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遷款下來的那天,叔叔陳建軍召集了我們全家,在我家那間幾十年的老屋堂屋里,當著所有人的面,指向我那沉默寡言的嬸嬸李秀梅。
他說:“這三百六十萬,沒你的份。明天,我們就去把離婚證領了。”
一句話,像一顆炸雷,把所有人都炸懵了。
我爸媽臉色煞白,想說什么,卻被叔叔一個兇狠的眼神給瞪了回去。
嬸嬸的身體晃了一下,那雙操勞了半輩子、布滿老繭的手,死死地抓住了身下的長條板凳,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她的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只有我,在那一刻,腦海里轟然閃過的,卻是十幾年前,奶奶還在世時,狠狠甩在叔叔臉上的那三個耳光。
以及那句,至今仍在我耳邊回響的怒吼——
“你敢!”
一
我們陳家,在村里算是普通人家。
爺爺奶奶生了我爸陳建國和叔叔陳建軍兩兄弟。
我爸是老大,性格像我爺爺,老實本分,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不善言辭,但心里有桿秤。
叔叔是老幺,從小就被奶奶慣著,嘴甜,腦子活,但也多了幾分自私和精明。
我們住的這棟老宅,是爺爺那輩傳下來的,青磚黛瓦,帶著濃重的歲月痕跡。
我爸和叔叔結婚后,兩家就擠在這一個院子里,東邊三間歸我們,西邊三間歸叔叔。
日子雖然清貧,但奶奶在世時,這個家始終是擰成一股繩的。
奶奶是個極有主見的女人,個子不高,聲音卻很洪亮,在村里也是說一不二的人物。
她說,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再大的坎兒都能過去。
我嬸嬸李秀梅,是鄰村的,嫁過來的時候,叔叔還是個一窮二白的毛頭小子。
嬸嬸人如其名,長得秀氣,性格更是溫婉得像水一樣。她不多話,但手腳勤快,家里家外一把好手。
我們兩家的衣服,她搶著洗;地里的農活,她跟著我爸媽一起干;奶奶身體不好,端茶送藥、擦身喂飯的,也總是她。
我媽常說,秀梅真是我們陳家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可就是這么好的嬸嬸,叔叔卻不懂得珍惜。
那年我上初中,叔叔跟著村里人去南方打了半年工。
回來的時候,人曬黑了,心也野了。
他開始嫌棄嬸嬸土氣,嫌棄她沒文化,跟他沒有共同語言。
爭吵聲開始頻繁地從西屋傳來。
“你看看你穿的什么?跟個村姑一樣,我帶出去都嫌丟人!”
“我天天在外面累死累活,回來連口熱乎飯都吃不上,要你有什么用?”
嬸嬸從不還嘴,只是默默地流淚,然后把飯菜熱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有一天,叔叔帶回來一個女人。
那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燙著時髦的卷發,身上噴著刺鼻的香水,看人的眼神都帶著一股子高高在上的輕蔑。
叔叔當著全家人的面,宣布要和嬸嬸離婚,娶這個女人。
他說:“秀梅,我們不合適。你是個好女人,但你給不了我想要的生活。”
“這是五千塊錢,你拿著,回你娘家去吧。”
那時的五千塊錢,對我們這樣的農村家庭來說,是一筆巨款。
但用五千塊錢,就想買斷一個女人十幾年的青春和付出,簡直是癡人說夢。
嬸嬸當時就癱坐在了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我爸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叔叔的鼻子罵:“陳建軍,你這個!”
叔叔卻梗著脖子,一臉的理直氣壯:“哥,這是我的事,你別管。我和她沒有感情了,捆在一起也是折磨。”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著抽旱煙的奶奶,站了起來。
她走到叔叔面前,二話不說,揚起手,“啪!啪!啪!”三個響亮的耳光,狠狠地甩在了叔叔的臉上。
那力道之大,連我站在旁邊都感覺到了臉頰的震動。
叔叔被打懵了,捂著臉,難以置信地看著奶奶。
奶奶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眼睛里噴著火,她指著叔叔的鼻子,一字一句地吼道:
“陳建軍,你給我聽清楚了!”
“秀梅,是我點頭讓你娶進門的,她就是我陳家的媳婦!”
“她給你生兒子,伺候我這個老婆子,操持這個家,哪點對不起你?”
