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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拍攝的彭鎮觀音閣老茶館內部
文|王笛,本文刊登于《隨筆》2025年第5期
第一次去彭鎮觀音閣老茶館是在二〇一五年十月三十一日,它坐落在成都雙流區的彭鎮,成都以西約三十公里。過去聽說過這家老茶館,但直到二〇一五年我從美國轉到澳門大學工作,才第一次去。那年秋天,我去那里照了一些照片,用在我即將出版的關于茶館的專著里。這個茶館之所以名氣越來越大,主要就是因為它原汁原味的老建筑,墻上還有過去的政治宣傳畫和標語。這些政治因素和茶客們每天茶館消閑的、無政治目的的日常生活,形成了有趣的對比。
這個茶館的珍貴之處,還在于那些住在附近的老茶客,他們為這個老茶館增色不少。那些慕名而來的打卡人和攝影者,一方面當然是看中了這里獨特的氛圍和環境,另一方面就是沖著這些獨特的老茶客了。
我沒有機會和老板李強聊天,但是看得出來他是非常有意思的人,戴副眼鏡,一頂棒球帽,帽檐翻到后面,很像今天時髦的年輕人。周圍都是拿著長槍短炮的攝影愛好者,李強似乎對這一切都習以為常,并不在意。上網查了一下,關于他的照片非常之多,當然我也拍了幾張他摻茶、忙碌的照片,算是留下一個記錄。
有不少攝影愛好者在那里拍照,還有不少慕名而來的旅游者在那里喝茶。但是茶館里的主要的客人還是本地的老人,他們似乎已經習慣了周圍的人對著他們拍照,而且似乎很享受這樣一個被關注的過程。他們照樣聊天,或者打撲克。
最有意思的是一個老大爺坐在茶館外面表演他的絕技。他頭發花白,穿著一件紅色的運動衫,正在玩響簧。響簧是過去四川非常普及的玩具,用兩根線可以拉出很響的聲音,但這位老頭沒有用線拉,而是在頭頂表演技巧。旁邊有人觀看,更刺激了他的表演欲,展示著各式各樣的玩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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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紅色運動衫的老大爺正在玩響簧
時間仿佛凝固
時間過得真快。二〇一五年秋天對彭鎮茶館的考察,不想一晃就將近四年了。我和一個影視制作團隊在川西平原考察了一大圈以后,在二〇一九年七月三十日來到了彭鎮。這是我推薦他們必須要看的地方,要想了解川西平原過去的生活,這個茶館可以提供一些感性的認識。
重新回到這里,感覺時間像凝固了一樣,一切就和上次一樣,沒有任何變化。我注意到的唯一明顯的改變,便是開始使用三件套的蓋碗茶具。
門上那個小黑板寫的價格很有意思:喝茶10元,攝影10元,喝茶攝影,10元。意思就是說不能在這里只攝影,如果只是攝影,也需要付10元。估計是因為到這里來攝影的人太多,影響了茶客喝茶,所以老板也利用這種方式來彌補一點損失。
像上次來一樣,看到一些老人在玩撲克。如果不想社交,在這里一個人坐著喝茶、看手機也不錯。有些人看樣子是慕名而來,感受一下氛圍,不像這里的老顧客。這時茶客不多,空位不少。到了中午,老人們陸陸續續回家吃午飯。桌下的狗也開始休息了。 這次來這個茶館,已經接近中午,應該已經過了茶館的高峰時段,所以人比我二〇一五年秋天上午來的時候要少多了。
我一邊用手機選取各個角度拍照,一邊在想:在這將近四年的時間里,這里肯定接待了成千上萬的顧客和攝影愛好者,拍下了千千萬萬張照片。這個茶館應該是每天都在發生微妙的變化,有的老茶客走了,新茶客又加入了這里的日常生活;用壞的茶具、家具丟棄了,新的茶具、家具添置了。日常生活、文化和社會的變化太慢,并不像一場政治運動轟轟烈烈。變化是規律,但是延續也是規律。有的時候從表面上看起來文化和日常生活模式已經改變了,但是我們透過表面看里邊,有很多并沒有發生變化,或者變化得非常少。
當四年前幾乎相同的場景映入我的眼簾,我就突發奇想,會不會二〇一五年秋天我在這里照相的時候,同一個客人仍然會坐在這個茶館里呢?這不過就是一念之想而已,覺得雖然理論上存在這種可能,但是要碰到這樣的機遇則非常困難。
發現甘大爺
