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六步溪,揮不去的丹青與鄉(xiāng)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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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為參加工作離開六步溪,這一去便是35年。在城里從職場打拼到退居二線,其間雖常趁休假回村探望,但心里始終存著一個念想——等退下來,想為家鄉(xiāng)做點事,把山里最美的景色、可口的美食、動人的故事、鄉(xiāng)親們的熱乎氣好好宣揚出去。今年初秋,我特意和愛人邀來在省城做記者的初中班主任劉老師,一同扎進山里策劃了6天采風,合作寫下三篇歌頌家鄉(xiāng)的文章,每篇瀏覽量均超20萬,不少在外游子留言說“看了更想家了”。可熱鬧過后,我總覺得不夠——采風時父老鄉(xiāng)親拉著我嘮的心里話、眼里藏的期盼,那些甜里裹著愁的日常,同樣沉甸甸的。
丹青之韻:六步溪的山水舊憶與新顏
六步溪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靜臥湖南安化境內,14239公頃土地上,6094.3公頃核心區(qū)藏著湘中罕見的原生態(tài)景致,“湘中西雙版納”的美名與“中國森林氧吧”的稱號相得益彰,六步溪村的“湖南省最美鄉(xiāng)村”牌匾,更是村支兩委與鄉(xiāng)親們共同守護的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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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景致來得不易:往昔閉塞成了天然屏障,山民守著“砍樹留根”的古訓,老一輩提1958年老虎咬人的事,總咂著嘴說“那時候的生態(tài)才叫好!林密得能藏住風,走進去連太陽都篩不進多少光”。計劃經(jīng)濟時采育場砍樹六年,是村里老人帶年輕人揣著烤紅薯跑縣市政府,磨破嘴皮才攔住,老人們至今嘆:“沒那六年糟踐,這林子早是正經(jīng)原始森林了,哪還用叫‘原始次森林’啊!”
如今“不砍成材樹、不捕野物”成了鐵律,益陽法院還在此設立生物多樣性司法保護基地,以“恢復性司法”守護綠水青山。護林員老賀巡山的背包里,總裝著小鏟子和塑料瓶,小鏟子用來松土護古樹,他還曾救下受傷的海南鳽。這里已成“天然基因庫”:南方紅豆杉、銀杏、伯樂樹共3種國家一級保護植物扎根沃土,金錢松、鵝掌楸等36種二級保護植物錯落林間;白頸長尾雉、云豹、林麝等6種一級保護動物、29種二級保護動物在此棲息,前些年發(fā)現(xiàn)的一公斤重大鯢,正是生態(tài)優(yōu)良的鮮活證明。
走進六步溪,最先被“峽谷縱橫、瀑布成群”的景致震撼。壩塘沖幽谷、網(wǎng)溪大峽谷、玄溪大峽谷蜿蜒交錯,溪水晶澈見底,圓潤石子與穿梭小魚清晰可見,夏日溯溪時,鵝卵石滑過腳掌,涼絲絲的溪水漫過腳踝,愜意清爽。谷間瀑布各展風姿:壩塘沖主瀑如白練垂空,網(wǎng)溪瀑布汛期聲如雷鳴,玄溪疊瀑碎成銀花,狗龍坑160多米的銀帶瀑布晴日映出七彩長虹,江溪兩瀑一柔一剛,盡顯巧趣。龍?zhí)量邮锂嬂人募窘跃埃河猩交€漫,夏見苔綠遮石,秋賞紅葉似火,冬觀松雪映枝,走在谷間溪畔,聽瀑聲、聞花香,連風都帶著清甜。