“你在外面找野女人,花了幾個昧良心的錢,就想把給你操勞了半個家的黃臉婆一腳踹開?”
“我告訴你,門都沒有!”
奶奶的聲音,穿透了整個院子,引得左鄰右舍都探頭探腦。
她指著那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厲聲喝道:“你,馬上給我滾!我們陳家,不歡迎你這種不知廉恥的東西!”
那女人嚇得臉色發白,求助地看向叔叔。
叔叔卻在奶奶的威嚴下,連個屁都不敢放。
最后,奶奶指著大門,對叔叔下了最后通牒:
“今天,你要是敢讓秀梅走出這個家門,你就給我一起滾出去!”
“從此以后,我陳家就沒你這個兒子!祖宗的牌位前,你也別想再上柱香!”
“你敢!”
最后那兩個字,奶奶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叔叔徹底蔫了。
他知道奶奶的脾氣,說到做到。
他可以不要媳婦,但他不能不要父母,不能被趕出家門,成為全村的笑柄。
那場風波,最終以叔叔灰溜溜地送走那個女人,跪在地上給奶奶和嬸嬸磕頭認錯而告終。
從那以后,叔叔消停了很長一段時間。
他對嬸嬸的態度雖然依舊算不上多好,但至少,再也不敢提離婚的事了。
奶奶拉著嬸嬸的手,老淚縱橫地說:“秀梅,你放心,只要我這把老骨頭還在一天,就沒人能欺負你。”
嬸嬸哭著點頭,把所有的委屈,都咽進了肚子里。
她以為,日子就會這樣,不好不壞地過下去。
我們都以為,那件事,會成為叔叔一輩子的教訓。
卻沒想到,奶奶的去世,和這從天而降的拆遷款,最終還是讓他露出了最真實、也最丑陋的面目。
二
奶奶是在五年前去世的。
走的時候很安詳。
最后的日子里,是嬸嬸日夜不離地守在床前。
喂飯、擦身、端屎端尿,沒有一句怨言。
叔叔那時候在縣城里開了個小裝修隊,忙得腳不沾地,只是偶爾回來看看。
奶奶臨終前,拉著我們幾個人的手,把話說得很明白。
“我走了以后,這老宅子,建國和建軍一人一半。”
“家里的這點地,也都分給你們。”
“我沒什么留給你們的,就一句話,兄弟要和睦,家不能散。”
她最后看了一眼嬸嬸,嘆了口氣,說:“秀梅,這些年,委屈你了。”
嬸嬸哭得說不出話。
奶奶的葬禮,辦得很風光。
叔叔哭得驚天動地,仿佛天塌下來一般。
我看著他那副悲痛欲絕的樣子,心里卻莫名地有些發冷。
奶奶走后,這個家的主心骨就沒了。
我爸性格懦弱,凡事都讓著弟弟。我媽雖然心疼嬸嬸,但畢竟是外姓人,很多話說不出口。
叔叔成了這個家里,最有話語權的人。
他開始越來越少回家,錢倒是賺了一些,在縣城里買了套小房子,把堂弟陳浩也接了過去。
家里的老宅,幾乎就成了嬸嬸一個人的。
她守著那幾間空蕩蕩的屋子,守著那幾分薄田,日復一日。
我們勸她也去縣城里住,她總是搖頭。
“我走了,這家就沒人氣了。你奶奶生前最愛干凈,我得天天給她打掃著。”
她把奶奶生前住的屋子,收拾得一塵不染,仿佛老人只是出了趟遠門,隨時都會回來。
所有人都覺得,嬸嬸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守著一個不愛她的丈夫,一個空蕩蕩的家,直到老去。
直到一年前,村里傳來了要拆遷的消息。
我們這個不起眼的小村莊,因為被劃入了新城區的規劃范圍,一夜之間,成了人人羨慕的香餑餑。
按照政策,我們家的老宅,連同院子和自留地,總共可以分到兩套一百二十平的安置房,外加三百六十萬的現金補償。
這個消息,像一塊巨石,投進了平靜的湖面,激起了千層浪。
沉寂了許久的陳家老宅,瞬間熱鬧了起來。
叔叔陳建軍回家的次數,前所未有地多了起來。
他每次回來,都大包小包地提著東西,臉上掛著熱情的笑容,和我爸媽熱絡地聊著拆遷后的美好生活。
“哥,嫂子,等錢下來了,咱們也別住這破地方了。去市里買大房子,買車!”