二〇二〇年十月初,我利用中秋節整理二〇一九年七月三十日在彭鎮觀音閣老茶館拍攝的照片時,發現照片上有一個打牌的老人非常面熟。于是我把二〇一五年秋天到這里來拍的照片翻出來一張一張地看,還真的找到了這個老人。看來這個老人由于面部特征很明顯,在我頭腦中已經留下了印象。我覺得這真的很奇妙。兩次來這里所拍的茶館照片都是隨手拍的,各種照片里有幾十上百個不同的人物,但是卻有這樣的巧合,拍下了同一個茶客。這證明了有很多老人每天來同樣一個地方,同樣一種路線,同樣的生活模式,哪怕是四年了,他們還是按照一個同樣的軌跡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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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館外,攝于2019年7月30日,右邊打牌的那位老人有點面熟
如果我拿著這些照片去觀音閣老茶館,問那里的老茶客或者服務員,很容易就可以找到他,聽他講講自己的故事,倒是非常有意思的。歷史的深悠之處,就在于資料經常可以告訴你沒有想到的東西;寫作的精妙之處,經常因為資料的某一處細小的發現,能使你從一絲亮光開始,逐步看到隧道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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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茶館內,攝于2015年10月31日。坐在右邊的那位老人,和上一張照片不正是同一個人嗎?
可惜當時由于疫情防控的限制,我不能到彭鎮去找這個老人,很令人沮喪。我待在澳門不能進入內地已經有八個月了。但是我不想消極等待,不得不考慮其他的辦法。我決定在成都雇用一位助手,去那個茶館完成我的計劃。我聯系到四川大學的研究生黃同學,把這幾張照片發給他,請他帶著這些照片到彭鎮觀音閣茶館,爭取找到這位老先生。
一切似乎都按照我的預想進行,而且還帶來了沒有想到的其他的成果。黃同學去觀音閣老茶館,不僅找到了這位姓甘的老大爺,而且還發現了另外一位姓胡的大爺,他也在二〇一五年和二〇一九年的照片中。二〇一五年的那天,雖然他并沒有和甘大爺一起打牌,但是坐在另一桌和其他人聊天。至少在相隔四年的兩張照片里,胡大爺和甘大爺是同框的。而這天黃同學拍的照片里,他們第三次同框。二〇一五、二〇一九、二〇二〇年三次拍攝的這個茶館,他都在鏡頭中,完全是機緣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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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邊為甘大爺,右邊為胡大爺
這一切的巧合對我來說是奇跡,對他們來說無非是每天的日常生活。生活的日常和延續性,在兩位老人每天茶館的活動軌跡下顯露無遺。
線上采訪李老板
二〇二〇年十二月四日,我請黃同學到觀音閣老茶館,通過微信視頻,我直接采訪了李強。對觀音閣老茶館的來龍去脈以及現狀,基本上了解清楚了。傳說很早以前,彭鎮發生大火災,整個鎮子幾乎化為灰燼,唯有此宅幸免于難。當地便流傳說,這是觀音菩薩踩著的地方,老百姓將這里取名觀音閣,供奉起觀音菩薩。民國初期,這里被用作茶鋪,距今已有一百多年歷史。觀音閣茶館的建筑為水青磚瓦屋頂,老式穿斗房,屋檐上至今還可以看到依稀的龍紋飛檐。老虎灶旁邊的大石缸內是從地下深井里邊汲取的泉水,泡茶清甜。這個茶館仍然使用過去的老式燒水灶。灶的表面有若干火眼,茶壺就放在火眼上。
過去生產隊的事務,有的時候是在茶館里商量的,大家也會在茶館里談生意。在茶館里談生意,兩個人用手比畫價格。比方說有五個人坐在一桌,其中有兩個人在談生意,旁邊的人都不知道,那兩個人便把生意做了。稍微做得大一點兒的生意,比如說賣牛、賣豬之類,一般都是用手勢。
