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是媽打來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
她說,你大舅快不行了。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像有只大馬蜂撞了進來,橫沖直撞。
電話那頭,媽頓了頓,聲音更低了,帶著一種被水浸過的沙啞。
“他有個心愿。”
“想回老家。”
“他說,生是那里的人,死,也得是那里的鬼。”
我握著手機,指節發白。
老家。
那個只存在于童年記憶里,長滿青苔和狗尾巴草的地方。
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愿望,落葉歸根。
可我知道,這事兒,難。
難就難在一個人身上。
我二舅媽。
果然,媽的下一句話,就像一塊石頭砸進冰窟窿里。
“你二舅媽不同意。”
“她說,只要她還在一天,這事兒,想都不要想。”
我能想象出二舅媽說這話時的樣子。
眼睛一瞪,嘴角一撇,雙手往腰上一叉,像一尊誰也推不動的鐵塔。
她不是壞人。
我們家沒人說她是壞人。
她只是,硬。
像山里最硬的青石,風吹雨打,幾十年下來,連個圓滑的邊角都磨不出來。
掛了電話,我眼前全是醫院那股消毒水的味兒。
白色的墻,白色的床單,白色的燈光,把大舅那張本就沒什么血色的臉,襯得像一張薄薄的紙。
我得去看看他。
也得去會會我那塊“青石”二舅媽。
醫院里很安靜,只有儀器規律的滴滴聲,像在給生命倒計時。
大舅躺在床上,眼睛半睜著,看著天花板。
那眼神是散的,沒有焦點,好像在看很遠很遠的地方。
我走過去,輕輕喊了一聲:“大舅。”
他的眼珠緩慢地轉動了一下,落在我臉上,過了好幾秒,才像是認出了我。
他想笑,但嘴角只牽動了一下,像被什么東西扯住了,很費力。
“來了……”
聲音像從很深的井里撈上來的,又輕又飄。
我抓住他的手,很瘦,皮包著骨頭,涼得像一塊玉。
“大舅,我媽都跟我說了。”
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點,“想家了?”
他沒說話,只是看著我,渾濁的眼睛里,慢慢蓄起一點水光。
那點光,像風里最后一點燭火,隨時都會滅。
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像個破了的風箱。
我把耳朵湊過去。
“……土……味兒……”
他說。
“想……聞聞……家里的……土味兒……”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又酸又疼。
一個快要走到生命盡頭的老人,不求別的,只想再聞一聞故鄉泥土的味道。
這算什么過分的要求嗎?
不算。
可二舅媽那里,就是一座翻不過去的大山。
從醫院出來,我直接去了二舅家。
一進門,一股濃濃的來蘇水味兒,嗆得我打了個噴嚏。
二舅媽正在拖地,她有潔癖,家里永遠一塵不染,干凈得像個樣板間,也冷得像個樣板間。
她看見我,手里的拖把沒停,只是眼皮撩了一下。
“來了。”
“二舅媽。”我換了鞋,站在客廳中央,有點手足無措。
她把拖把放回桶里,直起腰,用手背擦了擦額頭的汗。
她的手很粗糙,指關節因為常年做家務,又紅又腫。
“醫院里看過了?”她問。
“看過了。”
“情況不好。”她下了結論,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好。
我深吸一口氣,那股來蘇水的味道更重了。
“二舅媽,大舅他……想回老家。”
她手上的動作停了。
客廳里一下子安靜下來,只聽得見墻上掛鐘“滴答、滴答”的聲音,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她轉過身,看著我。
她的眼睛不大,但很亮,亮得有點扎人。
“這事兒,你媽跟你說了吧?”
“說了。”
“那我怎么說的,她也跟你說了吧?”
“……說了。”
“那你還來干什么?”
她的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像一顆小石子,砸在地上,梆梆硬。
“二舅媽,大舅他沒多少日子了,這是他最后一個心愿。”我幾乎是在懇求。
“心愿?”她冷笑一聲,“誰沒有心愿?我的心愿就是這輩子,我們家的人,都別再踏進那個鬼地方一步!”
“那不是鬼地方,那是我們的家啊!”我有點急了。
“家?”
她重復著這個字,眼神里流露出一絲我看不懂的悲涼,但稍縱即逝,很快又被那種堅硬所取代。
“從三十年前起,那里就不是家了。”
“那里是墳!”
她說完,不再看我,轉身進了廚房,傳來一陣切菜的聲音,刀刃和砧板碰撞,又快又急,像在發泄著什么。
二舅從臥室里走出來,對我做了個無奈的表情。
他總是這樣,在二舅媽面前,像個沒脾氣的影子。
“你別跟你二舅媽犟。”他把我拉到陽臺,壓低了聲音,“她那個脾氣,你還不知道?決定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可那是大舅的命啊!”我看著二舅,“二舅,那也是你哥啊!”