“以后咱們就是城里人了,再也不用受這份罪了!”
他描繪的藍圖,讓我爸媽的臉上也露出了向往的神色。
只有嬸嬸,依舊是沉默的。
她默默地給大家做飯,洗衣,仿佛這潑天的富貴,與她毫無關系。
我當時就覺得有些不對勁。
叔叔的熱情,太過刻意。
他看我爸媽的眼神,是算計。看這棟老宅的眼神,是貪婪。
而他看嬸嬸的眼神,是徹骨的冰冷和厭煩。
果然,我的預感,成了現實。
三
拆遷協議簽完,補償款到賬的第二天,叔叔就召集了這場家庭會議。
地點,就在老宅的堂屋。
奶奶的黑白遺像,就掛在正對門的墻上,慈祥地注視著我們。
仿佛她從未離開。
叔叔坐在八仙桌的主位上,那是以前只有爺爺和奶奶才能坐的位置。
他清了清嗓子,拿出一份早就打印好的協議,拍在了桌子上。
“今天把大家叫來,是說一下這個錢和房子的分配問題。”
“房子呢,我和我哥一人一套,這沒問題。”
“錢,總共三百六十萬。我的意思是,我拿二百萬,剩下的給我哥。”
我爸的眉頭立刻就皺了起來:“建軍,這不合適吧?說好了一人一半的。”
叔叔笑了笑,那笑容里帶著一絲不屑。
“哥,話不能這么說。這些年,你在家種地,能有幾個收入?我在外面跑生意,拉關系,多辛苦?這家業,主要還是靠我撐著的。”
“再說了,你家就陳陽一個兒子,他現在工作穩定,也不需要家里貼補什么。我家陳浩,馬上要結婚,女方開口就要五十萬彩禮,還要在市里買婚房,哪哪都得用錢。”
“我多拿點,也是為了陳浩,為了咱們陳家的下一代,對不對?”
他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我爸被堵得啞口無-言。
我爸就是這樣,一輩子不愿和人爭搶,尤其是自己的親弟弟。
我媽想開口,被我爸一個眼神制止了。
我心里冷笑。
叔叔的裝修隊,一年到頭也就能賺個十來萬,什么時候成了家里的頂梁柱了?
至于堂弟陳浩,從小被叔叔嬸嬸慣壞了,高中沒畢業就輟學在家,整天游手好閑,換女朋友比換衣服還快,什么時候要結婚了?
這不過是他的借口罷了。
見我爸媽不說話,叔叔以為他們默認了,臉上的得意之色更濃。
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然后,圖窮匕見。
他的目光,落在了從頭到尾都低著頭的嬸嬸身上。
“還有一件事,我今天也一并說了。”
“我跟李秀梅,要離婚。”
這句話一出口,屋子里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我媽“啊”了一聲,手里的杯子都差點掉在地上。
我爸猛地抬起頭,滿臉的震驚:“建軍,你胡說什么!”
叔-叔把那份協議往前推了推,臉上沒有絲毫的情感。
“我沒胡說。我跟她早就沒感情了,這么多年,不過是湊合著過日子。現在,我也想為自己活一次。”
“這份離婚協議,我已經簽好字了。李秀梅,你簽個字,明天我們就去民政局。”
“至于補償,我們結婚這么多年,我也不能虧待你。我給你……五萬塊錢。你拿著這筆錢,回你娘家,或者自己找個地方,以后跟我們陳家,就沒關系了。”
五萬。
三十年的夫妻情分。
三十年的青春和操勞。
三十年無怨無悔的付出。
到頭來,只值五萬塊-錢。
何其諷刺,何其可笑!
嬸嬸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
她緩緩地抬起頭,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滿是淚水。
她的嘴唇開合了好幾次,才發出微弱而嘶啞的聲音。
“陳建軍……你……你不能這么對我……”
“我為你生兒育女,伺候婆婆,我這輩子,沒做過一件對不起你的事……”
叔叔的臉上,閃過一絲不耐煩。
“行了行了,別說這些沒用的。現在是新社會了,不講究那些老一套。”
“我實話跟你說吧,我在外面有人了。她比你年輕,比你漂亮,比你懂我。我要給她一個名分。”
“你痛快點簽字,大家好聚好散。你要是敢鬧,一分錢你也別想拿到!”