李強是本地人,家就住在附近,很小就接觸茶館。因為他母親十六歲參加工作,就是在茶館干活。現在他母親七十多歲了,就是說他母親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便開始在茶館工作。那時候茶館叫茶水店,沒有店名,就按編號,分為一店、二店等,他母親在一店上班。現在的觀音閣老茶館是二店,一店早就沒有了。“一店太可惜了。對彭鎮來講的話,拆的東西太多了,毀掉了,原來一店很大,光是茶客起碼要坐上千人。”李強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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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李強正在表演他的拿手絕活,只見他提著壺,腕猛一搖動,開水從壺嘴涌出,在空中撒出了一條漂亮的弧線
一店在一九九二年關了門,李強的母親就失業了。一九九五年李強承包這家茶館之后,便請母親一起打理。那年他三十歲。過去人們在這里打麻將,到他接手的時候,每天里面有十桌麻將。那時候是一桌收二十元,一天三場,上午一場,中午一場,下午一場。一桌麻將一天可以收六十元。那個時候喝茶一杯是三毛錢。不是趕場天的話,最多賣三十碗茶,也就是九元錢;趕場天多些,可能三十元。每月十五天場期,十五天非場期,收入就是六百元左右。
承包以后第一個比較大的改動,就是取消茶館里打麻將,“因為我不喜歡這個”,李強表示。他自己也打麻將的,但是“茶館里面我不準他們打,因為我所要的是真正的茶館”。李強說賭博是禁止的,麻將不準打,人們就打撲克,不搞賭博。但是他說有人偷偷摸摸地賭,也沒辦法完全排除。人們在家里打牌,也是要賭的。
做出停止打麻將的決定,還是需要相當勇氣的。因為把打麻將取消后,收入減少。承包以后,原來的員工還得付工資。李強算了一筆賬,茶館的開銷包括:五個工人,每個人每個月工資一百五十元,總共就是七百五十塊錢,剩下的錢付自己的工資都不夠。十桌麻將,算每天八桌是滿的,一天可以收四百八十元,而賣茶才賣三十元。但是他還是選擇賣茶而不是讓客人打麻將,他家里人擔心,以后怎么能維持下去?他在外面賣水果,賺來的錢貼補茶館。
當時人們對這條街、這家茶館的生意,都不感興趣。這條街是個死角,過去只有一家小吃店,賣湯圓和面,在橋頭那邊。但是隨著這家茶館的興旺,現在僅僅是飯館就有十多家。“我不是開玩笑,我把這家茶館關上三個月你看一下,關半年你看一下,哪家館子能夠開起來?都要關,一家都留不下來。”李強自豪地說。
有可能看到他這個茶館生意興隆,近年這一片就新開了五家茶館。按照李強的說法,“都屬于跟風”。他又解釋道,并不是說人家開茶館不好,不能開,而是他認為要保持一種古鎮的文化,街上應該是各行各業都有,才能成為一條有文化的街,如果家家都是茶館,就不叫一條街了,“大不了就說茶館一條街,起個啥子作用,久而久之別人就看厭了,對不對?如果長遠來看并不好”。
李強還是很有經營頭腦的。如果顧客對茶館的茶盅、茶碗感興趣,想留作紀念,還可以購買。對外出售的價格,茶盅四十元,茶碗五十元,是專門定做的。他說茶碗都有含義,蓋為天,下面為地,中間為人,取意“天地人和”。最早的茶蓋和茶船(就是茶托)是銅做的,后來變成了鋁制,因為經常有人偷銅船。后來鋁的也有人偷,就改成塑料的,塑料的現在柜臺上還有。
每天來的老人有兩三百人,都是固定的客人,而游客那當然就比較復雜了。疫情暴發以后,游客的數量大量減少。二〇二〇年疫情對生意的影響還是很大的,茶館關到三月下旬才又開張。過去還要接收一些團隊,包括旅行團、攝影團,疫情下團隊來得少,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關于茶的價格,牌子明碼標價為十元一杯,不過是對外的一致價格,對來喝茶的住在附近的老人,價格一直是一元錢。外來客和老年常客的茶杯不一樣,外來客是特制的蓋碗茶,杯蓋上印有“觀音閣老茶館”字樣;而給老人們提供的“老年茶”,是有把手的茶杯,上面只有青花紋。老人們喝完,將這種茶杯自行放到角落的一張桌子上即可。
在采訪過程中,我最關心的問題是,當時老板李強保留這些墻上“革命年代”的標語和宣傳畫是出于什么樣的考慮?哪知道他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卻讓我有了一個意外的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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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館的墻是斑駁的,毛主席的宣傳畫像和“祝毛主席萬壽無疆”的標語還清晰可見
