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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塞壬拓撲學》
上周五立冬來臨,許多人趁著周末午后,走到戶外散步,想捕捉最后的秋意。從高樓大廈間出走,漫步至公園小徑,這樣的行程本該是輕松又熟悉的日常。然而在城市高速發展,生活節奏不斷加快的當下,走近自然似乎成了一種“奢侈”。比起用手機精心構圖后拍下照片,我們是否真正聆聽過路邊的鳥鳴,觀察過石墻縫隙里生長的草木,或與藏身于公園洼地的蟲蛇不期而遇?當越來越多的人習慣于生活在數字世界里,我們與自然的距離,是否也在悄然拉遠?
其實,自然從未遠離,只是需要我們用新的目光,發現那些被忽略的生境,看見那些“比鄰”而居的生命。
為了探尋新的視角與敘事,單讀和SEE 基金會共同發起了“自然若比鄰”征選計劃。一周前,在北京單向空間·郎園 Station 店舉行的創作者沙龍上,我們邀請了五位投身自然寫作的非虛構寫作者——趙艷華、可仔(線上參與)、林希穎、任寧、王婷,與特邀嘉賓 SEE 基金會生態保護與自然教育項目總監蔣澤銀、《單讀》主編吳琦一起展開“在城市書寫自然”的討論。
創作者來自不同的領域,從語文教師、詩歌寫作者,到媒體人、生物與環境研究者,有人從觀察一條蛇、一個洞開始,發現城市中平行存在的“生機勃勃的世界”;有人則通過記錄家鄉灘涂上候鳥的生存處境,思考發展與環境之間的平衡。在這些講述里,自然不只是遠方的荒野,也存在于我們每日經過的街角和公園;哪怕在一塊被遺忘的空地上,生命也可能重新生長。
或許,自然寫作的價值不僅在于記錄生物和環境的多樣性,幫助人們了解并走進自然,還在于引導人們思考城市與自然的關系,重建與萬物共處的秩序。
以下是本次對談的更多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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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城市里的萬物生機
吳琦 在大家看似不太一樣的履歷當中,有很多共同點,就是我們的注意力和目光,從一個非常高速、集中、內卷的現代生活中,慢慢開始往外擴,擴展到城市里的自然,或者是濕地這樣一個交界地帶,或者是更遠一點的野生地方,比如保護區等等。不同行業、興趣的人都慢慢地進入了這個轉向。所謂的“城里人”對于城市生活也有諸多不滿,想要去探究新的解法,更多地去公園、自然和野外。
在這個背景下,我想請幾位聊聊,你們是什么時候開始把自己的目光轉移到自然的?尤其是往自然里走得更深一點,有沒有這樣一個轉變的契機?這個轉變是怎么發生的?
趙艷華 我是一名高中語文老師,我們學校初中(部)有一個觀鳥社,觀鳥社的一些小孩到高中就很少活動了,因為學業壓力,也因為他們基本上已經把廣州市的鳥都認完了,鳥荒季他們覺得無鳥可觀了。那干什么呢?就養蟲子,養蝴蝶。
大概是 2012 年的時候,記得有一位學生送了一條柑橘鳳蝶幼蟲給我,我就非常小心地養它,把它養到破繭成蝶。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蝴蝶從幼蟲到成蟲的過程,非常辛苦,因為它要把肚子里的所有東西都吐掉,再扭曲變形,最后結繭。這個過程驚心動魄,我大受震撼,發現學生們玩的東西原來這么好玩,這么有意思。這是我走進自然的一個契機。
當年的學生現在已經是廣州動物園的一個負責人了,他現在好像是海洋館的項目經理,還經常歡迎我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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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文學作家、博物愛好者、語文教師 趙艷華
林希穎 剛剛趙老師說到養蟲子,我覺得 00 后都會有個共同的記憶,就是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科學課會讓大家養蠶。當時袋子發下來就是一顆顆蠶卵,我們帶回家,每天要撿桑葉去喂蠶。這是最早開始啟蒙我的部分。