這,就是我開篇看到的那一幕。
無情,冷血,卑劣到了極點。
我爸氣得拍案而起:“陳建軍!你還是不是人!你忘了媽臨死前怎么說的嗎?你忘了當年媽是怎么打你的嗎?”
提到奶奶,叔叔的臉色變了變,但隨即又恢復了強硬。
“哥,你別拿媽來壓我!媽已經不在了!現在這個家,我說了算!”
“她李秀梅,一個農村婦女,憑什么分我們陳家的拆遷款?這錢,是我們陳家祖上留下來的基業換的,跟她一個外姓人有什么關系?”
“我給她五萬,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你……”我爸氣得說不出話來,捂著胸口,大口地喘著氣。
我媽趕緊扶住他,急得直掉眼淚。
“建軍啊,你不能這么沒良心啊!秀梅她……”
“嫂子,這沒你的事!”叔叔粗暴地打斷了我媽的話。
他轉頭,惡狠狠地盯著嬸嬸,仿佛一頭擇人而噬的野獸。
“李秀梅,我最后問你一遍,這字,你簽還是不簽?”
嬸嬸看著他,眼神從哀求,到絕望,最后,變成了一片死寂。
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和靈魂,變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整個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叔叔得意的冷笑,和我爸媽壓抑的哭泣聲。
我知道,我不能再沉默了。
如果今天我什么都不做,任由叔叔得逞,那我這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
我不僅對不起嬸嬸,更對不起墻上看著我們的奶奶。
我深吸一口氣,站了起來。
三
“叔叔。”
我平靜地開口,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屋子里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叔叔轉過頭,看到是我,眉頭一皺。
“陳陽?這里沒你的事,大人說話,小孩別插嘴。”
在他的眼里,我或許還是那個需要他給壓歲錢的侄子。
我笑了笑,走到桌子前,拿起那份所謂的“離婚協議”,看都沒看,直接撕成了兩半。
“你!”叔叔的眼睛瞬間瞪圓了,猛地站了起來,“陳陽,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把碎紙片扔在地上,迎著他憤怒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只是覺得,這份東西,太臟,不配放在我家的桌子上。”
“你放肆!”叔-叔氣得滿臉通紅,指著我的鼻子罵道,“你個小兔崽子,反了你了!這是我跟你嬸嬸的事,輪得到你來管?”
“以前是輪不到我管。”我看著他,眼神冰冷,“但現在,你做的事情,已經不是家事了,是事。我奶奶要是還活著,她不會再打你三個耳光,她會直接打斷你的腿!”
“你!”
“我什么我?”我上前一步,氣勢上絲毫不輸給他,“叔叔,我問你幾個問題,你敢當著我奶奶的遺像,當著我爸媽的面,回答嗎?”
我的聲音,陡然拔高。
叔叔被我的氣勢鎮住了,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第一個問題!”我指著這棟老宅的房梁,“這棟房子,十五年前翻新過一次,對不對?”
叔叔愣了一下,點了點頭:“對,那又怎么樣?”
“怎么樣?”我冷笑一聲,“那次翻新,花了將近三萬塊錢。我問你,那三萬塊錢,是從哪來的?”
叔叔的臉色,瞬間變得有些不自然。
“當……當然是我出的錢!”他嘴硬道。
“你出的錢?”我的聲音里充滿了嘲諷,“叔叔,你記性可真不好啊。要不要我幫你回憶一下?”
“十五年前,你做生意賠了本,欠了一屁股債,天天有人上門來要賬。你連家都不敢回,躲在外面大半年!”
“家里的房子,因為年久失修,成了危房,一下雨就漏得跟水簾洞一樣。是我爸,決定要翻新房子。”
“可家里哪有錢?是我嬸嬸!”我猛地指向那個依舊在流淚的女人,“是她,二話不說,回娘家,把她當年陪嫁過來的所有金銀首飾,全都賣了!湊了一萬多塊錢!”
“還不夠,她又跑去她弟弟,我舅舅家,跪在地上求人家,借了一萬塊錢!至今,那張欠條,還在我舅舅家里放著!”
