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把“鑰匙”打開唐詩大門

唐詩是一座寶庫，探寶而歸需要打開寶庫的“鑰匙”。因此，中國教師報組織一線教師共讀學者施蟄存的《唐詩百話》一書，通過地理、歷史、名物、藝術這四把“鑰匙”，讓詩歌理解變得立體、有趣、翔實，同時以《解鎖唐詩的N把鑰匙》為主題開展視頻直播講座。本文為直播內容提煉而成，講座的完整視頻可掃描文末二維碼觀看。

作者 | 黃 鳴

中央民族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宋史學家鄧廣銘教授曾提出治史學的四把鑰匙，即職官制度、歷史地理、年代學和目錄學四者。文學與史學不太一樣，文學主要是審美的教化，所以對于古代文學比如唐詩，就要求從詩體、詩法、詩意的角度進行深入的學習和領悟，以此體會詩人的錦心妙手。但是，除了審美上的要求，對于與詩歌相關聯的地理、歷史、名物、藝術等知識，也應具有一定了解。

地理：古今延遞與虛實相生

孟浩然有一首《臨洞庭贈張丞相》：“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坐觀垂釣者，空有羨魚情。”詩中的“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一聯，一向被認為是氣象萬千、雄渾天成的名句。但是，云夢澤不是在江北，洞庭湖不是在江南嗎？詩人為什么要用云夢澤指代洞庭湖呢？原來，洞庭湖在古代是長江的天然泄水之處，雨季水量豐盈、旱季湖面縮小。云夢澤現在雖然在長江之南，但長江之北古代也有云夢澤——這塊充滿了湖泊和沼澤的地帶，在先秦時代相當寬廣，大體今天的江漢平原都是云夢澤的范圍。晉代以后，經學家將云夢澤的范圍越說越大，包括南邊的洞庭湖也歸入云夢澤；等到唐初孔穎達編定《五經正義》時，大云夢澤的說法就深入人心了。因此，詩中的“氣蒸云夢澤”是指八月的洞庭湖水及其水汽蒸騰的樣子。

又如王昌齡《從軍行七首》之四：“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這首詩引起了后人許多爭議：如果詩中的孤城在青海，那無論如何也是望不到玉門關的。于是，有人提出新的解釋，稱孤城其實就是玉門關，第二句是“玉門關孤城遙望”的意思。各種說法不一，但如果一定要從科學性上研究，可以將其轉化為一個地理問題：站在青海湖邊的某地，向西北方向看，能看到玉門關嗎？利用GIS系統（計算機地理信息系統）測試的結果顯示，如果選擇盛唐時著名的石堡城（今青海省湟源縣西南哈喇庫圖城附近的石城山）為觀察起始點（海拔約3755米），可以發現從此地向西北望最遠可以看到今天的張掖市以西不遠，直線距離大概是175公里——這里無論距唐玉門關還是漢玉門關，都有相當遠的距離。看來，詩中的“遙望玉門關”只能是文學的想象了。

詩中的地名有古有今、有實有虛，如果掌握了地理的“鑰匙”，就能知道詩中這些地理位置古今延遞、虛實相生的道理。

歷史：制度背景與創作動機

安史之亂是唐代歷史的轉折點。杜甫的詩被稱為“詩史”，就是在安史之亂中寫出了名垂千古的“三吏”“三別”。其中《新安吏》一詩，詩人在寫下還未成年的少年被征入軍中之后，又寫下這樣的詩句：“就糧近故壘，練卒依舊京。掘壕不到水，牧馬役亦輕。況乃王師順，撫養甚分明。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既然百姓如此痛苦，為什么杜甫還要寫這些安慰性的話語呢？這里反映了杜甫內心的矛盾。他的詩歌繼承了詩經和漢樂府的傳統，濃縮了戰亂給人民施加的痛苦，但是考慮到封建國家的整體利益，杜甫會主動尋求一種國家與百姓之間的平衡。因此，杜甫在《新安吏》的最后寫了一些安慰之詞——唐代的“王師”到底是不是撫恤士卒？杜甫也只能寄上美好的期望，借此來安慰被抽丁服役的少年和少年的親人。

中唐詩人張籍在任水部郎中時，有一名來長安赴試的舉子朱慶余向他投了一卷詩。唐人參加科舉考試之前，會向當時有名望的官員投送自己的作品，希望得到他們的贊揚，為自己的科考加分，這種行為就叫“行卷”。投遞之后，朱慶余不放心，又呈上一首詩：“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朱慶余想知道自己的行卷能不能入張籍之眼，但這個目的不能直接說出來，因此寫了一首含蓄有味、自然得體的詩作，既問得巧又問得雅。張籍讀后很是感慨，便寫了一首《酬朱慶余》詩：“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艷更沉吟。齊紈未是人間貴，一曲菱歌敵萬金。”這是在說朱慶余才華橫溢，一定能在科舉中取得佳績。果然，這一年朱慶余順利中舉。