我本科學的就是生物學,但是本科更多關注的是微觀部分,像分子細胞的研究。我真正對自然產生興趣的時候是在有段時間大家都被困在家里,我特別羨慕外面那些自由的生命。當時有一個非常熱門的活動,叫作“陽臺觀鳥”,大家都在陽臺上拿望遠鏡去看鳥,我才發現原來還可以這樣去觀察我們身邊的自然,也是從那時候起,我開始觀鳥。
后來有一次,我跟隨學校的實踐支隊去了青海湖。我們當時做了一個小課題是去觀察當地最常見的兩種鳥類——普通鸕鶿和棕頭鷗的活動節律。每天鳥起床的時候,我們就開始在它旁邊,看它一天做什么,是洗澡,吃東西,睡覺,還是梳理羽毛,然后去記錄它們倆有什么區別。因為這件事情,我開始想要去研究自然,后來研究生就選修了動物學方向。
王婷 我關注自然的契機和我對家鄉蘇州的重新認知有關。我從小都生活在蘇州,大家對蘇州的第一印象可能都是小橋流水,我也覺得蘇州這個城市沒有那么“自然”,它像是由筆直的水巷和平行的馬路構成的。后來因為我的博士課題大部分內容是研究蘇州的濕地公園,當時就想:完了,蘇州有濕地嗎?隨著我認識了一些林業局專家,做了更多的自然調研,才發現,原來蘇州的小橋流水的“水”,是來自于蘇州周圍城市邊緣的那些大江大河,也就是靠近太湖那一圈。蘇州的周圍其實有 21 個濕地公園。
就是因為這樣的一個契機,我更多地深入到水鄉的發源地的那些濕地里面,了解到濕地的景觀原來可以這么多樣化,包括了解到很多動植物。那時候相當于是我的一個啟蒙,也讓我更關注到我們設計領域可以怎么跟自然結合。
任寧 我從小就對自然比較感興趣,小時候也養過蠶,還有各種各樣的刺猬、荷蘭鼠……我真正入坑也是在家里久居的那段時間,我經常在小區觀鳥。 那時候我在成都,就在小區里面轉悠,發現路邊的樹上有一只很小的鳥,大概就麻雀大小,但是它跟麻雀顯然長得不一樣,它是橄欖綠色的,行為和麻雀也非常不一樣,它垂直地趴在樹干上面。我當時就覺得非常有意思,跑上樓去把相機拿下來,把它拍了下來。
那時候我剛好手頭有一本約翰·馬敬能的鳥類圖鑒,作對比后,發現它叫作班姬啄木鳥。那個時刻我才意識到,之前有很多東西是我不知道的——身邊生活著這些名字聽上去好像是電視里《動物世界》里面才會出現的鳥。以前我覺得身邊就是只有麻雀、白頭鵯、珠頸斑鳩這些我本來就認識的鳥,竟然還有更多的鳥。我開始慢慢看小區里還有什么,后來我看到了一些觀鳥的人不會覺得會在自己家小區里出現的鳥,例如栗頭地鶯、紫嘯鶇這些,很多時候它們非常難見,但如果注意觀察,在成都恰當的季節,它是有可能在小區里出現的。那時候我們還在小區樓頂觀看猛禽的遷徙等等。我就發現還有這么大一塊空白的內容是我可以去了解的,并且它是如此有趣,也銜接上我小時候的愛好,于是我就開始比較熱情地去觀鳥,一直到現在。
蔣澤銀 我進到這個領域是陰差陽錯的,讀書的時候被調劑進“野生動物與自然保護區管理”專業。當然原來我生活在農村的時候,也經常到野外去,一直關心著自然。我進學校沒多久,大概在 1995、1996 年,《中國綠色時報》創刊之后,有一次用比較大的篇幅介紹了杰桑·索南達杰,那會兒屬于藏羚羊被偷獵得比較厲害的時候,我就覺得這確實是一份很有意義的工作。
畢業以后,我在 1999 年進到了一個剛剛建立的自然保護區,因為是新建立的自然保護區,那些地方也都有傳統的砍木材和偷獵等等行為,在開展工作的時候,我們也屬于是跟偷獵者狹路相逢,也有偷獵者朝我們開槍。而后我又做了幾年野外調查,在這個過程中,覺得去認識和了解自然是特別有意思的事情。因為我們在學校里學的,跟真正在野外開展工作相比,是有很大不一樣的,(在野外)能夠真正了解這個工作的意義所在,所以我這么多年一直在這個領域中堅持下來了,還在從事這一塊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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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E 基金會生態保護與自然教育項目總監 蔣澤銀