“剩下的幾千塊,是我爸媽,把準備給我上大學的錢,全都拿了出來,才湊夠的!”
“陳建軍,我問你!這三萬塊錢里,哪一分,是你出的?!”
我的話,像一記記重錘,狠狠地砸在叔叔的心上。
他的臉色,從紅,到白,再到青。
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爸媽的眼睛里,也露出了回憶和痛苦的神色。
我沒有停下,繼續說道:
“第二個問題!奶奶生病最后那兩年,是誰在床前伺候的?”
“你那時候,在縣城里風光得很,開著你的破面包車,領著你的裝修隊,一個月能回家一次嗎?”
“是嬸嬸!是她,兩年,七百多個日日夜夜,沒睡過一個安穩覺!端屎端尿,喂藥喂飯!奶奶最后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嬸嬸也跟著瘦了二十斤!”
“你這個當兒子的,做了什么?你除了在奶奶快不行的時候,回來掉了幾滴貓尿,你還做了什么?!”
“你有什么資格,在這里談這個家?你有什么臉面,在這里嫌棄嬸嬸?”
“陳建-軍,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我的聲音,在堂屋里回蕩。
叔叔被我罵得狗血淋頭,臉色漲成了豬肝色。
他惱羞成怒,揮起拳頭就想朝我打過來。
“我打死你這個不孝的東西!”
我爸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他。
“建軍,你冷靜點!有話好好說!”
“說個屁!他一個小輩,敢這么跟我說話!我今天非得教訓教訓他!”叔叔瘋狂地掙扎著。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冷冷地看著他。
“怎么?說到你的痛處了?想動手打人來掩飾你的心虛和無恥嗎?”
“陳建軍,你也就這點出息了!”
“你……”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嬸嬸,突然站了起來。
她走到我面前,把我護在身后,然后,抬起手,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地一巴掌,扇在了叔叔的臉上。
“啪!”
一聲脆響。
所有人都驚呆了。
包括叔叔。
他捂著臉,難以置信地看著嬸嬸。
這是他第一次,被這個逆來順受的女人打。
嬸嬸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她的眼睛里,不再是淚水,而是燃燒的火焰。
那是被壓抑了三十年的憤怒,和被徹底傷透了心的絕望。
“陳建軍。”
她的聲音,沙啞,卻異常堅定。
“你想離婚,可以。”
“你想跟那個女人過,也可以。”
“但是,這房子,這錢,我一分都不會少要!”
“這是我應得的!是我拿命換來的!”
“你要是不給,我就去法院告你!告你婚內出軌,告你轉移夫妻共同財產!”
“我還要去村委會,去鎮政府,去拆遷辦!我要讓所有人都看看,你陳建軍,是個什么樣的白眼狼!是個什么樣的!”
說完,她拉著我的手,轉身就走。
“陳陽,我們走。這個家,不待也罷!”
她的背影,在夕陽的余暉下,顯得那么瘦弱,卻又那么挺拔。
我看著呆若木雞的叔叔,冷冷地扔下一句話:
“叔叔,我勸你最好想清楚。現在是法治社會,不是你耍無賴就能為所欲為的。”
“我們,法庭上見。”
說完,我扶著嬸嬸,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那個讓我感到惡心和窒息的家。
四
我把嬸嬸帶回了我在縣城租的房子。
一路上,她一言不發,只是默默地流淚。
我知道,她心里有多痛。
那個她付出了半輩子的家,那個她曾經以為可以依靠一輩子的男人,在金錢面前,露出了最猙獰的面目,將她傷得體無完膚。
回到家,我給她倒了杯熱水。
她捧著杯子,身體還在微微發抖。
“陳陽,謝謝你。”她看著我,聲音哽咽,“今天要不是你,我……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
“嬸嬸,你別這么說。我們是一家人。”我坐在她身邊,輕聲安慰道,“奶奶不在了,我就是你的依靠。我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
嬸嬸的眼淚,又一次決堤了。
她趴在桌子上,放聲大哭。
那哭聲里,有委屈,有不甘,有絕望,有憤怒。
那是她三十年來,所有情緒的總爆發。
我沒有勸她,只是靜靜地陪著她,任由她發泄。
我知道,她需要把這些年的苦,全都哭出來。
哭了很久,她才慢慢停下來。
眼睛腫得像核桃一樣。
“陳陽,你說……我該怎么辦?”她抬起頭,眼神里充滿了迷茫。
“打官司。”我斬釘截鐵地說道。
“打官司?”嬸嬸愣住了,“可是……那不是要花很多錢嗎?而且,我們能贏嗎?”