如果我們不了解安史之亂在唐代所引發的動亂之深，也不了解唐人行卷的風習，那么對于上面兩首詩就無法深入品讀，歷史這把“鑰匙”的意義也正在于此。

名物：文化隱喻與精神寄托

名物是事物的名稱及特征，訓詁學中論述得很翔實。比如，《周禮·天官·庖人》：“掌共六畜、六獸、六禽，辨其名物。”賈公彥疏：“此禽獸等皆有名號物色，故云‘辨其名物’。”因此，為了研究世間各種物象的“名號物色”，就有了《爾雅》《廣雅》這些訓詁學著作。但文學中的名物研究肯定不大相同，因為文學是有寄托和生發的。

古代文人筆下的蟬常常被賦予高潔、清廉等象征意義。虞世南就有《蟬》一詩：“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作者以蟬自喻，表達了自己高潔清遠的品行。蟬垂緌而飲清露，象征著人的清廉自守；蟬居高而聲遠，并非借助秋風，而是憑借其內在的品格和力量。這種“居高聲自遠”的意境恰恰體現了品格高潔之人不需要外在憑借便能聲名遠播的道理。

同樣是詠蟬，駱賓王的《在獄詠蟬》寫道：“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侵。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集》中評價這首詩時說道：“詠蟬者每詠其聲，此獨尊其品格。”這句話深刻揭示了詩人對高潔、清廉品格的審美取向。駱賓王以此表明自己無罪而被誣陷入獄，在等待平反中通過詠蟬來表明自己的品質。

這種以物喻人深刻體現了中國詩學的比興傳統。只有掌握了名物這把“鑰匙”，才能真正理解名物與寄托的關系，詩歌中許多言外之意才能清晰地展現在讀者面前。

藝術：觸類旁通與審美交融

王翰《涼州詞》寫道：“蒲桃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這首詩早已膾炙人口，它用樂觀的詩句來寫戰場的緊張和殘酷，醉臥沙場、意氣縱橫之后是深深的惆悵。但是，“欲飲琵琶馬上催”是什么意思呢？琵琶又是一種什么樣的樂器呢？其實，琵琶這種樂器分為圓形音箱和半梨形音箱兩種。圓形音箱的琵琶是本土產物，相傳在秦末誕生，直柄、手彈，晉代阮咸就以擅長彈奏此種樂器著名，后人稱之為“阮咸琵琶”。半梨形音箱的琵琶是曲頸，用撥子彈奏，大約在十六國時期由印度傳入中國，隋唐時代廣泛流行，成為歌舞音樂的重要樂器，因其頭部向后彎曲故名“曲頸琵琶”，又因其經龜茲傳來又稱“龜茲琵琶”。王翰詩中的琵琶應是從西域傳入的曲頸琵琶，它起初是在馬上彈奏的，后來漸漸改為坐著彈奏。馬上彈的琵琶便于與部隊一起行動，它與其他樂器的合奏大概就相當于軍隊出發時的進行曲。當然，軍隊集結之后，出發也是一隊隊開拔，前隊已經出發，后隊還在喝著壯行酒，但耳邊已經傳來琵琶彈奏的聲音。詩中的“欲飲琵琶馬上催”，意思是美酒還未喝完，前面樂隊傳來的琵琶聲已經開始催著兵士出發了。

白居易有一首《胡旋女》，寫胡旋舞極為精妙，后半段寫道：“祿山胡旋迷君眼，兵過黃河疑未反。貴妃胡旋惑君心，死棄馬嵬念更深。從茲地軸天維轉，五十年來制不禁。胡旋女，莫空舞，數唱此歌悟明主。”胡旋舞是古代西北民族的舞蹈，出自中亞的康國，以各種旋轉動作為主。唐代段安節《樂府雜錄·俳優》寫道：“舞有骨鹿舞、胡旋舞，俱于一小圓毬子上舞，縱橫騰踏，兩足終不離于毬子上，其妙如此也。”這是在一個限定區域中表現出以旋轉動作為主舞姿的舞蹈，難度很高，男女舞者都有，敦煌壁畫里就有相關的畫面。白居易詩中提到的安祿山和楊貴妃都是胡旋舞的高手，而這兩人也都是導致唐代衰落的重要當事人：楊貴妃被認為惑亂了唐玄宗，讓他從治國之君轉變成貪圖逸樂的昏君；安祿山更是靠各種手段贏得唐玄宗的信任，最后發動了安史之亂，將唐王朝送進深淵。白居易在詩里用了胡旋舞的“旋轉”特征——因為劇烈旋轉會導致人頭腦發暈，詩人就用這一點勾連起這兩個重要人物，指出他們的胡旋舞將唐玄宗迷惑得暈頭轉向。當然，這一點歸因在邏輯上說不通，但這首詩不是在寫歷史，而是一首諷刺詩，所以其中比喻和類比的思維還是相當巧妙的。

除了音樂、舞蹈，唐詩中還有許多描寫書法、繪畫的精彩作品，不僅讓讀者拿著名物“鑰匙”體會觸類旁通的境界，而且能在不同門類的藝術審美中感受更深邃的內涵。

其實，閱讀詩歌的“鑰匙”包羅萬象、俯拾即是，如果能夠找到、運用更多的“鑰匙”，自然能夠更深刻地理解一首首詩歌的內涵和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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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 中國教師報

編輯 | 白衣

（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