若說水與谷是六步溪的靈動,那山便是它的壯闊。海拔1078米的冷峰尖是“一腳踏三縣”的觀景點,天未亮就有追景人,有人裹著外套蹲在石上,手里攥著熱乎的紅薯。等第一縷光刺破晨霧,云海在腳下翻涌,金色霞光染透云層,遠處玄溪笑天龍成了深色剪影,云霧漫過肩頭時,連呼吸都裹著清涼,這份張力十足的景觀,看過一次便刻在心里。
除此之外,山間還藏著不少野趣景致:婆婆溪的朱紅石天然巖門、渣洋的九尾松、網(wǎng)溪的將軍巖奇石、玄溪的打古洞秘境、江溪的梯田,還有木榴的大塘天然游泳池與不老松;古森林里,兩人合抱的古樹遮天蔽日,108棵古松中的“松樹王”需五六人攜手才能環(huán)抱住,夏日里樹影婆娑,成了山林間最清涼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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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青之暖:煙火里的奮斗與歡喜
六步溪的根藏在時光里——前幾年江溪鄉(xiāng)親開墾茶園,挖出東漢雙魚紋銅洗(現(xiàn)藏黑茶博物館),印證千年前就有人踏足;冷峰尖的永福庵、黃峰界的庵堂是明清老建筑,逢觀音生日,鄉(xiāng)親們會自發(fā)祈福;民間醫(yī)生汝為公公的遺物至今留存,他的生日與忌日,鄉(xiāng)親們仍會記掛。
城里人習以為常的硬化路、電燈、手機信號、水沖廁所,在這村子里,都是村支兩委帶著老百姓一磚一瓦拼來的。過去摸黑靠煤油燈、挑水翻山常摔跤,如今公路兩旁立滿太陽能路燈,夜里亮得能照見路盡頭;擰開水龍頭就有清水,旱廁改成水沖廁,吊腳樓旁還多了小花園。
村里以糧食種植為基礎。村支兩委牽頭搞“企業(yè)+農戶”種茶,六步溪紅茶在當?shù)匦∮忻麣猓髽I(yè)保底收購讓茶農心里踏實;六步溪的水銷往周邊縣市,山間的野獼猴桃、黃桃,林下的黃精、人參,還有野生蜜,雖收入不算多,卻是鄉(xiāng)親們穩(wěn)穩(wěn)的額外進項。
近年鄉(xiāng)村旅游慢慢熱起來,周邊的民宿也相繼發(fā)展起來,各有風情:江溪的三邑民宿“一腳踏三縣”,網(wǎng)溪的民宿臨溪而建,夜里能聽到潺潺流水聲入眠;六步溪的民宿與村部在一起,格外壯觀,銀玄村的民宿則藏在林中,一推開門,滿鼻都是草木清香。
山里人純樸真誠,待客沒半點虛假客套,向來親幫親、鄰幫鄰,哪家有困難,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上次采風去村里,鄉(xiāng)親們拿出珍藏的臘肉、自家養(yǎng)的土雞、山里采的野生菌,還端出自釀的米酒,圍坐拉家常、敘鄉(xiāng)情。村里的山歌隊有自選曲目,在當?shù)匦∮忻麣猓昴赀^節(jié)或是紅白喜事都會積極演出,如今還在籌備山歌的申遺事宜。2022年山洪沖毀謝康家,他壓在廢墟里受傷,急需治療費,村干部一招呼,鄉(xiāng)親們你湊幾千、我拿幾萬,一天就湊齊了46萬元,這份不分你我的情分,至今想起來都讓人心里發(fā)暖。
現(xiàn)在日子好了,六步溪人的送讀熱情格外濃,每年都有不少孩子考上大學走出大山——有的成了救死扶傷的醫(yī)生,有的成了教書育人的老師,有的成了服務群眾的公務員,有的成了踏實肯干的創(chuàng)業(yè)者。這些走出去的年輕人,沒有一個忘本,不管干哪一行、走到哪里,都想著為家鄉(xiāng)做貢獻,這份記掛,早成了六步溪人刻在骨子里的規(guī)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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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青之重:紅色故事里的傳承與初心
