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歲,曾是考公路上一道難以逾越的坎。
長期以來,公務員考試雖被視為相對公平、穩定的就業通道,卻設有一條“35周歲以下”的硬性門檻,將渴望“上岸”的中年人拒之門外。
如今,這一規則終于松動。2025年10月14日,中央機關及其直屬機構2026年度考試錄用公務員公告發布,首次將報考年齡上限由35周歲放寬至38周歲;應屆碩士、博士研究生的年齡限制進一步延至43周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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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考年齡條件放寬,圖源“中國新聞網”
政策調整迅速引發熱議:“37歲的我還能再戰!”“大齡考生真的適合體制內嗎?”“這會不會讓考公更卷?”
面對這道微開的門,不少35 歲以上、剛遭遇失業或職業停滯的打工人,重新燃起希望。有人下班后躲進書房,在疲憊中刷行測真題;有人哄睡孩子后點亮臺燈,熬夜背申論素材;還有人失業后全職備考,每天學習近10小時,只為能端上象征安穩的“鐵飯碗”。
“上岸”的渴望,從未如此迫切過。
退無可退,唯有考公考編
得知國考報考年齡放寬至38周歲的消息,謝玲整整一夜都沒睡安穩。
她躺在床上,思緒翻涌:突如其來的政策調整重新點燃了她考公考編的想法;另一方面,她又忍不住犯嘀咕,即便年齡門檻松動,自己能否順利“上岸”,仍是未知數。
今年36歲的謝玲,已連續多年沖擊教師編制未果,如今是一名全職媽媽。她本以為這輩子已與考公考編無緣,但國考年齡限制的放寬,讓她再次看到希望。雖然教師編制屬于地方事業單位招錄,與公務員考試分屬不同體系,但她仍將這一政策視為風向標。
在丈夫的鼓勵下,謝玲決定再次備考。她過去從事外貿行業,因為家鄉湖南小城產業有限,生完孩子后便考了教師資格證,試圖轉行當老師。如今丈夫在外地上班,她獨自承擔育兒責任,又因年齡和地域限制難以找到合適崗位,進入體制內成了她眼中最好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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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玲在社交平臺分享備考經驗,圖源@喵喵媽Shelly
謝玲并非孤例。在山東,王清也在第二個孩子即將步入幼兒園時,產生了重返職場的念頭。她曾做過會計工作,但如今想回到職場,最先想到的同樣是考進體制內。
“會計這一行很吃經驗,我只干過兩年,現在知識也生疏了,重新入行等于從零開始,還沒有應屆生的年齡優勢。”王清坦言,自己畢業于“雙一流”大學,既不愿將就普通小廠職位,又難敵職場年齡歧視,多少帶著“孔乙己脫不下的長衫”心態。此前投遞的簡歷大多石沉大海,思來想去,她決定試試考公。
流傳著對山東人的調侃:“不孝有三,無編為大。”雖是戲言,但王清稱,在當地,體制內工作確實代表著更體面和穩定的生活,而這對于已成立家庭,上有老下有小的她格外重要。
穩定的工作和收入勝過一切。這往往是35+群體決心考公的首要原因。公務員職業的“穩定”特性,極大程度吸引了那些在企業發展受阻,面臨裁員風險的中年人。
39歲的李欣便是其中之一。2021年,35歲的她“踩線”考入體制內,成為同齡人中的幸運者。研究生畢業后,她曾入職武漢一家大型國企,收入和公司氛圍都令人滿意。然而,2019年公司業績驟降,剛休完產假的她被要求盡早斷奶,轉崗做銷售相關工作。
“我從未做過,也不想做銷售,本應是法定權利的哺乳期被人為干預了。”那次經歷讓她意識到,看似穩定的國企也可能風雨飄搖。為了給家庭和孩子提供更可靠的保障,她萌生了考公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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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網絡
同樣因對現狀不滿而轉向體制內的,還有蔡宇。他曾在土木工程行業摸爬滾打多年,常年駐扎偏遠工地,日曬雨淋、頻繁加班成了常態。更讓他疲憊的,是復雜的人際關系和接二連三的無效應酬。
自2023年起,土木工程行業明顯下滑,降薪、停薪或裁員的消息不斷。2024年春節后返崗,他所在的公司正在裁員,他頓感前路渺茫,“34歲仍是基層工程師,幾乎沒有未來,只能自尋出路。”
身邊有同學成功考入體制內,讓蔡宇開始關注公務員考試。相比企業,體制內工作穩定、強度適中、少有中年危機。去年年底被裁員后,蔡宇正式開啟了全職備考之路。
難的,不只是做題
下定決心考公后,蔡宇才發現,這條路遠比想象中崎嶇。
剛備考時,他仍在土木工程行業掙扎,不僅要應付工作瑣事,還需要抽出時間學習。他每天早上七點前抵達工地,趕在開工前刷完一套模擬題。中午午休時,他回到工地宿舍,不是刷題就是復習。蔡宇表示,中年備考的最大困境是效率較低,只能擠出碎片時間備考。
