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座村莊一直蜷縮在群山的褶皺里,像一粒被遺忘的塵埃。它沒有名字,或者說,它的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只想在戰火的縫隙里安靜地活下去。
八路軍的隊伍曾在附近的山林里活動,消息像風一樣傳開。村民們關緊門窗,他們不懂什么主義,也不關心遠方的戰爭。誰能讓這一畝三分地長出糧食,誰就是天。他們心里甚至有些埋怨那些帶來麻煩的“外人”。
很快日本人來了,他們不相信這片土地上沒有八路的痕跡,就像不相信泥土里長不出莊稼。挨家挨戶地搜,鍋碗瓢盆被砸得哐當作響,柴火垛被刺刀挑開,一無所獲。
村民被驅趕到村口的空地上,像一群受驚的牲口。質問,沉默;再質問,還是沉默。空氣繃得像一根快要斷裂的弦。
鬼子軍官的臉上,起初是獵人的篤定,漸漸變成了被冒犯的慍怒。終于,那根弦斷了。槍聲響起,一個男人倒下了。然后是第二個。恐懼像冰冷的雨水,浸透了每個人的骨頭。
最后,鬼子的刺刀指向了一個孩子。
人群里猛地踉蹌出一個老婦人,像一段枯朽的樹枝突然被風吹動。她撲倒在塵土里,用盡全身力氣磕頭,額頭撞擊地面的悶響,比槍聲更讓人心驚。
“殺我吧,”她嘶啞地哀求,聲音破碎,“求求你們,殺我吧,別動孩子……”
全村人都知道這孩子的來歷。老太太的丈夫、兒子,早就死在戰亂里了。她是用一口米湯一口野菜,從野地里撿回這條小命的,看著他咿呀學語,看著他蹣跚學步。這孩子,是她在這世上最后一點溫熱,是她在無邊黑夜里的唯一念想。
冰冷的金屬光澤一閃。那點溫熱,熄滅了。
老太太沒有哭嚎,她維持著跪伏的姿勢,一動不動。時間仿佛在她身上凝固了。然后,她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她的眼神里空無一物,沒有了悲傷,沒有了恐懼,甚至沒有了恨,只剩下一種萬物終結之后的、絕對的死寂。
那眼神,沒人敢看第二眼,它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每一個窺見它的靈魂深處。
那天晚上,沒有慷慨激昂的演說,沒有血淚控訴的盟誓。月光照在寂靜的村落里,全村的青壯年漢子變成一道道沉默的黑影,背上簡陋的包袱,推開門,頭也不回地匯入夜色,走向大山深處。
上山投八路去!他們曾經只相信土地和糧食,此刻,他們終于明白了,當豺狼闖入家園,跪著是活不下去的。
那老太太空茫的眼神,比任何道理都更鋒利,它切開了最后一絲茍安的幻想。那一夜,很多個樸素的農民死了;也是那一夜,許多個決絕的抗日戰士,誕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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