可仔 我現在在南半球,做一個關于社區種植的長期研究。我開始的契機來自于在云南學習種植“食物森林”的日子,還有在泰國生態村學習的一些經歷。我覺得這兩部分經歷教會我如何去尋找屬于自己的希望,怎么樣在當下的世界以一個自己最舒服的方式去行動。
“食物森林”是什么呢?它其實是一個永續農業當中的概念,是一種可以自己完成生態循環的種植系統。通過它(我們)一年四季會收獲到不同的食物,滿足生存和生活的需要。這樣的系統有著更強的氣候韌性,它在全球的很多原住民社區都存在著,小農在種植的時候也或多或少保留了其中的智慧。它吸引我的地方也在于,這種農林系統可能會改變我們與食物、土地,還有社區之間的關系。
我發現在城市和近郊,實踐這種替代性種植系統的人越來越多。里面包含了很多在中國發展變遷的過程當中,人們可以通過耕種去協商自己與土壤、每粒種子、每棵植物的關系,再通過這種關系去不斷去表達自己的情感經驗。我非常好奇在其中我們儲存的情感經驗是怎樣的,這樣的情感經驗是如何形成的?同時城市本身也是一個很適合去實踐小的、替代性的,或者是“食物森林”這樣一個種植的場所,因為我們很少會有一個大的農田,但是這樣小的種植(活動)就是可以利用一個小的空間,比如廢棄的空地,甚至在花壇、小陽臺就可以種植。
我之前去學習種植的時候,最深的體驗就是通過一起種植“食物森林”,我們會搭建起來一個很有意思的空間,在這種共同空間里面有我們共享的勞動成果,很多時候我們就可以通過勞動去獲得今晚的食物,它形成了一個很好的關懷的空間,也可以去拓展我們對于關懷的想象。
吳琦 另外四位創作者可以介紹一下你們參與“自然若比鄰”征選計劃時的選題的過程是怎樣的?
趙艷華 我的文章題目是《有蛇》,選這個題目的原因是今年海南有一個女游客疑似被毒蛇咬傷,這個事件引發了全網對毒蛇的討論。我所在的微信群,群友很多是都市女性們,她們會討論蛇有多可怕,她們有各種恐懼,也會警告我:老趙,你經常去觀鳥,要小心。我一開始在觀鳥遇到蛇的時候,是很害怕的,后來就有點脫敏了,再后來我發現比起人見到蛇的害怕,蛇見到人,它會怕得多。
所以有時候我在想:要不要轉換一下?你好像無法用言語去告訴人們不要怕蛇,幫他們“祛魅”,因為這種對蛇的“魅”是在骨子里的。但我可不可以實踐一下,以觀鳥的方式,走近去觀蛇呢?我這樣一個中年女性,一名普通的博物愛好者,用比較安全的方式,保持足夠安全的距離,在城市、公園、山里發現蛇。在這樣的過程中,我能夠見到多少條蛇呢?伴隨這樣的思考,我想把自己看到蛇的經驗記錄下來,這也是開展這次寫作的契機。我很感謝這個選題,它讓我進入到了一個生機勃勃的世界。
林希穎 我寫的地方是我的家鄉溫州,大家聽到溫州可能一開始想到的是皮鞋、小商品。但實際上溫州是一座濱海城市,正對著東海,它有一條非常長的海岸線。我小時候也去看過溫州的海,平平無奇。后來我才發現是我的“打開方式”不對,因為你去灘涂上進行生物觀察是需要時機的,要考慮潮位,考慮候鳥什么時候來,什么時候走。選擇了一個正確的時機,你才能夠在灘涂上發現成千上萬的鳥類或者各種其它生物。就像《哈利波特》里,必須要登上 9? 站臺,才能夠通往霍格沃茲,灘涂上的生物觀察也是這樣。
在溫州的海岸帶上有一種明星鳥類叫作卷羽鵜鶘。卷羽鵜鶘因為地理隔離被分成了西部、中部和東部三個種群,其中東部的種群就是在我國東南沿海進行越冬,我的家鄉溫州是它最主要的越冬地之一。
我從觀鳥第一年的春節就開始去濱海觀察卷羽鵜鶘,一開始我被它的龐大所震撼,它的翅膀伸展開來大概有兩三米,會像一輛轟炸機從你的頭頂上飛過。后來我發現它生活的地方其實面臨著一些威脅,溫州是一個很喜歡圍墾的城市,所謂的“圍墾”就是填海造陸,把灘涂填成可以建造大樓的地,因為圍海造地,它們喪失了一片很大面積的基地。
2018 年的時候我國下了禁圍令,那之后圍墾的現象雖然得到了控制,但是一些新的威脅在慢慢出現。比如現在在大力推廣的清潔能源,在建設的選址上其實有時候是考慮不足的,會侵占一些候鳥的棲息地;再比如說我們的灘涂上有很多的養殖,會養蟶子、蝦蟹等等水產。它們也是候鳥的食物,所以這些鳥類會去取食,而漁民為了防止這些養殖水產被取食,會豎起很多網,這些網其實也構成了一種威脅。我這次的作品就記錄了我在家鄉濱海觀察到的以卷羽鵜鶘為代表的這一群候鳥,它們的生存處境是怎樣的?面臨著哪些威脅?當地人為它們做了什么事情?
