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過去三年了,我老婆林娟還是會時不時問我,為什么一看電視里的北京旅游節目,我就跟丟了魂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她不知道,我看的不是故宮的紅墻琉璃瓦,也不是后海的槳聲燈影,我在人來人往的畫面里,徒勞地尋找一個影子。那個影子,屬于一個叫方若雨的女人,那年她三十五歲,我們萍水相逢,卻在我心里刻下了一輩子都抹不掉的痕跡。
這一切,都要從那趟開往北京的G18次高鐵說起。
那年我三十八歲,事業不上不下,婚姻也走到了盡頭,剛辦完離婚手續沒多久,整個人都像被抽空了。公司派我去北京出差,我索性多請了幾天假,想一個人去那座古老的城市里轉轉,換換心情。車廂里悶熱又嘈雜,孩子的哭鬧聲、年輕人的說笑聲混在一起,攪得我心煩意亂。我端著一杯剛泡好的速溶咖啡,想擠回自己的座位,可一個趔趄,大半杯滾燙的咖啡不偏不倚,全灑在了鄰座女人的米色連衣裙上。
“對不起!對不起!”我當時腦子一片空白,手忙腳亂地掏紙巾。那女人“啊”了一聲,顯然也被燙到了,但她抬起頭時,臉上卻沒有一絲怒氣,反而是一種帶著疲憊的無奈。她就是方若雨。她長得不算驚艷,但眉眼間有種說不出的味道,像一首需要靜下心來慢慢讀的舊詩。她的眼睛很亮,卻藏著一絲化不開的憂愁。
“沒事,”她輕輕搖了搖頭,接過我的紙巾,慢慢擦拭著裙子上的污漬,“反正這裙子也舊了。”她的聲音很柔,像羽毛一樣,輕輕拂過我當時那顆煩躁不安的心。我心里更過意不去了,堅持要賠她一條新裙子。她笑了,說:“萍水相逢,就當是旅途中的一個小插曲吧,不用這么客氣。”
就這樣,我們聊了起來。我知道了她叫方若雨,三十五歲,也剛離婚不久,這次來北京是想散散心,順便看看一個許久未見的老同學。我們聊起各自失敗的婚姻,沒有抱怨,也沒有指責,只是像兩個老朋友一樣,平靜地訴說著自己的故事。她說她的前夫是個很好的人,只是兩個人對未來的規劃完全不同,走到相敬如賓,卻再也找不到一絲心動的感覺,和平分手,是對彼此最后的溫柔。
我聽著她的話,心里忽然有種強烈的共鳴。我和前妻也是如此,曾經的愛情被柴米油鹽磨得一干二凈,到最后只剩下責任和疲憊。在那個擁擠的車廂里,兩個同樣在圍城里受了傷,又同樣選擇體面退場的人,仿佛找到了知己。下車的時候,她對我說:“反正你也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不如結個伴吧?多個說話的人,旅途也不會那么孤單。”我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了。
我們在北京的旅程,就這樣開始了。我們沒有像普通游客那樣,急匆匆地去趕景點打卡。第一天,我們哪兒也沒去,就在酒店附近找了個小公園,坐在長椅上,看人來人往,聊了一下午的天。從工作上的煩心事,聊到小時候的糗事,再聊到對未來的迷茫。我發現,在她面前,我可以毫不設防地卸下所有偽裝。我那些在朋友和家人面前說不出口的脆弱和困惑,在她這里,都能得到最溫柔的理解。
第二天,我們去了后海。租了一條小船,我搖著櫓,她在船頭坐著,晚風吹起她的長發,夕陽的余暉灑在她臉上,那一刻,她美得像一幅畫。她忽然開口唱起了一首老歌,是鄧麗君的《我只在乎你》。她的嗓音算不上專業,卻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味,唱得我心里某個地方,一下子就軟了。我停下搖櫓,靜靜地聽著,看著她,那一瞬間,我感覺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只剩下她的歌聲和我的心跳聲。
“我唱歌不好聽吧?”一曲唱罷,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搖搖頭,很認真地對她說:“不,很好聽。我很多年沒這么靜下心來聽一首歌了。”她看著我,眼睛里泛起一層水光,輕聲說:“我也是,很多年沒這么放松地唱一首歌了。”我們都明白,我們唱的、聽的,不僅僅是歌,更是那些被生活壓抑了太久的,屬于自己的情緒。
之后幾天,我們一起去爬了長城。爬到一半,她體力不支,我便拉著她的手,一步一步地往上走。她的手很軟,帶著一絲涼意,被我握在手心,感覺很踏實。站在烽火臺上,看著連綿不絕的山脈和蜿蜒的長城,我們都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她說:“你看,跟這天地比起來,我們那些煩心事,是不是顯得特別渺小?”我點點頭,心里的郁結仿佛真的被這山間的風吹散了。
我們還一起去逛了煙袋斜街,在那些充滿文藝氣息的小店里流連。她看中了一個手繪的陶瓷風鈴,上面畫著幾尾紅色的小魚。她說她想開一家小小的花店,就把這個風鈴掛在店門口,風一吹,叮叮當當的,一定很好聽。我看著她描繪未來時,眼睛里閃爍的光芒,不由得有些癡了。我買下了那個風鈴,送給她,她推辭只好收下,臉頰微微泛紅。