被公司正式裁員后,蔡宇的備考日程排得密不透風:從清晨到深夜,時時刻刻都圍著考試打轉。但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焦慮——職業的落差、競爭激烈的考公現狀以及未來的不確定性,常將他拖入情緒黑洞,懷疑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
壓力在考場上具象成令人窒息的現實。參加長沙市某工程崗位筆試時,他看到考場前人山人海,數千人同時競爭40余個名額。他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有希望,“作為大齡考生,首先要面對身體機能明顯下滑,記憶力、理解能力、邏輯思維能力都不如從前。再加上年齡歧視和中年危機的雙重壓力,經常整夜失眠。”
即使這樣,蔡宇仍咬牙堅持:“上岸是我這兩年唯一的目標,渴望甚至超過當年高考。”
而對同齡的女性考生而言,這份艱難往往被成倍放大。《上觀智庫》曾指出,已婚已育的大齡備考者普遍面臨更復雜的家庭牽絆,其中“寶媽”群體更容易受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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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婚已育女性面對更大的備考壓力,圖源《上觀智庫》
謝玲雖是全職備考,卻因照顧孩子,每日有效學習時間受到限制。“孩子一放學,我的時間就不再屬于我了”,她說。
李欣則回憶,第一年備考時孩子還小,哭鬧不斷,對母親的情感依賴十分強烈。有段時間,李欣甚至考慮搬出去住,讓家里長輩來照顧孩子,自己專心復習。但嘗試幾次后,強烈的愧疚感吞噬了她。“母親是我的身份,孩子的成長也不能錯過。老人年紀大了,沒有義務幫我照顧孩子。”
最終,她選擇與家人協商分工,利用孩子入睡后的時間爭分奪秒準備考試。
王清的備考同樣離不開全家托舉。備考之初,婆婆從老家趕來照看幼兒,丈夫周末帶娃出門玩耍,只為多給她騰出幾小時清靜。王清稱,“白天把老大送去幼兒園,老二午睡時,我就集中做一道題。下午,婆婆帶著孩子去小區里玩,我也能專心復習一會。最重要的還是晚上十點到凌晨之間,這三四個小時效率最高,沒有孩子打擾,心能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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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考時的資料可以壘到人的肩膀,圖源小紅書@綠綠的生活日記
即便拼盡全力,現實依然殘酷。除了兼顧家庭的壓力、失業或職場不順的焦慮、應試技能的減退,大齡考公人還面臨著崗位數量有限、競爭激烈的難題。
10月26日,國家公務員局公布數據顯示,今年國考共371.8萬人通過資格審查,平均報錄比約為98:1,近乎百里挑一。更嚴峻的是,《21世紀經濟報道》指出,今年整體招錄計劃有所縮減,而應屆生崗位占比仍居高位——這意味著,盡管年齡門檻放寬讓更多人獲得“入場券”,但“上岸”的機會反而更稀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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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2026年度國考報名人數及報錄比變化,圖源《新京報》
謝玲對此深有體會。她想報考的初中英語教師崗,雖同時開放校招與社招,但兩者境遇差距巨大。校招限定“兩年內無社保記錄”,符合條件者寥寥,競爭溫和;而社招崗位不僅崗位少,報名者蜂擁而至,她不得不與近百人爭奪一個名額。
蔡宇則感慨,對于35歲以上的考生,壓力遠不只來自題目本身,時間催促他們必須不斷向前。“面對年齡限制,每一天都像在倒計時,備考像是在和時間賽跑。”
而如今,考公年齡放寬,不少人卻表示考公考編的賽道更擁擠了,大齡考生要追趕的,除去分數,還有與現實的角力。
大齡考公人“上岸”之后
筆試結束那天,李欣想:“這大概是我人生最后一次公務員考試了。”她對結果沒抱太大期待,但在查到分數、得知進面試時,心里依然無比激動。
面試現場,她發現競爭對手幾乎都比自己小10歲左右。不少大齡考公人擔心考官會因年齡產生偏見,李欣的經歷給出了另一種答案:面試采用“雙盲”形式,考官無法獲知考生年齡、學歷或履歷;加上如今人們普遍注重保養,考官很難看出考生的真實年齡。
更讓她意外的是,因年齡而增長的經驗在面試環節成了優勢。候場時,不少年輕考生抱著資料死記硬背;而她憑借之前的職場經驗,面對提問從容應答、邏輯清晰,最終順利“上岸”。
“上岸”二字是大齡考公人最大的動力來源,它象征著一種確定的生活狀態。但外界也常有疑問:大齡上岸固然厲害,但中年才進入體制內,會不會格格不入?