任寧 我的題目與香港有關。過去幾年由于工作的原因,我經常去深圳和香港。后來我發現有很多深圳的鳥友去香港觀鳥,香港是一個很好的觀鳥地,一方面是因為香港有很好的觀鳥的群眾基礎,有經驗沉淀。另一方面是因為香港整體的自然保育方面,無論是理念,還是成果上都做得比較好的。
說起香港,人們想到的好像都是維多利亞港、摩天大樓……但是香港有它非常自然的一面,它的綠地面積非常大,城市化面積反而是相對來說較小的一部分。那里有許多鳥是在城市中與人共存的,不僅僅有我們在北京容易見到的麻雀、珠頸斑鳩這些鳥類,還有很多小葵花鳳頭鸚鵡、亞歷山大鸚鵡、紅領綠鸚鵡,有些可能是被遺棄的,又或者逃逸的寵物。異域種群的鳥在香港也可以活得很好。
我覺得香港這個城市是一個特別好的書寫對象,呼應“鳥類和城市”“自然和城市”的主題,它既有充滿現代性的一面,還有自然的那一面,它所展現的帶有某種預示性——當經濟發展進入減速期的時候,我們怎么自處?我們可以跟世界重新建立一種怎么樣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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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早更新》《別來年鑒》主播、多媒體創作者 任寧
王婷 這次我作品的背景同樣是香港,這座我生活在其中的城市。作品題目叫《石隙生境》,主要以香港的“石墻樹”為代表,展現了對石頭磚縫隙里面一些小的生境的觀察。在香港港島市中心的上環、西營盤,港大附近的那些區,就會看到很多英國殖民留下來的石頭磚墻,墻上不是空蕩蕩的,而是被很多植物覆蓋,大部分植物都是榕樹,它的覆蓋方式非常野生,根部填滿石頭磚的每條縫隙,這樣的現象甚至變成了網紅打卡景點。
整個上環、西營盤有 200 多個地方有石墻樹。我會好奇,這種植物為什么會生長在石墻上面?這個植物附著的石墻為什么會被留在那里?它其實和香港的一些殖民歷史相關,那些石頭磚用是通過特殊方式建造的,受到當時英國殖民的影響,當時用的水泥沒有那么密封,出現許多孔洞。慢慢地,那些榕樹、構樹和別的一些樹種的種子被鳥叼來后,無意間落在石墻縫里,它們的根會穿透石墻,到達背后的土壤里,生根發芽。這個現象首先在景觀上對我有很大的沖擊,發現更多的石墻樹后,我想去研究它背后更多的生態效應,以及它對周邊社區的影響。
可仔 這次題目的發掘主要來自于我種植“食物森林”的時候,聯想到我的家鄉,四川的一個縣城。那里經歷了很多發展的動蕩,我想知道居民在不同的時期怎么樣通過種植這件事情去重新理解自己和自然之間的關系的?尤其是在 2008 年汶川地震之后,我感覺到人們去尋找種植的機會像是一種共通的生命本能,一種跟曾經很搖晃的、不安的想要甩開人類的土地和大地去重新建立連接的一種愿望。
吳琦 這次的主題本質上就是在討論自然和城市之間的關系,通過幾位的題目,我們會發現不能像以前那樣截然地把城市和自然一分為二。所以是不是可以說,通過在城市書寫自然的這個視角,顛覆過去關于城市與自然的所謂的二分法?現在從你們各自的角度,會怎么看待“城市與自然”這一對的關系?
