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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私的人總愛捧著放大鏡看自己的付出,又擅長過濾掉他人的犧牲。
配圖 | 《喬家的兒女》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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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2月19日,農歷新年收假第一天,一通電話劃破了春節的喜慶和溫馨。電話是深圳龍華區觀瀾派出所打給大舅的,說小舅突發中風,并發重癥肺炎、呼吸衰竭、冠心病、急性腎功能衰竭等多種危重病癥,目前正在龍華區中心醫院重癥監護室搶救。身邊無人照料,無人繳醫療費,警方催促家屬立即前往處理。
小舅是60年代生人,5歲的時候就失去了父親,母親也在十年前就離世了。小舅初中畢業后,在當地一家供銷社工作,90年代初,市場經濟的浪潮奔涌而至,供銷社轟然倒閉,小舅失了業,兩次婚姻均以離異告終。
后來,他踏上了“南下”之路,孤身一人前往深圳討生活,這一走,便是30年。如今,警方唯一能聯系的,也只有和他血脈相連的兄弟姐妹。
接到電話的大舅沒了主意,來我家將情況告訴了母親,母親緊急召集家族商議小舅的事,除了她的兄弟姐妹們,我們這些已經成家立業的“小輩”也會參加。我的母親是家中長女,小舅排行老三,此外還有一個弟弟和兩個妹妹。二姨、大舅和母親都住在老家縣城,離得很近,聽到消息很快趕了過來。小姨一家也從隔壁縣城匆匆驅車趕來。客廳里一時擠滿了人,空氣凝重。
“才住了三天院,就欠了三萬六的醫療費,小旦(小舅的小名)身邊連個照應的人都沒有,這可怎么辦?”母親一籌莫展。
二姨夫氣不打一處來:“這些年,他對家里的事不聞不問,幾個小輩結婚,他一次都沒回來過,每次都是要錢才想到家里,管他干啥。”這句話如同一顆石子投入深潭,激起滿室的怨氣和嘆息。
小舅去深圳前,曾向母親和小姨各借了3000元,這筆錢在當時不是小數目,他信誓旦旦承諾會很快歸還,可自那以后,卻再沒有提及此事。小舅到深圳后與家人聯系寥寥,也鮮少回來,連外婆去世,也只是匆匆待了兩天便又回到深圳。
在深圳的這么多年他一直在陶瓷廠務工,2022年深圳制造業外遷,他所在的陶瓷廠要搬遷到蘇州,他不愿離開深圳,所以失業了,這時候就中過一次風,病好后他在深圳開了一個面館,經營不到半年又一次中風,之后便沒有再找工作。兩次中風住院,加上開面館,他多次向家里伸手要錢。這些過往,讓兄弟姐妹們對他既憤怒又無奈。
“他就算有千般不是,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在外面受苦。”二姨深深嘆了口氣,到底是血脈相連,終究狠不下心。“得派兩個人去趟深圳,看看具體情況再說。”小姨夫在體制內工作,行事果斷,說話向來擲地有聲。
眾人紛紛點頭,可誰去又成了難題。小姨夫剛退休,他主動請纓,然而其他人要么工作纏身,要么要照顧孫輩,難以抽出時間。小姨夫環視一周,目光落在大舅身上,然后說:“牛娃(大舅的小名),你跟我去。”
“看你們誰去,反正我不去,我還要上班呢。”大舅冷著臉,語氣十分生硬。“這里面誰都可以不去,你必須去!請假也得去!”小姨夫提高了聲音,眼神里透著一絲慍怒。
外婆臨終前,曾將兩套拆遷門面房分給了大舅和小舅,而小舅那套房子的房產證一直在大舅手中,房租也由大舅收取,這份羈絆,成了大舅不可回避的責任。
最終,大家商定小姨夫和大舅次日一早飛往深圳。關于費用,小姨夫提議:二姨家條件困難些,這次不出錢,其余每家各出兩萬,由大舅統一支配管理。夜色漸深,這場緊急會議落幕,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戶灑進客廳,映出重重愁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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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龍華區中心醫院的走廊里,消毒水的氣味混著焦灼的呼吸,小姨夫、大舅隔著重癥監護室的玻璃,看到了病床上被各種管線纏繞、仍處于昏迷狀態的小舅。醫生面色凝重地遞上病危通知書,說:“已完成一次腎透析,但腦梗病灶擴散嚴重,蘇醒時間無法預估,即便恢復意識,偏癱概率高達九成。”
