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難得叔
記得小時候在農村,經常聽見老一輩的給我講“棒老二”(土匪)的故事。
后來我翻書,看到一些數字。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山東和東北的土匪,加起來有一百萬人。四川更甚,達到一百五十萬。
河北在經歷了一場大饑荒后,二十個百姓里,就有一個是土匪。這些數字是冷的,印在紙上,輕飄飄的。可當你把它們和那些夏夜里的閑談,和那些老人眼底一閃而過的驚悸對應起來,數字就活了,沉甸甸地壓在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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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匪就在我們身邊
我們印象里的土匪,總是占山為王,打家劫舍,離普通人的生活很遙遠。但真實的歷史不是這樣。很多土匪,就是身邊的鄰居,是地里刨食的農民。
農閑時分,尤其是北方夏末,高粱長得比人還高,成了天然的屏障,搶劫的“活兒”就多了起來。
年關跟前,地主上門逼債,走投無路,也可能抄起家伙,干上一票。這種土匪,我們叫“季節性土匪”。他們搶來的東西,是補貼,不是替代。家里農忙了,或者風聲緊了,隊伍就散了,各自回家,又成了扛鋤頭的農民。對他們而言,這更像是一份臨時的、無奈的兼職,一種在生存線邊緣掙扎的副業。
還有一種,是“兔子不吃窩邊草”。他們不在自己村子周邊動手,甚至家鄉成了他們躲避官府圍剿的安全港。因為他們得了好處,會分給鄉親,在宗族和鄉鄰的掩護下,他們非但不是惡人,有時還是英雄。
在安徽北部,甚至還有廟宇供奉著古代的盜跖,一個傳說中的大盜。我們的文化里,對《水滸傳》里那些被逼上梁山的好漢,總是帶著幾分同情和欣賞。這說明,當土匪,在某種情境下,并非一件絕對的、十惡不赦的丑事,它甚至是一種被默許的、無奈之下的出路。
那么,是什么,讓那么多普普通通的農民,放下了鋤頭,拿起了刀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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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困是那片土地上長出的惡之花
第一個原因,最簡單,也最殘酷:窮。
書里寫得明白,“鄉村里的貧苦農民和流氓無產者掙扎在貧困線上,時刻都面臨著忍饑挨餓的殘酷現實。” 這句話,每個字都滴著血。大部分人選擇了認命,在地里、在礦上、在碼頭,用盡全身力氣,換取一口吃食。
但總有一部分人,在莊稼絕收之后,在債務逼到眼前之時,發現自己已經一無所有。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這句老話,背后是徹骨的絕望。當法律和秩序不能給你活路,那么打破秩序,就成了唯一的活路。這不是選擇,是本能。
所以,土匪的普遍存在,第一個根基,就是中國農村千百年來一貫的、深不見底的貧困。那是那片土地上,長出的最普遍的惡之花。
▌官府在哪里?
第二個原因,是官府的缺席,或者說,是無能。
在清朝和接下來的民國時期,一個地方官如果向上報告自己轄區內有匪患,那等于承認自己管理無能,會影響升遷。于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不鬧到天翻地覆,官員們寧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就算匪患嚴重到無法忽視,地方官能做的也有限。他可以自己組織力量去剿,但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他可以申請上級派兵,但上面來的軍隊,往往紀律渙散,貪婪成性,他們來了,造成的禍害可能比土匪還大。
老百姓有句話,叫“匪來如梳,兵來如篦”。土匪搶劫像梳子梳頭,雖然痛,還能留下些;官兵來了像篦子篦頭,那是寸草不生。
更何況,中國那么大,深山老林,省界縣界,三不管地帶太多了。這里的土匪被剿,跑到隔壁縣就安全了,因為兩地官員通常不會合作。于是,土匪就在這些權力的縫隙里,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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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土匪也成了一門“職業”
那些臨時起意的季節性土匪,如果一直找不到正當的活路,就可能變成“永久匪幫”。而領導這些永久匪幫的,往往不是最底層的貧農,而是一些“底層精英”。
他們可能是地主家不爭氣的兒子,讀過點書,有點野心,但仕途無望,經商無本,心里憋著一股火。
民國時著名的土匪白朗說過一段話,非常真切,他說:“我曾經想去當官,但不諳官場勾心斗角之道;我也想過當議員,但是又不擅鼓動別人,于是我就冒天下之大不韙地走上了危險的起義之路。”
你看,他不是天生的惡魔,他是一個失意者,一個被主流社會拋棄的人,轉而用極端的方式尋求另一種“成功”。
還有一些人,是因為官司敗訴,或者得罪了權貴,在家鄉待不下去了,被迫落草。對他們而言,當土匪,成了一條畸形的、但可能通向社會上層的路徑。