多虧我的愛人夏文——她在安化縣檔案館工作,常陪省黨史辦走訪老人、核實史料,冷峰尖下六步溪的紅色故事才得以清晰還原,每個細節(jié)皆真實可考。
1935年冬,紅二、六軍團分兩路奔赴六步溪:賀龍、關向應率紅二軍團從沅陵官莊出發(fā),沿柳林十八拐翻冷峰尖;紅六軍團一部從溆浦經(jīng)煙溪、木榴山道迂回,最終在江溪的稻田里順利匯合。為搶占戰(zhàn)略轉移先機,紅軍后續(xù)兩次在此迂回,還在湖南坡與敵人激戰(zhàn),穩(wěn)穩(wěn)守住了這處關鍵據(jù)點。
隊伍匯合后,紅軍在六步溪郭家屋場附近的土坯房設立工農指揮所。夜里,指揮所的煤油燈總亮至深夜,戰(zhàn)士們在此調度任務、整理物資。院中的老楓樹至今留著碗口大洞,據(jù)當?shù)乩先酥v,那是紅軍烘濕衣服留下的痕跡,而檔案館的紅軍日記中“宿六步溪郭家屋場側,烘衣于楓樹下”的記載,也與老人的說法相互印證。
安頓妥當后,紅軍打開江溪村土豪李敘贊的糧倉,將268石稻谷全部分給貧苦百姓。鄧萬席家缺燈油,領到兩背斗糙米后,一名紅軍班長又送給他一盞帶裂縫的馬燈。這盞燈被鄧家悉心珍藏,1986年捐贈給江溪村紅色陳列館,如今仍擺在展館顯眼位置。
起初百姓誤把紅軍當敵軍,郭家屋場的村民大多躲上了山。八歲的李章鐵沒跟上家人,縮在茶兜樹下發(fā)抖。一名紅軍戰(zhàn)士發(fā)現(xiàn)后,抱起他用方言輕聲安撫,遞上半塊烤紅薯,送他回家時還順手幫著收了院里的稻谷。躲在山上的村民見此情景,漸漸放下了戒備。之后紅軍在冷峰尖與土匪宋官榮激戰(zhàn),一聲炮響便驅散了匪患,百姓徹底安下心來。
江溪村和黃峰界都是紅軍的宿營地,戰(zhàn)士們只在田邊鋪稻草過夜,從不上門擾民。休整時還主動幫村民修補農具、清掃院落。這份真誠深深打動了當?shù)厝耍椅輬鲋苓?8名青年連夜報名參軍,帶著家鄉(xiāng)的泥土踏上了長征路。如今指揮所里陳列著2018年征集的煤油燈、竹編糧筐,經(jīng)縣文物局鑒定,均為1930年代湘贛邊區(qū)常用器物;紅軍當年跋涉的山道,如今也成了熱門的紅色徒步路線。
與六步溪同屬保護區(qū)境內的銀玄村,還留存歷經(jīng)千難萬險成功走完長征,他的名字被鄭重刻在安化縣革命烈士陵園的“長征烈士”碑上,每年清明都有村民專程前來祭拜。1950年湘西剿匪時,解放軍在冷峰尖、安堂一帶圍殲匪首李官云,江溪附近激戰(zhàn)中,戰(zhàn)士們頂著子彈沖鋒,戰(zhàn)后還幫百姓修補被土匪燒壞的房屋。據(jù)當?shù)乩先酥v,當年有人躲在地窖目睹了這場戰(zhàn)斗,說“解放軍和紅軍一樣,啃著冷紅薯作戰(zhàn),就算流了血也只說沒事”。
紅軍離開后,那18名參軍青年中,俞少杰歷經(jīng)千難萬險成功走完長征,他的名字被鄭重刻在安化縣革命烈士陵園的“長征烈士”碑上,每年清明都有村民專程前來祭拜。1950年湘西剿匪時,解放軍在冷峰尖、安堂一帶圍殲匪首宋官榮,江溪附近激戰(zhàn)中,戰(zhàn)士們頂著子彈沖鋒,戰(zhàn)后還幫百姓修補被土匪燒壞的房屋。據(jù)當?shù)乩先酥v,當年有人躲在地窖目睹了這場戰(zhàn)斗,說“解放軍和紅軍一樣,啃著冷紅薯作戰(zhàn),就算流了血也只說沒事”。
抗美援朝期間,江溪村的張明、李建國赴朝參戰(zhàn)并英勇犧牲,他們的烈士證被家人小心珍藏,每年清明家人都會到陵園獻花致敬。今年,村里又有四位青年主動報名參軍,分別奔赴新疆、西藏兩地戍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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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愁:藏在甜與愁里的牽掛