“錢的問題你不用擔心,我來想辦法。”我握住她的手,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至于能不能贏,你放心,法律是公正的。”
我大學雖然學的是計算機,但因為興趣,也輔修過一些法律課程,對婚姻法和繼承法都有一定的了解。
“嬸嬸,你聽我說。”
我開始冷靜地給她分析。
“首先,這棟老宅,雖然是爺爺奶奶留下的,屬于婚前財產。但是,后來翻新房子的錢,大部分是你出的,這就構成了共同投資。而且,你們結婚三十年,根據婚姻法規定,婚后超過八年的共同居所,可以視為夫妻共同財產。”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這三百六十萬的拆遷款,是在你們婚姻存續期間獲得的,這屬于典型的‘夫妻共同財產’。按照法律,離婚時,你應該分得一半。也就是說,叔叔那一份里,有一半是你的。”
“所以,整個拆-遷補償,包括房子和錢,總價值來算,你至少能分到四分之一。”
“他想用五萬塊錢就把你打發了,簡直是做夢!”
聽完我的分析,嬸嬸的眼睛里,終于有了一絲光亮。
“真的嗎?陳陽,我真的能分到那么多?”
“當然是真的。”我肯定地說道,“法律白紙黑字寫著呢。他要是不同意,我們就起訴他。到時候,不僅要分割財產,我們還要告他婚內出軌,讓他賠償精神損失費!”
“而且,”我頓了頓,繼續說道,“我們還有證據。”
“證據?”
“對。第一,當年翻新房子,你賣首飾的票據,還有跟你弟弟借錢的欠條,這都是物證。第二,村里的左鄰右舍,都可以證明你們的婚姻關系,以及你對這個家庭的付出,這些都是人證。第三,他外面那個女人的事,只要我們想查,肯定能查到證據。”
“人證物證俱在,他賴不掉的。”
我的話,像一劑強心針,讓嬸嬸原本慌亂的心,漸漸安定了下來。
她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信任和依賴。
“陳陽,嬸嬸都聽你的。”
“好。”我點了點頭,“那我們現在就分頭行動。我馬上去找我一個學法律的同學,咨詢一下具體的訴訟流程。你呢,給你弟弟打個電話,把當年的事情說一下,讓他把欠條準備好,隨時準備給我們作證。”
“嗯!”嬸嬸重重地點了點頭。
那天晚上,我爸媽也打來了電話。
電話里,我媽哭哭啼啼,說我太沖動了,不該跟叔叔撕破臉,搞得現在一家人跟仇人一樣。
我爸則是在電話那頭,長吁短嘆。
“陳陽啊,你叔叔他……他畢竟是你親叔叔。一家人,何必鬧到法庭上那么難看呢?”
我聽著他們的話,心里一陣無力和失望。
這就是我的父母。
善良,卻也軟弱。
他們明知道誰對誰錯,卻總想著息事寧人,總想著所謂的“家和萬事興”。
他們不明白,有些惡,是不能退讓的。
你退一步,他就會進十步。
“爸,媽。”我打斷了他們,“這件事,你們別管了。我心意已決。”
“奶奶臨終前說,家不能散。但她沒說,要讓我們容忍一個拋妻棄子、喪盡天良的。”
“如果所謂的‘家和’,是建立在嬸嬸的痛苦和犧牲之上,那我寧愿這個家,現在就散了!”
“我只知道,做人,要講良心。別人我管不了,但我陳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嬸-嬸被欺負,而無動于衷。”
說完,我掛斷了電話。
我知道,這條路,注定不會好走。
我面對的,將是我親叔叔的瘋狂反撲,是我父母的不解和阻撓,是整個家族的輿論壓力。
但我,無所畏懼。
因為我知道,我站在正義的一方。
我身后,是含辛茹苦三十年的嬸嬸。
我頭頂,是奶奶在天之靈的注視。
這一仗,我必須打,也必須贏。
五
第二天,我帶著嬸嬸,找到了我的大學同學,現在已經是一名專業律師的張偉。
聽完我們的敘述,張偉義憤填膺。
“簡直是豈有此理!這種人,就是法律的敗類,道德的渣滓!”