蔣澤銀 為什么這些年來我們對城市與自然這一塊的認識相對較少?我個人的感覺是因為以往在生物多樣性研究方面,大家把有限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荒野,卻很少關注城市。
近幾年大家逐漸把眼光收回到城市來的時候,就發現了一系列有趣的東西,會知道城市生物多樣性也是很豐富的。我們之前沒有過多留意城市里面的其他物種,尤其是動物類,它和人類的活動節律是分開的,當人類在活動時,它們就躲起來了,到夜晚才慢慢出來。還有我記得在人類活動較少的時候,原本逐漸消失的白唇鹿反而又回到城邊的拉薩河里。由于城市建設,可能有一些生境不太適合于物種的生存,但是一旦條件適合,它們會比較容易地回到我們身邊。
趙艷華 蔣老師所說的,剛好跟我的一篇文章里的觀察是相契合的。廣州市天河公園有一棵大樹,它在臺風中倒了,被運走后留下了一個空洞。過了一段時間,雨水浸灌,洞里長滿了草,再過了一段時間,我在那里發現了沼水蛙、澤陸蛙等五種蛙,以及一種蟾蜍。還有一次在夜觀的時候,一條中華水蛇從我腳下悠悠地爬過。旁邊的一棵小灌木上,我還發現了一只蛙在吃樹上的螞蟻。原本的樹洞已經從“荒蕪”,變成了“萬有”。
也就是說,假如這一塊地方是空的,你不去干預它,它會自然地長出來各種各樣的東西。很久以來,我都覺得我們在破壞自然,后來我閱讀了《在黃昏起飛》的作者的一本書,她說在我們頭頂 600 英尺的上空,城市跟農村是沒有區別的。我們的上空是昆蟲、鳥類飛過的地方,從這個維度來說,我覺得我們并沒有跟自然切割開來,我們其實是被自然包圍著的。
林希穎 自然是在各種各樣的縫隙當中生存的,它其實無處不在。我可以舉一個我作品當中的例子,在溫州的這些灘涂地,它被圍墾造地的時候,會有非常多工程車,還有鋼筋、水泥、鐵板什么的,把那片地方搞得亂七八糟,大家就會覺得這是一個普通的工地,但是鳥類就是可以在那樣的環境下生存。因為圍墾造地,需要把灘涂圍成一個水塘,鳳頭??、潛鴨這些鳥類就會在那個水塘里停歇,覓食。我覺得它們也是在非常努力地去適應我們人類現在改造的這樣的一個地球,如果成功適應的話,它們就活下來了,但是也有很多物種在這樣的一個適應過程中被淘汰了,這也是為什么我們要去做保護,要去關注城市生物多樣性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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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學動物學研究生 林希穎
王婷 作為現代人來說,我們通常會有一些錯誤的想象,就是會覺得人類是可以跟自然完全切割開來。有一個很本質的例子可以讓大家反思城市和自然的關系,或者是人跟自然的關系,就是不僅城市里面有生物多樣性,在我們每個人的身體里面也是有很多生物多樣性,比如說胃里面就有億個微生物菌素。所以基本上如果你想要吃炸雞,可能不是你想吃,而是胃里的微生物想吃炸雞,我覺得這是一個能體現本質的例子,能讓大家意識到其實我們從來沒有跟自然分開過。但為什么人們在建造城市的時候還是會做不同的舉措去將自然和人隔開呢?我覺得可以進行更多的思考。
可仔 我覺得去理解自然是什么很重要,也覺得每個人對什么是自然的理解有非常大的不同。自然可能是我們平時日常生活系統之外的東西。因為它被形容為一個在城市之外的,我們無法隨時觸摸的空間,因此我們對它的情感都是單一的。但這樣的自然其實更多時候只是成為了一種敘事的義肢。真實的氣候災害也在發生,它也包含了很多慢性的、毒性的物質,廣泛地存在在空氣,土地中。而我們很少單獨將它作為一個話題去談論,因為它已經如此深地嵌入我們生活的血肉里面。我仍然覺得梳理、談論這些慢行和毒性的物質如此有必要,能夠幫助我們重新編織城市和自然之間的關系。
我想到我在泰國學習深度生態學的時候,認識的一位老師 Om。Om 是一位生態行動者,雖然她研究的是當地惡劣的生境和自然之間的關系,但我覺得她說的一段話也很適合用以表達我心中自然和城市之間的關系,請允許我分享給大家。她說:“我們可以找一塊更美麗、更靠近海灘、山脈、森林或瀑布的土地——那種自然之美,可以滋養我們共同實現靈性之路。一個可以靠近朋友和有共同志趣的社群的地方。然而,盡管我們心中有“更好”、更美麗的選擇,我們并沒有說服自己。我們發現,自己被開裂的土壤、干涸的河流、即將被燒毀的褐色稻田以及當地農民的汗水和淚水所激勵。我們感受到這片土地的召喚。這片只需要幾代人的時間,就會變成荒漠的土地。我們告訴自己,生活在一個美麗的地方是一種特權,為了創造美麗而生活是一種榮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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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歌和非虛構寫作者 可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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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一種方式走近自然
吳琦 剛才幾位說到對自然的理解,那么在你們目前手頭的工作和與周圍環境的互動中,有沒有什么好的自然教育經驗?有哪些能夠把前面說到的關于自然的一些階段性的結論和觀點,普及到社會中的其他人群,實現教育效果的例子?
