扯必然會通過外交和安全政策擴散到全球。未來世界的走向,很大程度上,將取決于各國能否在這道裂縫中,既看清美國,也看清自己,做出相對清醒而務實的戰略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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