李強說,茶館里的宣傳畫和標語,并非那個時代所留下來的。原來墻壁上是有一點標語之類的,不過現在茶館里墻上的這些東西,是二〇〇八年拍電影的時候作為布景畫的。不過外面的標語是原來的,過去外面的墻上和鋪板上都有,家家戶戶的鋪板都有毛主席語錄。
李強說那部電影叫《成都,我愛你》。這是由崔健、陳果、許秦豪聯手執導的以成都為題材的電影。三位導演每人拍攝一個三十分鐘的短片,講述發生在過去(1976年)、現在(2008年)、將來(2029年)的三段關于成都的“愛的故事”,分別從親情、愛情、友情入手,展示成都的韻味和風情。我沒有看到這部片子,想來觀音閣老茶館應該是講述一九七六年故事時的背景。
這部片子可以說是默默無聞,甚至豆瓣上也找不到它的條目。這部電影的制作者沒有想到的是,他們用作拍攝的那間茶館,卻是因拍這部片子時畫的背景而名聲大噪,茶館的知名度遠遠地超過了這部電影。我十分感激李強的真誠,讓我知道了這個茶館最具特點的壁畫的真實背景。
老茶客的故事
二〇二一年的夏天,我終于又回到了成都,便迫不及待地想去見還沒有直接謀面的“老朋友”甘大爺和胡大爺。 六月八日那天,一進入茶館,我就用眼睛四處搜索,很快就發現了正在打牌的兩位大爺。我趕快上去和他們打招呼,顯然他們對我是一無所知,但我感覺似乎和他們都很熟悉了,趁著他們打牌的功夫,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
甘大爺一九四九年生,這年七十二歲,是當地人,家住附近沿河村,離茶館不遠,一兩公里。胡大爺年齡與甘大爺相仿,也是當地人,但是與甘大爺不同村,不過在同一方向。他們二位經常順路結伴而來。兩位都是農民,解放后定的成分是貧農,小學文化,年輕時在生產隊從事農業生產。都是和子女同住,經濟情況尚可。胡大爺還提及子女帶他坐飛機去旅游。兩位老人身體基本健康,每天步行來茶館,說明腿腳還是便利。甘大爺身體可能差一些,牙齒基本掉光了,導致說話有些含混不清。
兩位老人均表示自己很小的時候,這家茶館就在了,十幾歲便在這喝茶,至今已五六十年。他們早上七八點便到茶館,一般在十一點半左右回家。想起來我的運氣真的不錯,我二〇一九年七月三十日去這個茶館的時候,正是將近十一點,拍下這兩位老人打牌的時候是上午十一點二十四分。手機自動記錄下拍照的時間和地點,所以在隔了這么長一段時間以后,我還能夠查到拍攝的準確時間。那天如果再晚一點的話,就錯過了這兩位,就沒有這個后續故事了。
他們一般在茶館待一上午,最經常的活動就是打牌,只要湊齊四人便可以開打。他們幾乎是每天都去,遇上了就一起打牌,互相之間不會約時間,也在不同的桌打牌,但是人少以后會轉移到同一桌打。若有人中途離去而無人替補的話,也會聊一會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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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鏡頭拉得更遠一些,可以看到這個茶館更多的顧客,但也不過是這個茶館的一部分。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顯然顧客都是本地的老人
喝茶開銷不大,能消磨時間,還能步行鍛煉身體,所以到茶館休閑,成了他們每天必做的功課。打牌不涉及錢的輸贏,所以兩位老人家中還是支持他們來茶館的。對于兩位老人而言,來茶館能與人聊天,還可以見見老朋友,順便逛集市買菜。在滿足娛樂和社交需求的同時,也消磨了時間。
關于這家茶館的具體歷史,兩位老人并不是很清楚。他們對這家茶館的具體記憶,應該是在集體化時期,那就是說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及之前。因為他們記得評工分有壓力,那個時候生產隊是按每日出勤來記工分的,而每年的糧食分配和收入都是根據工分的多少來計算的。他們不能經常曠工來喝茶,但是有時還是會偷偷跑過來坐茶鋪。
差不多十一點半,胡大爺移到了甘大爺那桌打牌。這天牌局結束得比上一次晚,然后就忙著回家吃飯,不愿意接受訪談。他們說一般早上八九點到,中午回家,下午不再來了。