那幾天的北京,天氣格外好,陽光明媚,微風不燥。我們走在街上,就像一對相識多年的情侶,自然而然地分享著同一杯奶茶,他會幫我整理被風吹亂的頭發,我會在過馬路時下意識地護住她。我們之間有一種無需言語的默契,一個眼神,一個微笑,就能明白對方的心意。我漸漸發現,自己看她的眼神,越來越炙熱,心里那片早已干涸的土地,似乎又開始有嫩芽破土而出。
離別的日子,終究還是來了。那是我們在一起的最后一個晚上,我們在一家胡同深處的小酒館里吃飯。昏黃的燈光下,她的臉龐顯得格外柔和。我們都有些沉默,空氣中彌漫著一絲離別的傷感。
“明天,我就要回去了。”她先開了口,聲音很輕。
“我也是后天的票。”我端起酒杯,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她看著我,忽然笑了:“魏澤,這幾天,我過得很開心。謝謝你。”
“我也是。”我的喉嚨有些發緊,“若雨,我……”
我后面的話沒說出口,但她好像已經明白了。她伸出手,輕輕蓋在我的手背上,她的手心很暖。她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魏澤,我們都是成年人了,都經歷過一段失敗的婚姻。我們知道,有些相遇,注定只能是一段路。它很美,但也僅此而已。如果非要給它一個承諾,或者一個未來,反而會破壞這份美好。你懂嗎?”
我懂,我怎么會不懂。我們都不是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了,不會再輕易相信什么天長地久。我們各自都有自己的一地雞毛要去處理,有各自的生活要回歸。這段在北京的相遇,就像一場美麗的夢,夢醒了,人就該回到現實里去。
“就讓它成為我們倆之間的一個秘密,好不好?”她繼續說,“一個美好的,只屬于北京的秘密。”
我點了點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那晚,我們聊了很多,也喝了很多。從酒館出來,晚風清涼,我們并肩走在空無一人的胡同里,誰都沒有說話。走到酒店門口,我停下腳步,轉身看著她。借著酒意,我鼓起勇氣,將她輕輕擁入懷中。她沒有反抗,身體有些僵硬,但很快就放松下來,把頭靠在了我的肩膀上。那個擁抱,沒有一絲情欲,只有兩個孤獨靈魂的相互取暖。
第二天,我去車站送她。我們沒有像電影里那樣依依不舍,也沒有流淚。只是在檢票口,她給了我一個同樣溫柔的擁抱,輕聲說:“魏澤,保重。記得要開心。”
“你也是。”我說。
她轉身,匯入人流,沒有再回頭。我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越來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見。那一刻,我感覺心里好像被挖走了一塊,空落落的。我們甚至沒有交換聯系方式,這是我們之間最后的默契。
回到自己的城市,生活依舊。我努力工作,積極相親,一年后,認識了現在的妻子林娟。她是個簡單善良的姑娘,我們的生活平淡而安穩。我以為,時間會沖淡一切,方若雨和那段北京的記憶,會慢慢褪色,成為一個模糊的影子。
可是,我錯了。我常常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想起她。看到米色的連衣裙,我會想起她;聽到鄧麗君的老歌,我會想起她;甚至在超市看到速溶咖啡,我都會想起那個手忙腳亂的開始。她就像一個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記憶里。
林娟是個敏感的女人,她大概也察覺到了我心里藏著事。所以她會問我,為什么看著北京的節目會發呆。我每次都只能笑著搪塞過去,說是在回味當年出差的辛苦。我不是不愛林娟,我很珍惜現在安穩的家庭,只是方若雨的存在,像一根拔不掉的刺,偶爾會隱隱作痛。
三年來,我再也沒有去過北京。我怕,怕自己會控制不住地去我們曾經走過的路,去我們曾經坐過的長椅,去尋找一個根本不可能再出現的身影。我知道,她是對的。有些遇見,最美的結局,就是沒有結局。讓那份美好,永遠停留在那個特定的時間和空間里,不被現實的瑣碎所侵擾,才能成為永恒。
如今,我看著身邊熟睡的妻子,心里一片平靜。那段露水情緣,或許是我在人生最低谷時,上天賜予我的一份禮物。方若雨教會了我,如何溫柔地與過去和解,如何帶著回憶,更好地走向未來。我不會再去尋找她,也不會再沉溺于過去。我會把這份記憶好好珍藏在心底最深處,然后,握緊身邊人的手,過好每一個平淡的今天。只是,如果有一天,在北京的某個街角,我們再次相遇,我想我還是會笑著對她說一句:“嘿,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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