采風快結束時,我們走在村里的小路上,不少鄉(xiāng)親拉著坐下嘮嗑,既訴說著黨的惠民政策讓六步溪這幾年發(fā)生的巨大變化,也講起了心里的期盼。六步溪的山民,以前過日子全靠三樣:一是砍伐山林里的木材換錢,孩子的學費、老人的藥費都從這里來;二是耕種家里的幾畝地,收些糧食夠一家人糊口,多余的還能賣點錢補貼家用;三是采茶等換一點零用開支。
后來山林被劃入保護區(qū),且大多是核心區(qū),樹木再也不能砍伐,木材帶來的收入徹底斷絕。種田也格外困難——村里的土地多是山頭開墾的坡地,土壤本就貧瘠,加上保護區(qū)內動植物繁多,莊稼常被野生動物啃食、被雜草擠占,一年忙到頭,收成始終上不去,靠種地很難支撐一家人的生活。就連采茶、賣野果子這些零散收入,也只夠貼補家用,遠遠難以圓致富的夢。如今一畝山林一年只能領到16塊錢的生態(tài)補償款,和非保護區(qū)的標準并無二致。
即便想在緩沖區(qū)、實驗區(qū)找點活干,也處處受限:養(yǎng)牛養(yǎng)羊不準上山放牧,只能圈在家里喂飼料,成本高還賣不上價錢;種點茶葉、黃精,收成本就有限,還沒有穩(wěn)定的銷路,堆在家里怕發(fā)霉變質;想辦個小加工廠,又因靠近核心區(qū)通不過環(huán)評。之前網(wǎng)溪、玄溪大峽谷有人投資搞漂流,卻觸碰了生態(tài)紅線被叫停;想發(fā)展紅色旅游,又因核心區(qū)禁止進入而難以開展。村里沒有其他就業(yè)機會,青壯年只能外出打工,留守兒童、留守老人越來越多。勤勞勇敢的六步溪人,當初無償把自家山林奉獻給國家建自然保護區(qū),盼著能護好這片綠,也能讓日子更穩(wěn)當些,可到頭來,沒有因為保護區(qū)得到實實在在的收益,反倒少了往日的生計門路。他們心里其實很簡單,只是渴望像國營林場、農場的職工那樣,有份兜底的待遇,不用總為明天的日子犯愁。
劉老師勸我別寫這些,怕不好發(fā)表,可我知道,鄉(xiāng)愁從來都不只是有甜——美食、美酒、美景、可愛的鄉(xiāng)親、動人的故事是甜,但大家眼里藏著的期盼、心里攢著的難處,這些“愁”也該被看見。就像愛人說的:“這趟回來,才算真懂了你總掛著家鄉(xiāng)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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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書記說“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我們這些人應該下功夫學習、研究,擼起袖子加油干,既要豐產又要豐收,讓這句話早日在家鄉(xiāng)生根發(fā)芽,讓我的父老鄉(xiāng)親真正坐擁這份財富,讓他們“恰得苦、霸得蠻”的勁頭,能換成實實在在的好日子。期盼家鄉(xiāng)的明天更美好!
作者曾來生,安化縣人民法院干部,法學學士、司法A證,在紅網(wǎng)、《湖南日報》《人民法院報》《法制日報》等主流媒體發(fā)表文章300余篇,多篇論文獲獎。
編輯:湘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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