趙艷華 廣州自然教育的傳統比較悠久,我們的自然教育活動也比較多,我的學校就有一個觀鳥的社團,平時還有一些勞動課程,在華南植物園進行夜觀是其中一個非常悠久的傳統。通常孩子們在三、四年級就會有夜觀植物園,觀鳥之類的體驗。在觀察的過程中,有些老師就會引導小孩上手,比如說摸一摸蛞蝓。一般來說我們會覺得有些蟲或者蟾蜍比較惡心或者可怕,但是在接觸的過程中,會發現它們并沒那么可怕,尤其是當你用眼睛細細觀察它的時候,會發現這些動物身上的奇異之美。我覺得無論是小孩也好,大人也好,都很容易“入坑”,喜歡上這種近距離的觀察。所以我覺得最好的自然教育就是走近自然,在觀察的過程中減少恐懼與無知。
王婷 自然教育也不只小朋友才能參與的,像我之前在香港大學的時候,也會帶學生去山上種樹,這種體驗可能沒有那么原生態,但當你讓學生扛一棵樹,再提幾個水桶艱難地爬到香港山上,他整個付出的勞動對他來說就是一次真實的體驗。會有些學生思考,種了樹之后,怎么樣能讓它更好地生長?它周圍的棲息地是怎么樣的?我覺得像這樣的體驗與思考就是人接觸自然很重要的一個方式。之前也有討論過說,有些人好像天生就不喜歡自然,但我覺得很多現代人不是不喜歡自然,而是沒有時間親近自然。如果你告訴他們,培養一株植物能獲得的快樂比工作來的簡單和即時,可能會讓他們的意識有所轉變。
林希穎 我可以跟大家分享我作品當中的一個人物,我叫他“一哥”,他是我們溫州地區觀鳥的一哥,聽上去非常厲害,對吧?他其實是個非常普通的上班族,他平時也不太有時間出遠門,那什么時候去觀鳥呢?他就隨時把望遠鏡和相機放在車里,一有空就到溫州附近各種觀鳥。像我進入到溫州灣其實也是跟隨了一哥的腳步。他不僅僅是觀鳥,也做了非常多的記錄,開了自己的公眾號,分享他在溫州本土獲取的鳥類信息。在 2017 年,他開始做溫州地區重要鳥類發現記錄的整理,他就是一個人在他公眾號上去整理這些訊息,后來慢慢地從年更變成了月更。
所以溫州當地的觀鳥人,如果想要看什么鳥,或想知道最近新來了什么鳥,就會去公眾號上看他的分享。他非常希望讓更多人去關注和喜愛鳥類,也會主動聯系當地的博物館,說想去做一個講座,不收錢,就是想給孩子們講講鳥類。我就是從他身上感受到了一個人對于自然的熱愛可以到什么樣的程度。我認為這就是普通人可以怎么和自然做朋友的一個非常好的案例。
蔣澤銀 對于過往開展的自然教育,我們有一句話的總結——整個自然界看似雜亂無章,實則井然有序。我們需要去認識和理解自然背后的邏輯,基于充分的理解了,后面才會出現有一些相應的行動。
我們這些年就有一些自然建設、教育相關的的項目,像在北京溫榆河公園的生境改造項目,會有夜觀這樣的自然教育活動。同時我們現在也在推進一個叫作“全民觀鳥節”的活動。既是想讓大家去觀鳥,也是希望通過這樣的活動,助力中國的觀鳥人數在一段時間后達到人口的 1%。只有真正地去觀察、認識這些鳥類,人們才會對鳥類保護有更多一些熱情。
吳琦 我覺得自然書寫也有一定門檻,比如說剛才幾位也都提到了很多的科學知識,或者一些比較專業的調研。我很好奇,幾位不管是對于自己的寫作,還是平時閱讀的文章,更欣賞哪一種類型的自然文學?或者說用哪一種策略的寫作更打動你們,或者是更能夠跟公眾進行交流?