消息傳回老家后,母親和二姨聚在一起商量,決定把小舅接回來,老家人長期待在深圳不現實,在縣城醫院照顧起來比較方便,醫療費用也沒有深圳那邊高。小姨夫交了一萬八的救護車轉運費,帶著小舅踏上了一條漫長而艱險的回家路。
那天,寒潮裹挾著碎冰突襲,氣溫驟降十幾度,救護車裹挾著凜冽的寒風,歷經1800公里的冰雪之路,22個小時的晝夜顛簸,一路奔回了老家。當擔架終于推進縣醫院重癥監護室,眾人長舒了一口氣。
或許是冥冥之中感知到了故土的氣息,或許是強烈的求生意志,回來的第三天,小舅竟奇跡般地蘇醒了過來,只是他還不能動,也不能離開各種監護設備。
我隨母親趕去醫院看望小舅,眼前的景象卻讓我心痛不已:曾經能單手將我舉過頭頂的小舅,如今臉頰深陷,青灰的皮膚下血管如枯藤猙獰,渾濁的眼珠凸起,蒙著層灰翳,死死盯著天花板。他喉嚨里發出類似風箱漏氣的嗚咽,呼吸機每次加壓,凹陷的胸膛就被迫跟著劇烈起伏。
母親安慰小舅:“我們這么遠把你接回來,就是盼著你能活下來。你好好配合治療,一定會好起來的。”他努力眨眨眼,渾濁的淚水順著眼角滑落,在枕頭上暈開一灘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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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城醫院的費用雖比大醫院低,但每日賬單上蹦出的四位數數字,仍像鋒利的芒刺,扎得全家人心頭發緊。考慮到小舅后續的治療和安置問題,母親請來姨爺爺主持大局,召開家庭會議。姨爺爺是外婆胞妹的丈夫,有文化會書法,為人正直厚道,在家族里輩分和聲望都比較高。
“牛娃是兒子,一直收著小旦的房租,理應盡兄長的責任。牛娃照管小旦,等小旦離世后,那間門面房歸牛娃。”姨爺爺提議。
話音未落,大舅媽哭訴起這些年來他們承受的委屈:“之前分房的時候,我們拿了十五萬給你們,這個錢媽都沒說給,憑啥要我們出?這些年我們伺候老人、給小旦錢、為你們幾家付出的,哪樣做少了?媽的生老死葬是我們一家管了的,小旦的醫保、失業開店的錢、前兩次的治療費,哪樣不是我們給的?”
當年外婆立下遺囑,將名下兩套門面房分給兩個兒子,母親和二姨、小姨雖無異議,家族長輩卻看不下去,他們覺得三姐妹對家庭的付出并不少于兩兄弟,讓兄弟倆把門面房前五年的租金,分給三個姐妹每家5萬,一共15萬,相當于大舅和小舅的門面房各分出7.5萬。
這本是長輩們權衡再三的調和之計,卻成了扎進大舅媽心口的一枚銹釘,她為此和大舅大吵一架,甚至鬧到要離婚的地步。而如今,小舅的事讓她找到了宣泄口,那些壓抑多年的憤懣,裹挾著陳年舊賬轟然炸開。
自私的人總愛捧著放大鏡看自己的付出,又擅長過濾掉他人的犧牲。外婆生前在我家養老,后事是除了小舅外的四家人共同操辦,至于小舅從他們那支取的幾筆費用,本就是他應得的房租,這些年,小舅那間門面房就像大舅的私產,每次小舅需要用錢,都要經歷數次周旋,最終在小舅反復開口、兄弟姐妹多次勸說后,大舅才會不情不愿地轉賬,而大舅每次把錢給小舅寄過去,總要惡狠狠說上一句:“我以后再也不收房錢了,不管他了。”但房租快到期的時候,又總是準時無誤地跑去收房租。
更別說,大舅的女兒從小在二姨家吃住,得到二姨家不少照拂,就連那兩間門面房,也是小姨夫帶著母親、二姨夫和拆遷辦據理力爭,才能多出十來個平方。
其實大舅家的生活并不算貧困。大舅原先在水泥廠工作,后來是小姨的公公幫忙調到了省企,大舅媽是老師,在縣城算中上水平。
三個姐妹聽著大舅媽顛倒黑白的哭訴,手指攥得發白,但她們只是默默對視一眼,便開始安慰起情緒激動的大舅媽。在她們心中,刻進骨血的血緣親情比言語上的是非曲直重要,比起計較過往得失,讓病床上的小舅得到妥善照料,才是此刻最要緊的事。