二舅的眼神躲閃了一下,他嘆了口氣,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煙,抽出一根點上。
煙霧繚繞,模糊了他那張寫滿“無可奈何”的臉。
“我知道,我怎么會不知道。”
“可你二舅媽她……她有她的苦。”
“什么苦?”我追問,“到底是什么苦,能讓她這么恨老家?恨到連大舅最后一面都不顧了?”
二舅猛吸了一口煙,煙頭在昏暗的光線里一明一滅。
“陳年舊事了,別問了。”
他擺擺手,“這事兒,沒得商量。”
我看著他,突然覺得很無力。
這個家里,好像有一道看不見的墻。
墻這邊,是我和大舅,是落葉歸根的執念。
墻那邊,是二舅媽,是她那句“你想都不要想”的決絕。
而二舅,就站在墻頭上,兩邊都看著,卻哪邊都不敢跳。
我不甘心。
我真的不甘心。
夜里,我翻來覆去睡不著。
眼前一會兒是大舅那雙渾濁又充滿期盼的眼睛,一會兒是二舅媽那張堅硬如石的臉。
三十年前。
二舅媽說,三十年前,老家就成了墳。
三十年前到底發生了什么?
我問我媽,我媽支支吾吾,只說那年發了大水,村里遭了災,別的就不肯多說了。
她說:“你別摻和了,你二舅媽那個人,心里有道坎,誰也過不去。”
越是這樣,我越是想知道。
第二天,我決定回一趟老家。
既然他們都不說,那我就自己去找答案。
老家離城里不算遠,開車兩個多小時。
路越走越窄,兩邊的樓房漸漸變成了低矮的平房,再后來,就是一望無際的田野。
空氣里開始有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我搖下車窗,那股熟悉的味道涌進來,帶著潮濕的水汽。
大舅說,他想聞聞家里的土味兒。
就是這個味道吧。
村子很安靜,很多房子都空了,院子里長滿了荒草。
我們的老宅子在村東頭,一棵大槐樹下。
那是我太爺爺手里蓋的青磚瓦房,幾十年風雨,已經很破敗了。
院門上的鎖早就銹死了,我推了一下,門“吱呀”一聲,開了。
院子里,青石板的縫隙里,長滿了墨綠的苔蘚,滑溜溜的。
西墻角,我小時候最喜歡爬的那棵石榴樹,已經枯死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像一只伸向天空的、絕望的手。
一切都和我記憶里的樣子,既像,又不像。
屋里一股濃重的霉味和塵土味。
陽光從破了洞的窗戶紙里照進來,在空氣中切出一道道光柱,無數細小的塵埃在光柱里飛舞。
我四處看著,尋找著三十年前的痕跡。
堂屋正墻上,還掛著一張褪了色的全家福。
照片上,爺爺奶奶坐在中間,旁邊站著我爸、大舅、二舅他們兄弟幾個。
那時候他們都還年輕。
大舅笑得最燦爛,露出一口白牙。
二舅站在他旁邊,有點靦腆地笑著。
照片上沒有二舅媽。
可能,是他們結婚前拍的。
我在屋里轉了一圈又一圈,除了灰塵和蜘蛛網,什么都沒有。
正當我準備放棄的時候,我在西廂房的角落里,發現了一個大箱子。
一個樟木箱子,上面雕著很繁復的花紋。
我記得這個箱子,小時候我總想打開看看里面有什么寶貝,但它總是鎖著。
我試著抬了一下箱蓋,紋絲不動。
鎖孔里黑漆漆的,鑰匙早就不知道丟到哪里去了。
我心里一動,三十年前的秘密,會不會就鎖在這個箱子里?
我走出院子,想去村里找個老人問問。
村口的大槐樹下,坐著幾個曬太陽的老人。
我一眼就認出了三爺爺。
他是我爺爺的堂弟,村里最年長的人了。
“三爺爺。”我走過去,遞上一根煙。
他瞇著眼睛看了我半天,才認出我來。
“是……老大家的小子?”
“是我。”
他接過煙,夾在干枯的手指間,卻沒有點燃。
“回來啦。”他說,“你大舅,還好嗎?”
看來消息已經傳回村里了。
“不太好。”我蹲在他面前,“三爺爺,我想跟您打聽個事兒。”
“說吧。”
“三十年前,那場大水,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爺爺的眼神一下子變得很悠,像是在看很遠的地方。
他手里的煙卷,被他無意識地捻著。
“那年……作孽啊……”
他嘆了口氣,周圍幾個老人也都沉默了,臉上的皺紋,像是刻滿了沉重的故事。
“雨下了七天七夜,河里的水,一天一個樣,跟瘋了似的往上漲。”
“村里人都說,要走蛟了。”
“你大舅那時候是村里的民兵隊長,帶著人去堵堤壩的缺口。”
“你二舅,本來也該去的。”
三爺爺頓了頓,看了我一眼。
“但是你大舅,沒讓他去。”
“他說,家里不能兩個頂梁柱都出去,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老的少的怎么辦?”
