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我第四次登門要債。房間里有些凌亂,玉欽手忙腳亂地收拾著,她說兒子還沒放學(xué),自己也剛回來。
這個女人,我從來不叫她“姐姐”。幾年前父親彌留之際告訴我,那個每天為他端湯送飯的女人不是醫(yī)院護工,而是長我一歲與我同父異母的姐姐時,眼前父親無力的眼神頓時變得虛偽起來。他花甲之年鬧著和母親離婚已讓我丟人不淺,不想還有這么一段深埋幾十年的婚外情!
她的生活并不理想,護理工作辛苦不討好,偶爾看到和她實際年齡不甚相稱的那張臉,由衷的快意讓我十分受用。可丈夫張然并不贊同我的幸災(zāi)樂禍,他說這份親情不應(yīng)受到父輩的影響,并為她張羅了一份相對輕松的工作,據(jù)說是他一位朋友的遠房親戚,家境富有,需要一名可靠的保姆。
我的反對沒有起到作用,我想,就這樣吧,就讓她一直欠著咱家的。
可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一場車禍意外奪去了張然的生命。不知道是怎樣挨過那段悲傷的,我守著枯竭的老母和年幼的兒子,知道人生將不再得意。
由于丈夫需負全責(zé),我變賣了所有家當(dāng)才還清法院判下的賠償,就在我好容易喘口氣的時候,兒子卻因為頑皮弄傷了眼睛。我四處籌措醫(yī)療費,無意中在張然的文件夾里翻出一張借條,七個月前玉欽打的,三萬!
張然居然瞞著我借錢給她!當(dāng)天晚上,我揣著借條來到她家。知道我的來意后,玉欽有些愕然。我的怒氣“騰”一下升起,她壓根沒想著還錢!諷刺嘲弄劈頭蓋臉向她砸去。等我稍稍平息,她擠出一句話,“這筆錢我早還了,就在張哥出事前兩個月。”
沒見過如此厚顏無恥的人!“你干嘛要找我丈夫借錢?三萬?你一個小保姆拿什么來還?既然還了為什么不收回借條?誰能證明你還了錢?”
她顯然被我震住了,說話的底氣有些弱,“真的,我真的還了錢,當(dāng)時張哥沒帶借條,他說他回家就會把借條撕掉,我想他一定是忘了。”
“笑話,天下有這么傻的人嗎?沒帶借條你可以讓他寫收條啊!你就這么相信人?”
“他是我妹夫啊,我沒有理由不相信他!”
“誰是你妹夫?我沒有這樣不要臉的姐姐!”
我叫囂著,底氣十足,家事的不幸,將我變成一個悍婦。
之后我又去了幾次,都是相同的結(jié)果。她說她不是那種借錢不還的人,還說用人格擔(dān)保,我譏笑她一介保姆哪來什么人格,她很生氣,嘴唇哆嗦著,兩眼噙著淚。
我也沒有辦法。兒子的眼睛是保住了,可籌來的錢還等著還;母親每月藥費占去家里一半開支。這個時候,玉欽仿佛一個泄氣口,我所有的怨氣都發(fā)在她身上,幾番來回之后,她似乎也木然了,不再與我爭辯。
最后一次,我告訴她法院傳票幾天后到,她眼里涌動著一種難以名狀的焦灼,幾次欲言又止。我信心十足,借條讓我勝券在握,不怕她翻出什么花樣。
當(dāng)天晚上我接到電話,她告訴我她能找到證人。證人?我心生冷笑,有證人怎么不早說?第二天,我如約而至,她只身一人等在那里。我問她證人在哪里,她不說話,悶著頭不停摩挲手機。最后,仿佛下了很大決心,告訴我她想通了,請我撤訴,只是,她希望我能把最后期限延緩兩個月。她的聲音重重的、有些發(fā)狠,我撇撇嘴同意了。
債務(wù)了結(jié)后,我們便斷了來往。我換了份離家更近的工作,方便接送已讀小學(xué)的兒子。母親終于撒手西去,送母親上路那天我清點花圈,發(fā)現(xiàn)一對挽聯(lián)沒有落名,只寫有“晚輩”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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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為了重拾生活的歡笑,我掩埋了對張然的思念,通過婚介所與峰有了接觸。峰離異沒有孩子,前妻沉溺牌桌不顧家事。
身邊幾個朋友勸我不要忙著結(jié)婚,我知道她們的婚姻或多或少都有幾許不如意,和她們相比,我和張然倒算得上恩愛有加。因此,我懷著這種對婚姻的向往,和峰的關(guān)系進展順利。
新家庭建立之后,日子回復(fù)到平常。每年張然的生日和忌日,我會帶著兒子為他點柱香,峰陪在身邊,兒子已改口叫爸爸。
兒子讀三年級那年,我偶然遇到張然生前好友大偉,他是省醫(yī)院婦產(chǎn)科醫(yī)生。閑聊中,他夸我對什么事都拿得起放得下,經(jīng)歷許多之后依然活得有滋有味。我告訴他我很知足,峰和張然一樣,都是富有責(zé)任感的男人。大偉盯了我老半天,說虧我這樣大度,張然在九泉之下也會愧疚的。見我不明白,大偉問,“他和那個女人的事,你不知道嗎?”