“要我們管也行。”大舅媽突然抬起頭,眼神里閃著精明的光,“我們沒錢,治療費、生活費必須幾家平攤。我們家沒車,去醫院來回要你們來接送,陪護也得輪著來。”頓了頓,她的聲音陡然拔高:“你們要是同意,那就立個字據,以后房子歸我們家。”
姨爺爺主筆,一紙協議很快擬好,所有人簽字畫押,大舅媽從痛哭流涕瞬間轉為喜笑顏開。次日一早,大舅就帶著姨爺爺到重癥監護室,姨爺爺對著小舅逐條念誦協議條款,大舅則舉著手機對準病床全程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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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日子里,大舅成了醫院信息的中轉站,只要接到醫院電話,他就會立即打給母親和二姨。兩家開車繞道接上大舅,再一同奔赴醫院,等醫院的事務辦理結束,又送大舅回家。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十幾天,病床上的小舅,卻依舊在生死邊緣苦苦掙扎,沒有絲毫好轉的跡象。一天下午,大舅媽突然給母親打來電話,語氣里帶著一貫的虛假的熱絡:“大姐,我買了很多菜,晚上來姨姨家吃個飯吧,有些事想跟大家商量商量。”
掛斷電話,母親滿心疑惑,“不是都說好了么,還有什么可商量的?”但當晚,母親還是帶著我去了姨奶奶家。飯后,大舅鄭重其事掏出一個筆記本,慢慢說道:“趁著大家都在,我把這些年的賬算算。”然后翻開筆記本說:“小旦那間門面房,一年租金1.5萬,租了12年,總共18萬。”
頓了頓,大舅繼續念著:“當時說的給三個姐妹分房錢15萬,小旦攤一半,也就是7.5萬,媽葬禮花了6萬,小旦攤3萬,小旦開店拿了4萬,治病2.5萬,還有幫他寫禮的6500元,以前擔心他有病看不起,一直在幫他交醫保費,合計有7000元,一共支出18.35萬元。”說完,他重重合上筆記本,“算下來,我們還倒貼了3500元。”
這是大舅第一次公開這些賬目,但他只字不提這些年的進賬。小舅辦過12年的低保,這筆錢一直是大舅在領,記得有一次,母親不過隨口問了句小舅每月低保多錢,大舅立即黑了臉,沒好氣地回了句“能有多少”后再不肯多說。當年外婆葬禮收到的禮金全由大舅掌管,他把葬禮一半的花費攤給小舅,卻不提該分給小舅的那份禮金。
小舅第二次中風回老家住了一段時間,大舅鮮少露面,小舅打算回深圳的時候,連買張車票的錢都沒有,還是母親和二姨給了一筆錢。大舅明知弟弟身無分文,也不聞不問,后來直到小舅回到深圳,他都毫不知情。
還沒等我從這些賬目的疑惑中理出頭緒,大舅板著臉壓低聲音宣布道:“這些年雖然收的房租,算下來卻是虧了。小旦的醫療費馬上見底了,病情又沒起色,就這么一直耗著。我們兩口子要上班,孩子馬上畢業要找工作,操心的事多,我們不管小旦的事了。”
房間里一片沉寂。大舅只說不管小舅,卻始終沒有把小舅的房產證拿出來,而小舅每天高昂的醫療費,還有后續未知的康復治療費用,就像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作為普通的工薪階層,幾個家庭的經濟狀況不算寬裕,每個人都在心底盤算著家庭賬本與手足親情的天秤。
小姨夫勸大舅道:“小旦的情況不樂觀,估計也活不了多久,你們接著管吧,不行我把之前給的那5萬全拿出來,放心,你們不會吃虧。”
“既然不樂觀,不行不治了吧。 ”大舅接下來的這句話,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我萬萬沒想到這次會議的落腳點竟是放棄治療。
我第一次知道人類在利益面前會大變樣,在小舅的事沒出之前,在老家的幾個兄弟姐妹關系都很好,大舅和我們走得很近,我一直把他看成尊敬的長輩。
“那是一條人命,是至親!”顧不上自己小輩的身份,我脫口而出。“都花了這么多錢了也沒見好轉,再治也是白費功夫。”大舅媽的語氣里滿是不耐煩。
“還沒到最后一刻總要試試,萬一小舅能好起來呢。”我不甘心。“醫生說了,好了也是個廢人,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誰來管?”大舅媽眼神冷漠,仿佛在談論一個與自己毫無關系的人。