“他讓你二舅,去縣里,給村里求救兵,送個信。”
“你二舅不想去,兄弟倆還吵了一架。最后還是你大舅一腳把他踹上了去縣里的拖拉機。”
我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后來呢?”
“后來……你二舅前腳剛走,后腳,堤壩就決口了。”
三爺爺的聲音變得很低沉。
“那水……跟山一樣,就那么壓過來了。”
“整個村子,一眨眼的功夫,就成了一片汪洋。”
“你大舅,是被人從水里撈上來的,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醒了第一件事,就是問你二舅回來沒有。”
“聽說你二舅沒事,他才松了口氣。”
“可是……”
三爺爺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渾濁的老淚,從眼角滾了下來。
“可是,你二舅媽……和你二舅剛滿月的兒子……沒了。”
我的腦子“轟”的一聲,炸開了。
二舅媽……還有一個兒子?
我從來,從來都不知道。
“那時候,你二舅媽剛出月子,身子弱,抱著孩子,根本跑不動。”
“水沖過來的時候,她死死抱著孩子,爬上了屋頂的房梁。”
“可那水太大了,浪頭一個接一個。”
“一個浪打過來,她沒抱住……孩子……孩子就……”
三爺爺說不下去了,用那雙滿是老繭的手,捂住了臉。
周圍的老人,也都默默地擦著眼淚。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渾身冰冷。
我終于明白了。
我終于明白二舅媽為什么那么恨老家。
這里,是她的傷心地。
是她失去孩子的地方。
我也終于明白,她為什么那么硬,那么冷。
因為她的心,早就在三十年前那場滔天的大水里,被泡得又冷又硬了。
那個樟木箱子。
我突然想到了那個箱子。
我瘋了一樣跑回老宅,找到一把斧子,對著那把銹跡斑斑的銅鎖,狠狠地砸了下去。
“哐”的一聲,鎖開了。
我掀開沉重的箱蓋。
箱子里沒有金銀珠寶。
只有一堆小小的、已經泛黃的嬰兒衣物。
小小的帽子,小小的虎頭鞋,還有幾塊尿布。
最上面,放著一個紅色的撥浪鼓。
我拿起那個撥浪鼓,輕輕搖了搖。
“咚咚,咚咚。”
聲音很清脆,仿佛能穿透三十年的時光,傳到一個小小的、還來不及看看這個世界的嬰兒耳中。
箱子底,壓著一張紙。
是一張出生證明,上面的名字,已經有些模糊了。
我辨認了很久,才看清那兩個字。
“念祖。”
思念的念,祖宗的祖。
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大顆大顆地砸在那些小衣服上。
我抱著那個箱子,坐在冰冷的地上,哭了很久。
原來,這不是恨。
這是愛。
是一種因為失去,而變得畸形、變得堅硬的愛。
她不是不讓大舅回來。
她是不敢回來。
她怕一踏上這片土地,就會聽到三十年前那撕心裂肺的哭聲。
她怕一看到這老宅子,就會想起那個在冰冷的洪水里,離她而去的小小身影。
她守著她的丈夫,守著她的家,用盡全身的力氣,筑起一道高墻,把所有的痛苦和回憶,都關在墻外。
而大舅的這個心愿,就像一臺推土機,要硬生生地推倒她的墻。
她怎么可能同意?
我開車回城里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車窗外,城市的霓虹燈一盞盞亮起,像一個個沒有溫度的眼睛。
我沒有回家,也沒有去醫院。
我直接去了二舅家。
我把那個裝滿嬰兒衣物的樟木箱子,放在了客廳的茶幾上。
二舅媽剛從廚房出來,看到那個箱子,整個人都僵住了。
她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
“你……”
她指著我,嘴唇顫抖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二舅也從房間里出來了,看到箱子,他的表情和我預想的一樣,震驚,然后是巨大的悲痛。
“你……你把它打開了?”二舅的聲音都在發抖。
我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把那個紅色的撥浪鼓,拿了出來,放在箱蓋上。
二舅媽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個撥浪鼓。
她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
那不是憤怒的顫抖,是悲傷到極致的痙攣。
“啊——”
一聲凄厲的尖叫,從她喉嚨里迸發出來,像一頭受傷的母獸,在絕望地哀嚎。
她沖過來,一把抱住那個箱子,把臉深深地埋進那些小衣服里,放聲痛哭。
那哭聲,壓抑了三十年。
三十年的委屈,三十年的思念,三十年的痛苦,在這一刻,全部決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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