李欣的答案是否定的。在她看來,體制內環境對中年人較為友好,她目前沒有遇到融入困難的問題,但她也提醒:作為體制內的“老新人”,需要做好心理預期。無論過去是企業高管還是骨干,一旦進入體制,都需要從新人做起。公務員晉升與任職年限深度綁定,大齡上岸者天然喪失時間優勢,職業天花板顯而易見。
薪資待遇亦非想象中優渥。體制內收入多屬當地中等水平,遠不如私企高管的待遇。體制內工作也并非全然清閑,李欣回憶,自己入職后最忙的一次,連續加班50多天。但即便如此,李欣的心態一直很穩,“因為我知道,不管多忙、壓力多大,我都不會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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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欣考上公務員后,開啟了新的生活,圖源受訪者
王清的感受頗為相似。“上岸”后,她覺得自己終于有了落腳點。過去在企業做會計時,稍有疏忽就被扣分問責,節假日常常被占用。如今進入體制內,領導和同事比較和善,在剛入職時主動幫她熟悉工作內容,孩子生病請假,領導也會爽快批準。“體制內的職場環境對已婚已育的女性來說,真的很包容。”
工作的變化,重塑了她的人際關系。做全職媽媽時,親戚背后議論“雙一流大學畢業也只能在家帶娃”,曾經要好的朋友漸行漸遠。如今,電話多了,朋友圈點贊多了,連久未聯系的人都會主動寒暄,“只是考了普通崗位,卻好像一下子看透了很多人性。”
更深層次的改變是精神狀態。王清的丈夫在企業工作,收入雖高,卻總憂心失業;昔日同學也常在朋友圈抱怨職場危機。而她雖薪資不高,內心卻無比放松,沒有失業的恐懼。她認為,這是這份工作最大的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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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清分享自己的上岸經驗,圖源受訪者小紅書@綠綠的生活日記
曾經,王清不明白為何人們將考公描述為“上岸”,現在她卻懂了。“在企業上班時,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會是什么樣,像一直在海里漂浮著,苦苦掙扎又茫然無助。上岸以后,會覺得岸上風景很好,一切有了指望。”
“上岸”是一個相對的概念。蔡宇分享,之前在工程行業工作時,他過得并不順心,“猶如大海中漂泊的一葉扁舟,不穩定,也沒有希望”。但在“上岸”后,他覺得自己開啟了生活的新階段,身心狀態好了不少。
李欣補充道,大多數中年選擇考公考編的人正直接面臨失業等現實困境,或許他們過去收入不錯,企業氛圍也好,但到了一定歲數后,無法再重現職業輝煌。在這個階段,與中年轉行做體力活相比,體制內工作顯然聽起來更體面、穩妥。
從個人角度出發,“上岸”帶給李欣的,則是一種近乎奢侈的確定性。她想起本科畢業那年也曾報考公務員,卻遺憾落榜。沒想到,當年的遺憾在她35歲時得到了彌補,“就像是13年前沒走完的路,如今終于走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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