考察的收獲比預想的要好得多,還偶遇了長期關注這個茶館的陳錦先生和小鐘。據我所知,陳先生是成都乃至整個四川最早注意到茶館并持續用照片記錄的攝影家,而且很早就出版了攝影集《四川茶鋪》,為記錄茶館文化做出了很大的貢獻。尤其是他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攝影作品,那個時候還沒有開始城市的大拆大建,他的照片記錄了豐富的原汁原味的老茶館風貌;那時關注茶館的人也非常少,留下的有關攝影作品不多,他的照片在今天就顯得特別珍貴。小鐘在這個茶館考察和攝影已經有十一年了,現在接近五十歲,但是看起來還非常年輕。小鐘的工作就是攝影,特別喜歡拍攝茶館,他拍的照片很多放在網上。有時候他也給年輕人講攝影課。
這一天還見到了最老的茶客鐘大爺。他生于一九二四年,這年九十七歲了。他的家距茶館有一里多路。他告訴我今天早上他是六點來茶館的。他有四個兒女,兩男兩女,孫及重孫輩有二三十個,最大的重孫已經二十歲了。他現在單獨過,每天從茶館回去自己做飯吃,每個月可以從社保領取生活費二百元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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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歲的鐘大爺
我問鐘大爺平時在茶館里是否也打牌,他說今天搭檔沒來,所以今天沒打,平時還是要打牌的,只是打牌,不涉及輸贏錢的。我又問他,如果下雨天氣不好,來不來茶館,他說就不來了,就待在家里。
民國時期,鐘大爺在成都皇城的一個緞子鋪里學手藝,主要是做緞子被蓋。他是民國二十八年(1939年)去的那里,那年應該是十五歲,他對這個年份記得很清楚。他還記得過去的皇城很漂亮。但是我問他什么時候從成都回到家鄉,他說記不清楚了,回來就種地當農民,主要是種菜。
按照當地人的說法,鐘大爺已經滿了九十七歲,吃九十八歲的飯了。小鐘說大爺的目標就是活到一百歲。他從九十歲開始領取高齡補貼,每個月二百塊,這二百塊就是他的基本生活費,甚至他還要從這二百元里邊給他子女一些補貼。如果他活到一百歲,補貼就是每個月五百元。他的兒子也經常在這個茶館里喝茶,不過今天沒有來。茶館近百歲的老壽星中還有一位蔣大爺,和鐘大爺同年,不過今天沒有來。
鐘大爺的老伴已經去世兩年多了,去世的時候九十三歲。老伴病了多年,在世的時候由他照顧,每天給她做好飯以后才到茶館。現在他自己照顧自己,他告訴小鐘,老伴走了以后,沒有了后顧之憂,他是“扯撐了地耍”,很有老頑童的心態。每年鐘大爺過生日前,小鐘會在網上發起一個募捐。前年給他募了四千多元。但是拿到這筆錢,他“大手大腳地給孫子們紅包”,小鐘提醒他多留點錢給自己。
鐘大爺也愿意回答游客的問題和拍照。他也知道在網上有很多他的照片。大部分的本地茶客到中午就走了,但是鐘大爺要坐到下午四點,因為回去也沒事兒,家里就他一個人,還不如待在這里熱鬧些。中午有時候老板李強一家人吃飯,也叫鐘大爺來一起吃。鐘大爺和我們聊了一陣,然后又端著茶碗到了另外一桌。看來他也是經常轉移地方的,這樣可以和不同的朋友、熟人聊天。
我還見到一位綽號為“牛二”的周大爺,過去是個販牛的,這個綽號因此而來。據小鐘說,他是這個茶館茶客中最富的人,當地政府征地的時候,根據原來房屋大小和人口多少,給了他十一套電梯公寓房作為補償,但是他把房產都分給了子女。周大爺自稱是九十二歲,但小鐘說當地老頭兒們習慣虛報一兩歲。
來這里喝茶的老人基本上都住在附近,即過去四大隊、七大隊、十大隊的農民。他們年輕的時候由于要干活,沒有時間坐茶館和打牌。拆遷以后,都變成小區,沒有田種了,他們的基本生活費幾乎都來自拆遷的補償款。他們不需要忙著生計,有了更多的時間坐茶館和享受生活。
永遠沒有讓我失望
二〇二二年十月二十九日,時間已經是深秋,天氣漸涼,但是又不太冷,這時的成都天氣是非常舒服的。
作為許知遠主持的《十三邀》的受訪嘉賓,根據導演的安排,這天去觀音閣老茶館拍攝。前一天我給許知遠講了我尋找甘大爺的故事,告訴他說不定我們會碰見甘大爺和胡大爺,他便滿懷著期望。早上十點多我一踏進茶館,眼睛就到處尋找他們,他們真是“永遠沒有讓我失望”,我在前幾次去觀音閣老茶館就說過,這次仍然靈驗。所以我在采訪中才有那樣的感慨:日常生活難道不是最宏大的敘事嗎?