母親給了我一個眼神,示意我別再說話。小姨也不抱希望,“治了這么久還是不樂觀,看樣子是沒希望了。”二姨跟著附和:“再住下去估計也就這個情況了。”她們都不愿為了小舅得罪大舅。
“都沒意見的話,等醫院再讓交錢的時候,就拔管不治了。”大舅媽適時總結道,嘴角不經意露出一抹得意的笑。我的胸口沉沉的,悶悶的,喘不過氣來。我借口有事,匆匆離開姨奶奶家,路上寒風刺得臉生疼,吹得人眼眶發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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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2018年的春節,我們去深圳看望小舅,那是我第一次直觀感受到他在異鄉的艱難。他住在一個破敗的城中村,二十來平米的出租屋里層層疊疊堆著各種生活用品,地磚上滿是經年累月的污漬,洗碗池和馬桶僅隔著一道薄薄的簾子。
那時他已有幾個月沒領工資,卻還是熱情地帶我們逛遍深圳的景點,還花兩千多元給大舅媽的女兒買了部手機。
我滿懷心事在外面溜達了很久,走到家已是深夜,客廳里漆黑一片,母親兀自坐在窗前,她向我追述起過去的事。
小時候家里窮,兩個妹妹尚小,大舅身子弱,從小沒吃過什么苦,一直讀書讀到高中。我的母親和小舅承擔了家里大部分的家務。每天放學,一放下書包就要上山挖豬草、拾柴火、砸石頭……遇到難走的路,小舅都會貼心拉著母親。
那時候吃不飽飯是常事,小舅總會把偷來的西瓜、番茄分給兄弟姐妹,等到瓜果主人追來討要說法,哪怕被外婆打得渾身是傷,他也絕不連累其他人。
參加工作后,小舅每月的工資都是悉數交給外婆貼補家用,外婆從小就最喜歡小舅,他沒結婚前一直和外婆住,是最后一個離家的孩子。外婆去世后,母親告訴他遺產分配的事,他滿不在乎地說,那套門面房他不要,在他眼里,親情比什么都重要。
“你小舅就是運氣不好,他要是有錢,比誰都舍得。”母親哽咽著說。
我下定決心說:“媽,我們管。日子苦點就苦點,只要小舅還有希望,我們就不能放棄。” 母親眼睛一亮,重重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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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母親趕去醫院給小舅掛了檢查號。中午,母親、二姨和大舅推著小舅去做B超,在B超室外等待時,一直半睜著眼的小舅突然開口,鳴音嚴重卻字字清晰:“姐,我都好幾天沒吃飯了。”
作為醫生的母親瞬間紅了眼眶,這個簡單的訴求,在醫學上卻是最振奮的信號——胃腸蠕動功能恢復,意味著身體在恢復好轉。二姨也很激動,只有大舅鐵青著臉,誰也沒注意他是什么時候離開的。
從那天起,醫院的催診電話再打給大舅,他拒接,也不管會不會因此耽誤小舅的治療。母親氣急敗壞打電話質問,聽筒里傳來冷淡地回應:“上次不是說好了不管了嗎?”母親氣憤不已,沒說幾句,電話便被掛斷了。
緊接著,家庭群彈出一條消息,大舅提議四姊妹共同承擔后續事宜,處置門面房時可均分權益,末了還有一句:“主要看小旦想讓誰照管。”大舅字斟句酌地打出看小舅想讓誰照管時,他比誰都清楚,小舅大概率是不會讓他照管的,那些被截留的房租、只字不提的低保,早已成了橫亙在兄弟間的芥蒂。
消息發出后,大舅以工作忙為由徹底消失。繳費單如雪花般飛來時,小姨轉來一萬,母親湊了三千。鑒于小姨住在臨縣,往返不便,母親和二姨成了小舅最堅強的守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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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小舅的狀況持續好轉,醫生撤下了呼吸機、胃管、氧氣面罩,將小舅轉至普通病房。母親和二姨每天變著花樣準備營養餐,又請了一個24小時護工,她們一有空就往醫院跑,幫小舅擦身按摩、康健訓練。