王婷 我覺得自然類的書寫,可能就包括學術寫作、科普寫作和自然寫作這三大方向。我自己的話,這些方向都有一些涉獵。但如果從學術的角度去寫,比如說探討一個自然保護的議題,可能會對格式有更多的規范,對數據、事實調查這些的要求就更高,它更多是給專業人士看的,我自己讀起來可能就沒有那么大的樂趣。相反,我更喜歡的是做一些科普性寫作。我之前和中國林業出版社做過一個全年齡段的繪本,它是講中國的一個濕地保護,介紹了東方白鸛這樣一種鳥類。這種科普寫作對我來說它的樂趣之一是有許多圖像化的內容去幫助講解某個概念,也通過視覺讓“普及”更落地。我也想聽其他幾位老師講講,我會覺得偏文學類的自然寫作是不是會有更多的個人情感?內容是否會更感性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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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觀設計學博士、自然科普專欄作家 王婷
任寧 我想說說自己想寫什么樣的自然文學。我覺得有兩點是最主要的。第一個是身體性,也可以說是“把自己作為方法”。把自己丟到自然里面去,去到鳥、植物、魚所在的環境后思考:感受到了什么?在那個瞬間想到的是什么?然后把它寫下來。第二點文學性,因為大多數的自然寫作都是基于某一次旅途,對吧?要去考慮怎么樣將一段經歷以更好的、更誘人的方式描寫出來,是不是也可以用非線性的寫法,吸引讀者一篇篇往下讀。
趙艷華 我想到了幾本我非常喜歡的自然文學作品。一本是我心中的頂級之作《游隼》,作者 J.A. 貝克是用生命觀鳥,看到最后會覺得人鳥合一,他是用自己全部的熱忱和愛好化為了一只游隼,在這只游隼身上寄托了自由、健康,還有飛翔的欲望。另一本是《汀克溪畔的朝圣者》,第一次閱讀的時候沒有讀進去,第二次使勁讀才知道它的高妙之處,還有《在黃昏起飛》。這幾本書,他們描寫得最好的點就是,人看見自然,也在自然中看到自己。這也是我喜歡的自然文學的一個標準,同時是我努力的方向。我最近也要在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一本書,書名是《46 歲,大雪》,這本書也是在自然中長久浸淫獲得的靈感。
林希穎 我想和大家分享一本我很喜歡的書,叫《編結茅香》,是一位印第安裔的女性植物學家基默爾所寫的。我覺得這就是把任老師說的身體性、文學性,再加上科學性三者結合在一起的寫作。她會去寫自己的研究,但是她這個研究里又有非常多的個體性。比如說她會思考,紫菀(一種紫色的花)和一枝黃花(一種黃色的花),這兩種花為什么會經常長在一起?而且它們長在一起非常和諧,非常的好看,又是為什么呢?她就做了個研究,發現這樣的現象和我們視覺當中的細胞是有關系的。她還帶學生去拯救斑點鈍口螈,這種蠑螈需要穿過馬路去到另外的地方繁殖,然后她和學生就在夜晚把這種蠑螈一只一只搬過去,這些都是非常有個體性的行動。但是她又將這些行動與科學研究緊密結合起來放到寫作中,在我看來,這就是我心目中自然文學的一個典范,非常推薦大家去閱讀。
蔣澤銀 我覺得這個可能要回到我們最開始談到的內容,就是說現在很多人,尤其是都市人可能會覺得自然離我們很遠,或者說跟我們沒有太大的關系,瀕危物種好像跟我們也沒有太大的關系。包括我們的一些在其他領域工作的同事,有一次也問我,為什么我們要去保護這些瀕危物種?保護它有什么用?我當時舉了一個簡單的例子,就是 1970 年袁隆平科研團隊發現了天然雄性不孕系生稻,雜交水稻研究成功后中國水稻產量實現大幅的提升,解決了我們的糧食問題。這類雄性不孕系的生稻實際上是一直生活在野外環境中的,如果我們把這些自然資源都破壞掉,我們想再發現它或者想使用它的時候,就沒有機會了。這也證明,人跟自然之間是有著密切聯系的。我們也希望能通過讓大家發現自然之美,借助自然獲得療愈等一系列方式,引起大家對自然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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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者沙龍現場