今天他們坐在靠門的桌前,是對手家。我拍了幾張照片后,就去和他們打招呼。他們忙著打牌,嘴里面應付著,但是眼睛仍然在牌上。我很清楚,他們在那里對我很重要;但是我對他們來說,沒有任何的意義。
因為拍攝,今天來了不少人,帶著各種設備,但是對于甘大爺和胡大爺來說,那是外邊的世界,他們不關心,他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當我把甘、胡兩位指給許知遠的時候,他嘖嘖稱奇,連聲說:“太神奇了,太神奇了!”
轉眼又是二〇二三年的春天。四月二十二日,我又來到觀音閣老茶館。朋友王亥在籌備一個“王笛地方文獻中心”,我退休后,把圖書和資料捐獻給這里,以后地方文化和城市文化的研究者,可以來中心查閱。王亥決定先拍一個資料片,請了一個實力雄厚的團隊到成都拍攝,這天便選擇了觀音閣老茶館。
一如既往,甘大爺和胡大爺仍然在那里打牌,不過沒有在同一張桌子上。我給甘大爺照了一張特寫,嘴里含著香煙,正專心致志打牌,悠閑而自信。后面是一位穿紅色中式服裝的長須老人,他在門口擺了一個賣木雕煙斗的攤子,據說也是攝影愛好者的最愛。
茶館隔壁有一家理發鋪,黑板上寫著“剃頭,7元;美發,7元;不洗頭,6元”。那個理發師,過去是借茶館一角營業,不符合衛生標準,現在“正規化了”,理發和喝茶分開。
二〇二三年九月十八日,為配合四川電視臺拍攝一檔四川水文化的節目,我再次來到觀音閣老茶館。發現甘大爺和胡大爺一如既往地在那里打撲克,雖然他們坐在不同的桌子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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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望去,甘大爺和胡大爺正在打牌
能看到他們在那里,心里面有許多感動。他們是我心心念念的老茶客,他們用自己的生活軌跡,告訴我們什么是日常。他們的日常,是多么普通,但是多么有意義。
看著他們與其他茶客們談笑風生,心里充滿著快樂,我也產生了一絲絲的感動。因為他們無意識地不斷證明我研究日常生活和大眾文化的一個主要觀點:像他們這樣的普通人,就是守衛地方文化的“勇士”。他們每天來到茶館喝茶、聊天、打牌,這樣執著地追求,成就了像觀音閣老茶館這樣的公共空間和公共生活。
發現甘大爺和胡大爺的整個過程,我覺得就是一個奇幻之旅。每次去這個茶館,總是能見到二位。從二〇一五年十月第一次到這里,到這一天為止,這是第六次。在過去的八年時間內,無論是我什么時候去,他們總是在現場。雖然對比這些照片,他們一年一年地老去。他們在無意中扮演著一個重要的角色,代表著千千萬萬有著共同經歷的普通老百姓,可以說他們每一天都在見證著茶館的歷史。
我在想,其實這個老茶館已經成為一種符號,在人們的心目中代表著傳統文化,而今天和現代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其實是我們現在的人對過去的一種想象和寄托。在這里,不同的人達到不同的目的,完成各自的夢想。老茶客們每天來到這里,實現日常生活的一個程序,從社交中得到快樂;游客來到這個網紅打卡地,了卻了無限的好奇心和來此一游的夙愿;攝影愛好者來這里拍攝茶館中的熙熙攘攘,滿足創作的欲望和懷舊的寄托……這真是一個奇特的空間,看起來是那么古老,是那么簡陋,但實質上卻又內涵深沉,反映了外面的大世界,賜予了我們豐富的想象力,為許許多多人建構了他們心目中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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