奇跡在耐心地照料中悄然降臨,小舅的精神狀態越來越好,也能清楚說話了。只是還不能自主進食,左半身完全偏癱,右手右腿也失去部分功能,母親鼓勵他加強鍛煉,小舅笑著說:“我對自己很有信心,我肯定能好起來,會和正常人一樣。”
醫生告訴母親,小舅恢復得很不錯,可以考慮出院,等休養一段時間,再定期到醫院康復科做康復訓練。二姨夫聯系好了一家新開的養老院,又托人查到小舅之前在供銷社上班時繳納過養老保險,根據政策補足了剩余的養老金,幫小舅辦理了養老保險。
住進養老院那天,在寬敞明亮的房間里,新風系統輕柔運轉,護理設備一應俱全,母親握著小舅的手,眼角帶著欣慰的笑意:“你姐夫這段時間把你的養老保險也辦好了,等到明年,你60歲就能領了,再加上門面房租金,你的日子比我們誰都好過。”
“嗯嗯,我可得好好活著。”小舅的笑聲落滿整個房間,滿眼都是對未來的期待。
小舅住進養老院后,家族長輩們紛紛前來探望,每次總要問及大舅怎么沒來。幾天后,大舅終于姍姍來遲。母親和二姨沒有說什么,小舅也如從前般熱情地招呼他,仿佛那些矛盾從未發生。
每月1800元的養老院費用不是個小數目,為了給小舅治病,幾個家庭都已掏出積蓄,長期的支出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幾家人心頭。
母親將實情告訴小舅,小舅沒有絲毫猶豫,說:“把門面房賣了吧,先把錢還給大家,剩余的留著養老。”母親又一一給兄弟姐妹打電話征求意見,得到了一致的同意。
在姨奶奶的牽線下,一位在深圳打拼有成的遠房表叔有意買下門面房。母親找人評估了房子,市值60萬的數字,母親想著有這筆錢傍身,每家再幫襯些,小舅往后的日子總算能撥開云霧見青天。
然而在姨奶奶家原本商量賣房的家庭會議上,劇情急速反轉。二姨夫率先開口:“小旦現在情況基本穩定了,后續花不了多錢,有醫保社保,還有門面房租金,不行還是牛娃來照管,房子暫時別賣了。”小姨夫跟著附和,大舅則滿臉笑意,連連點頭,這樣他就還能繼續把小舅的資產握在手里。
我獨自踱到陽臺,寒意順著玻璃縫隙滲進來,將夜色染得愈發濃稠。二姨夫的腳步聲在身后響起:“還是要有個主事的,你大舅是親哥,他來主事最合適。”他的聲音裹著煙味飄過來,帶著長輩特有的不容置疑。
“萬一又像上次那樣不管不顧怎么辦?”那些被拖延的轉賬、被推卸的責任,此刻都化作喉頭的硬塊,堵得人喘不過氣。“后面花不了多少錢了,不會的。”二姨夫說。
“萬一小舅又生病又要住重癥監護室呢?”“不可能。”二姨夫篤定道。
沒承想,我的擔憂竟一語成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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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老家罕有地倒春寒了,雖已過了春分,寒氣依舊逼人,一場突如其來的感冒,讓小舅再次住進重癥監護室。醫生診斷小舅重癥肺炎復發,腎、肝等多器官衰竭,這次情況更為嚴重。
“不治了吧,沒什么意義。明天三姊妹和牛娃一起,去給醫生說拔管!”大舅媽冰冷的話語,與上次如出一轍。只是這次,命運沒有眷顧小舅。
凌晨兩點,母親接到醫院電話,說小舅經搶救無效死亡。彼時窗外大顆的雨滴密集墜落,路面漣漪不斷的水坑,倒映出霓虹燈的殘影,急風把路兩邊的櫻花樹吹得東倒西歪,花瓣不堪忍受從枝頭紛紛飄落。
母親看見二姨夫的車接上大舅從樓下駛過,卻沒有開口叫住他們,她獨自撐著傘深一腳淺一腳趟進茫茫的雨夜,向著醫院走去。殯儀館的火化爐里,隨著一聲轟鳴,前幾天還談笑風生的小舅瞬時化為灰燼。他的生命定格在了59歲,離拿養老金只差幾個月。
小舅走后第7天,母親做了個夢,夢見在兒時的屋里,小舅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站在門口,母親哽咽著:“這么多天去哪了?”小舅說他生病了,在住院,不過現在好多了。
第二天,我陪著母親給小舅燒了紙錢,看著跳動的火苗,我安慰道:“小舅能找到老宅,就能找到外公外婆,他們會陪著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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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舅離世后,我實在無法裝作若無其事,大舅大舅媽那些病床前的冷漠、賬本上的算計,像倒刺般扎進心里,再遇見他們,我總是選擇沉默地擦肩而過,卻沒想到,這竟成了引爆家庭矛盾的導火索。