吳琦 最后請幾位介紹說一下你們想呼吁、推廣的事情,也可以再介紹一下你們自己的寫作、研究,或者未來的計劃。
趙艷華 上一個暑假,我在公園里觀察到一窩野蜜蜂,那窩野蜜蜂每天會有蜜蜂出去采蜜,但每天也會有黃腳胡蜂襲擊蜂巢。我觀察到:除了出去采蜜的那一部分蜜蜂,還有一部分蜜蜂會做“死士”,把襲擊的胡蜂緊緊包圍起來,組成一個蜜蜂球,用熱量把胡峰給悶死。 那么這樣震撼的畫面我是怎么看到的呢?我就在自然中等待,觀察。當時就有一個感悟:當你安靜下來,世界就會在你眼前一一呈現。或者你擁有一個望遠鏡,就能看到“平行世界”,也可以進入微觀世界。在工作之余我就觀蛇,觀鳥,觀自然,做一位自然愛好者。這也是我想呼吁的,希望大家都能做一個愛自然之人。
林希穎 跟大家分享一個小方法,大家可以去關注一下自己所在城市的一些 NGO,就是非政府組織,像蔣老師所在的 SEE 基金會就是一類非政府組織。與自然相關的非政府組織非常多,像山水自然保護中心、自然之友等等,大家可以去關注他們的公眾號,經常會有一些免費的招募活動,比如說帶大家去觀鳥,去種樹,或者去種一些本土植物,也有一些去遠方的招募活動。或許這可以成為打開大家自然觀察的一個小小的鑰匙。
任寧 要說推薦的話,想給大家推薦一個地方——墨脫。我前段時間從墨脫回來,有許多收獲,然后這個地方接下來會發生非常重大的變化,那里正在新修一個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大的水利工程(之一)。水利工程應該會對那里自然條件造成各種影響,不妨去看一看墨脫現在的樣子,然后工程修建后再去看看以后的樣子。
王婷 說起未來的計劃,我個人想基于“自然若比鄰”征選計劃這種自然寫作機會,關注到像香港石墻樹這樣的現象,然后再向一個多媒體的項目發展。如果自然科普、城市生物多樣性保護這些行動停留在文字層面的話,它的受眾還是有限的。所以我在想如果有機會可以為香港石墻樹建一個檔案庫,制作一個多媒體的網站的話,人們就可以去那個網站上去搜索香港哪里有石墻樹,然后了解哪里的生境比較好,在石墻樹上可能會發現哪些物種,然后包括它跟一些文化和歷史的關系。我這樣的設想是受到《末日松茸》作者羅安清(Anna Lowenhaupt Tsing)最新項目的啟發。
羅安清是一位環境人類學家,她在寫完這本書之后做了一個新的多媒體出版項目叫作“野生效應”。這個項目超越傳統出版的限制,她收集了相關學科的文字和藝術作品,通過圖像化的方式上傳到檔案庫中。她的網頁設計也特別有意思,可能因為不是文字為主的網頁,自然里的一些小的物種,植物的葉子或者一只蝸牛都可以作為一個小的圖標。然后你可以選擇,比如說你想從蝸牛的視角去了解一個基礎設施,一個地區的發展,你就點那個浮動的蝸牛圖標,它可能會加載出文章和圖片給予大家瀏覽。這樣一種多媒體項目是我未來比較感興趣的方向。
吳琦 每一次聊到自然,我覺得話題都是無窮無盡的,而且的聊著聊著就會說回我們自身,或者是我們力所能及的部分。然后 2025 年單讀和 SEE 基金會共同舉辦 的“自然若比鄰”征選計劃雖然已經到了尾聲,但是創作者們作品都還未發布,會陸續在單讀賬號上跟大家見面。也期待有更多的同行者加入我們,以更堅固、更長期的戰線關注城市生物多樣性,愛護我們身邊的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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