他仔細地分析了案情,告訴我,我的判斷基本是正確的。
這場官司,我們的贏面非常大。
“陳陽,你放心。這個案子,我接了!律師費,等你嬸嬸拿到錢再說。”張偉拍著胸脯保證道。
有了專業人士的支持,我和嬸嬸的心,更加定了。
我們按照張偉的指導,開始緊鑼密鼓地收集證據。
嬸嬸的弟弟,我的舅舅,接到電話后,二話不說,當天就從鄰村趕了過來,把那張泛黃的欠條交到了我們手上。
他還拍著胸脯說:“陳陽,你放心去告!到時候需要我上庭作證,我隨叫隨到!我不能讓我姐白白受這份委屈!”
村里的鄰居們,聽說了這件事,也都紛紛站在了嬸嬸這邊。
東頭的王大娘說:“秀梅這媳婦,真是沒得說。當年她婆婆病了,那真是屎一把尿一把地伺候,比親閨女還親!”
西頭的李大爺說:“建軍這小子,從小就不是個東西。現在有錢了,就想把老婆踹了,真是沒良心!”
輿論,完全倒向了我們這邊。
叔叔陳建軍,成了全村人唾棄的對象。
他沒想到,事情會鬧到這個地步。
他更沒想到,一向懦弱的嬸嬸,和在他眼里還是個毛頭小子的我,竟然真的敢跟他叫板。
他開始慌了。
他先是給我爸媽打電話,又哭又罵,說我這個侄子不孝,聯合外人來欺負他這個親叔叔,要把他往死里逼。
我爸媽心軟,又來勸我。
我直接告訴他們:“如果你們再為他說一句話,那我就當沒你們這兩個父母。”
他們這才消停了。
一計不成,叔叔又生一計。
他找到了村委會的張主任,想讓他出面調解。
張主任把我們叫到了一起。
叔叔的態度,軟化了很多。
“陳陽,秀梅,都是一家人,別鬧得這么僵。”他擠出一絲難看的笑容,“之前是我不對,我說話太沖了。這樣吧,我再加一點。我給秀梅……二十萬。這總可以了吧?二十萬,夠她在農村過一輩子了。”
我還沒說話,嬸嬸就先開口了。
她的聲音,依舊不大,卻充滿了力量。
“陳建軍,我不要你的施舍。”
“我只要我應得的那一份。”
“法律規定我能拿多少,我就拿多少。一分,我都不會多要。但一分,你也休想少給!”
叔叔的臉,瞬間又拉了下來。
“李秀梅,你別給臉不要臉!真以為有陳陽給你撐腰,我就怕了你了?我告訴你,官司打起來,對你沒好處!”
“那我們就試試看。”我冷冷地回應道。
調解,不歡而散。
叔叔見軟的不行,開始來硬的了。
他找了幾個社會上的小混混,天天在我租的房子樓下晃悠,嘴里罵罵咧咧,威脅我和嬸嬸出門小心點。
甚至有一天晚上,還用石頭砸了我的窗戶。
嬸嬸嚇得整晚都睡不著。
我報了警,但那些人很狡猾,警察來了就跑,警察走了又來,根本抓不到現行。
我知道,這是叔叔在逼我們妥協。
他越是這樣,我心里那股火就燒得越旺。
我直接在小區的業主群里,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以及叔叔找人威脅我們的事,全都發了出去,并且附上了那些混混的照片。
一石激起千層浪。
小區的鄰居們都炸了鍋,紛紛譴責這種無恥行徑。
物業和社區也介入了進來,加強了安保巡邏。
叔叔的陰招,再次宣告破產。
就在我們準備正式向法院遞交訴狀的時候,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找到了我們。
是我的堂弟,陳浩。
他是在一個晚上,偷偷來找我的。
他看起來很憔-悴,黑眼圈很重,完全沒有了往日的囂張氣焰。
“哥。”他一開口,聲音就帶著哭腔。
“你來干什么?”我對他沒什么好臉色。
“哥,我求求你,你跟我媽,別告我爸了。”他“撲通”一聲,竟然給我跪下了。
我愣住了。
“你這是干什么?起來!”