在一次大家庭聚餐后,大舅突然暴跳如雷,指著我怒罵:“一點都不知感恩,小時候在我家吃了多少頓飯?給了你多少年的紅包?見了面還不打招呼。”大舅媽叉著腰在旁幫腔,突然話鋒一轉,指責他們和外婆一起生活了八年,母親卻在外婆離世時偷拿了外婆存折。
當年外婆為了照顧大舅剛出生的女兒,忍痛轉讓了經營多年的百貨店,住進大舅家幫忙照顧孩子,直到孩子八歲。后來大舅買了新房,搬家的時候,他們拉走了所有家具,卻沒有把外婆接去同住,后來母親把她接來我家住,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情義是拿來算計的嗎?親戚處誰對誰沒有照顧,我們家做得少嗎?”滾燙的怒火從胸腔直往上竄,我攥緊拳頭,再也聽不下去他們的信口雌黃,“外婆走后,你們三天兩頭來我家翻箱倒柜,連外婆的電視機都搬走了,要有存折,你們會找不到?她在世的時候對你們是最好的,無償給你們帶孩子,做生意攢的錢全貼補給了你們,她走的時候我們都還沒從悲痛里緩過來,只有你們竟還惦記著她的財產。”
母親也不再隱忍,她細數起第一次在姨奶奶家的聚會上,大舅媽大言不慚卻顛倒黑白的言論。末了,她態度強硬道:“你們要是覺得每家五萬不該給,我們全退,門面房重新分配!”大舅大舅媽沒有接話,他們當然舍不得把房子交出來。
二姨夫氣急敗壞地說:“你們這么吵有什么意義?你們的目的是什么?”
“來算算賬,算算每家給小旦花了多錢,我們把錢還給你們。”大舅轉而對小姨說道:“小旦看病你們一共給了三萬,我先把錢給你,你給我寫個收條。”
“當時拿錢的時候,我建議你們寫借條,你們說怕給孩子增加負擔,不寫,現在憑啥要寫收條?”小姨的“好”字剛說出口,二姨夫反應迅速,當即反問道。
大舅說:“我們想的是把你們給小旦治病墊的錢都先給你們還了,都欠在我們名下,我們吃點虧,用房租慢慢沖減。”
二姨夫冷笑道:“你們吃虧?墊的錢用房租兩三年就能還清,用得著慢慢沖減?你們當初說不管,又不把房產證拿出來,現在人沒了,還想著一直收房租?”
二姨夫一語道破大舅的私心,大舅、大舅媽又和二姨夫吵了起來。兩個小時的爭吵在暮色里落幕,大舅大舅媽罵著“以多欺少”摔門而去。就這樣,那些曾經極力維系的手足情義被其生生剪開。
次日,母親做了一桌好菜,叫來二姨、小姨全家,又給大舅媽大舅打電話邀請,想要緩和家庭矛盾。大舅推脫有事來不了,又在家庭群里發了長篇大論,說要不是他們看管小舅的門面房,三姐妹都不可能一共拿到15萬,人要懂得感恩。
大舅的字里行間都是對小舅門面房的盤算,所謂血濃于水的親情,在他們眼里,遠不如金錢利益來得實際。
今年端午節,二姨告訴我她做夢夢見小舅,小舅問她小姨經常回來嗎?二姨說:“回來呢。”小舅說:“回來就好,你們好好地過。”
時至今日,這場家庭紛爭仍未塵埃落定,房產證依舊滯留在大舅手中,房租依然定期流入他們的賬戶,母親和小姨墊付的費用也杳無歸期。
編輯丨小滿 實習丨欣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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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清歡
不負熱愛,不負韶華,鑿一方世界,守一方清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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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頭圖選自電視劇《喬家的兒女》,圖片與文章內容無關,特此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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