“哪個女人?”我有些奇怪。
“怎么?你姐姐沒告訴你?張然讓她保密,她還真是守口如瓶啊!”
大偉說的女人叫夢嵐,是張然的初戀情人,兩人因種種原因分手后各自婚嫁。張然出事的前一年,他們因同學(xué)會再聚,當(dāng)時夢嵐已離婚。夢嵐因為數(shù)年沒有懷孕,丈夫?qū)λ齽虞m打罵,張然知道這些后,舊情加上同情,沒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終于做出對不起我的事。讓人始料未及的是,夢嵐和前夫數(shù)年未能懷孕,卻和張然種下惡果-----宮外孕!是大偉為夢嵐做的手術(shù)。
“那個叫,叫什么欽的是你姐姐吧,還真有幾分像吶。”
我兀自聽著,心越來越沉。大偉沒有注意到我的表情,自顧自說著,“張然也真能想,居然讓你姐姐來照顧夢嵐!其實夢嵐也挺可憐,離婚后丟了工作,好容易懷上了,卻是這樣的結(jié)果,最要命的是在手術(shù)康復(fù)中又被查出是乳腺癌中期,她整日不吃不喝拒絕治療,張然怎么勸也沒用,最后你姐姐硬把那三萬元錢塞給了她。”
“什么三萬元?”我又驚。
“你姐姐不是借了三萬元錢嗎?她還給張然,張然讓她直接給夢嵐當(dāng)手術(shù)費和營養(yǎng)費,當(dāng)時張然沒帶借條,還讓我當(dāng)證人呢,后來張然好像又給了夢嵐幾萬元用來治療,不然她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了……”
我心心念念的丈夫居然有過這樣一段經(jīng)歷,難怪他走后我清理存款時覺出不對勁,但因為悲傷沒有多想,回憶起當(dāng)年還債的艱辛,我心里的恨被磨得蠢蠢欲動。我無法想象他是怎樣在和另一個女人纏綿的時候,還保持著對我的細膩溫情,他的偽裝,我怎么就沒有一丁點兒察覺呢?
手機鈴響,峰的短信,他說今天下班早,問我想吃什么他去買。一瞬間,思維明朗起來。張然不管曾經(jīng)做過什么,時間是最好的修復(fù)劑,陰陽相隔已四載,過程與結(jié)果似乎都不再重要,一分鐘前狠命的疼痛竟然變得軟軟的,取而代之的峰,對了,是峰,也許和我依偎終生的正是這個人;而夢嵐,似乎也是命運的受害者;玉欽,想到她我心一凜,這個除兒子之外唯一和我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不知現(xiàn)在怎樣了?突然間格外想念她,閉上眼睛,我能看見她哆嗦的嘴唇和焦灼的目光。
三萬,她靠保姆工作該存多久才能攢上啊?想起曾經(jīng)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我恨不得抽自己幾個大耳光!玉欽用這種方式,與其說成全了張然在我心中的形象,不如說保全了我對婚姻的期待。第一次,我體會到前所未有的惶恐,為自己,為這份被我棄之如敝履的親情能否重新找回。
三
幾年的城市變遷,原來的小巷已不復(fù)存在。幾經(jīng)周折,我找到居委會,打聽到玉欽的住址。可是一連去了幾次家里都沒人,鄰居老婆婆給我打過幾次招呼后和我混熟了,便坐在門口和我擺龍門鎮(zhèn)。
“她是個好人,可命苦啊,搬來三年,丈夫天天和她吵架。去年離婚了,一個人帶著兒子,給別人當(dāng)鐘點工。”
“離婚了,為什么啊?”我從沒見過玉欽的丈夫。
“還不是為了錢。玉欽老家需要翻修房子,她向別人借了三萬,可到頭來卻把那房子賣了,還了六萬,男的為這事沒少揍她,左鄰右舍沒有不知道的。她也真能撐,硬沒告訴男的這錢還給誰了,還落了個在外養(yǎng)漢子的惡名。后來離婚時男的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拿走了,狠心哪!”老婆婆長一句短一句絮叨著,說自己無兒無女,玉欽時常幫她,是個好人,可也是個傻女人。
此刻我的心境,有如傷痕累累之時滾來一只惡狠狠的刺猬,扎得我有被“凌遲”的感覺。我扭過頭,害怕老婆婆渾濁的目光能看清我這張和玉欽有些相像的臉。
我沒有再等下去,其實我是害怕見到她。回到家,我把故事講給峰聽,我問峰,這筆債我該如何去還,峰說不用還,只需要搬家。
我們搬到了離玉欽最近的一個小區(qū),五分鐘路程,一碗湯端過去還冒著熱氣。我們燉肉,她一定能吃到最嫩的那塊,她蒸的包子,肯定是我們第二天的早餐;我家的抽油煙機,永遠被她抹得亮晶晶,她家的電器故障,峰是鐵定的修理工。我想,這就是親情,它不是債,不用還,它不是神圣的責(zé)任,也不是應(yīng)盡的義務(wù),它只是一種習(xí)慣,放在手邊很順手,植入心間很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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