這些匪幫規模大的,能形成“復合型匪幫”,成百上千人,半軍事化管理。他們在政府管理薄弱的地方壯大,襲擊貿易路線,搶劫平原上的富裕村落。
他們甚至發展出了一套生存哲學,比如計算向官府“投降”(招安)的時機。投降早了,價碼不高;投降晚了,可能被消滅。一個精明的匪首,就是在刀尖上跳舞, balancing 著風險和收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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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可怕的是“兵匪”
然而,在所有土匪類型中,對普通百姓傷害最深的,恐怕是“兵匪”。民國初年,軍閥混戰,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打輸了的部隊,被成建制地遣散,不給安家費,不給遣散費。這些人,當兵吃糧慣了,不會種地,沒有手藝,但他們會用槍。
于是,很“自然”地,他們就變成了土匪。而且他們是成建制的土匪,有組織,有軍事經驗,比一般的土匪危害更大。
為了引起當局的注意,好被“招安”重新獲得正式編制,他們特別喜歡干一票大的,綁架外國人。因為一旦有洋人被綁,國際壓力一來,官府就必須盡快解決。
1923年震驚中外的“臨城劫車案”就是例子,土匪孫美瑤綁架了一火車的乘客,其中包括二十多個外國人,最后成功被招安,當上了旅長。
所以,當時的老百姓,是在兵與匪的夾縫中求生。土匪來了要搶,官兵來了更要搶。
民國大總統黎元洪說過一句非常精辟的話:“如果當局遣散部隊,那么被遣散的士兵就會變成土匪;如果當局招安土匪,土匪又會變成士兵。” 結論就是:“兵匪不分”。對平民來說,無論貧富,在兵與匪之間,其實無可選擇。他們都是懸在頭頂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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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盜”只是一個傳說嗎?
說到這里,我們似乎把土匪都描繪成了純粹的破壞者。但我們的情感是復雜的。
英國有羅賓漢的傳說,我們也有《水滸傳》的傳統。歷史學家霍布斯鮑姆提出了一個“社會土匪”的概念,指的是那些“劫富濟貧”,被平民視為英雄的義匪。
在我們的歷史里,能找到這樣的影子。白朗的部下就編過歌謠唱:“老白朗,白朗老,殺富濟貧,替天行道,人人都說白朗好,兩年以來,貧富都勻了。”
臨城的土匪也自稱“綠林好漢”,說目的是“反對腐敗”,“消滅所有的貪官和惡霸”。
這聽起來很浪漫,很正義。但現實往往要殘酷得多。材料里也指出,白朗的部隊“非常殘暴,他們在攻陷一個城市后,更像是惡魔”。而那個“替天行道”的孫美瑤,在接受招安時,心安理得地收下了八萬五千塊銀元的贖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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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土匪,就是寶云匪幫那樣的。一個在福建工作的醫生記錄下這樣的故事:一個父親帶著兩個兒子來治傷,孩子臉上被砍了深可見骨的刀口,只因為交不起土匪攤派的捐稅。醫生問孩子臉上之前的燒傷是怎么來的,父親木然地說,去年也交不起,土匪把孩子拖進稻草堆,點了火。那個五歲的孩子,已經精神失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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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軍隊抓到了這個匪首,把他交給當地的婦女處置。因為他曾在這里糟蹋了七十個婦女。婦女們決定用做鞋的錐子,輪流上去扎他,扎了三天三夜,他才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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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這里,我停下筆。窗外夜色深沉,我仿佛能聽到歷史深處傳來的哀嚎。
那些關于俠盜的浪漫想象,在這些具體的、血淋淋的悲劇面前,顯得那么蒼白和虛偽。
▌歷史的回響與我們
梳理這段歷史,心情是沉重的。土匪,這個看似遙遠而獵奇的身份,背后是千百萬普通人在時代洪流下的無奈與掙扎。它是貧困的產物,是制度失效的象征,是亂世中人性扭曲的縮影。
當一片土地無法讓它的子民安居樂業,那么暴力就會像野草一樣瘋長。秩序的崩潰,最終承受代價的,永遠是最底層的、最無助的普通人。那些被綁票的,被燒殺搶掠的,被逼得家破人亡的,他們才是這段歷史里,最該被記住的沉默的大多數。
我寫下這些文字,沒有華麗的辭藻,只想盡可能地,把那段真實、粗糙甚至有些殘忍的過往,攤開在你面前。這些故事,是我從故紙堆和老人們的記憶里,一點點搜集來的。它們沉重,卻值得被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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