“哥,你不答應我,我就不起來。”他哭著說,“我爸他……他不是人!他是個!”
我皺起了眉頭,感覺事情有些不對勁。
在我的追問下,陳浩才斷斷續續地,說出了一個讓我震驚無比的秘密。
原來,叔叔在外面那個女人,根本不是什么正經人。
那個女人,比叔叔小了快二十歲,不僅騙光了叔叔這幾年攢下的所有積蓄,還讓他欠下了一大筆高利貸。
這次的拆遷款,叔叔之所以那么著急地想獨吞,就是為了去填那個窟窿。
“那個女人,就是個騙子!她跟我爸說,只要拿到錢,就跟他結婚。可我前幾天偷偷跟蹤我爸,發現她跟另外一個男人摟摟抱抱,親密得很!”
“我把照片給我爸看,我爸還不信,說我挑撥離間,還打了我一頓!”
“他說,他已經把那個女人當成他的一切了,為了她,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包括我媽,也包括我!”
陳浩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哥,我以前是不懂事,我混蛋!我總覺得我爸在外面賺錢厲害,我媽在家里就是個沒用的黃臉婆。”
“可現在我才明白,誰才是真心對我好的人。”
“我爸他已經瘋了,被那個迷了心竅了。這筆錢要是真到了他手上,肯定會被那個女人騙光的!到時候,我們一家人,就真的要喝西北風了!”
“哥,求求你了!這官司,一定要打!錢,一定要拿到我媽手上!”
“我不是為了我,我是為了我媽。她苦了一輩子,不能到老了,連個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沒有啊!”
說完,他朝著我,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我看著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堂弟,心里五味雜陳。
浪子回頭金不換。
雖然晚了點,但至少,他還分得清好歹,還念著嬸嬸這個媽。
我扶起了他。
“陳浩,你放心。”
“這個官司,我們打定了。”
“嬸嬸的錢,一分都不會少。”
“至于你爸,那是他咎由自取。路是他自己選的,誰也救不了他。”
送走陳浩,我把這件事告訴了嬸嬸。
嬸嬸聽完,沉默了很久。
我以為她會幸災樂禍,或者感到大快人心。
但她沒有。
她的臉上,只有一片化不開的悲哀。
她幽幽地嘆了口氣,說:“他怎么就……糊涂成這樣了呢?”
即便到了這個時候,這個善良的女人,心里想的,竟然還是那個傷她最深的男人的好壞。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只知道,開庭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這場戰爭,很快就要迎來最后的審判。
六
開庭那天,天氣陰沉。
我和嬸嬸,還有作為證人的舅舅,早早地就來到了法院。
叔叔也來了。
他身邊,還跟著那個濃妝艷抹的女人。
那女人挽著他的胳膊,下巴抬得高高的,看我們的眼神,充滿了挑釁和不屑。
叔叔的臉色很難看,眼窩深陷,像是好幾天沒睡好覺。
看到我們,他冷哼了一聲,別過了頭。
法庭上,氣氛莊嚴肅穆。
我們的律師張偉,有條不紊地陳述著事實,出示著一份又一份的證據。
泛黃的借條、鄰居們的證詞錄音、叔叔和那個女人的親密照片、銀行流水……
證據鏈,完整而清晰。
叔叔請的律師,顯然沒想到我們準備得如此充分。
在張偉的凌厲攻勢下,他節節敗退,漏洞百出。
叔叔本人,在法官的質詢下,更是前言不搭后語,情緒激動。
他一會兒說房子翻新是他出的錢,一會兒又說自己和那個女人只是普通朋友。
但當法官要求他拿出證據時,他又啞口無言。
謊言,在事實面前,不堪一擊。
最精彩的一幕,發生在法官詢問嬸嬸的時候。
法官問:“被告稱,你們夫妻感情早已破裂,多年來只是名存實亡,對此,你怎么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嬸嬸身上。
嬸嬸站了起來,她沒有看叔叔,而是看著法官,平靜地說道:
“法官大人,他說我們感情破裂,我不否認。”
“但我想問問他,我們的感情,是怎么破裂的?”
“是我不夠賢惠,還是我對他父母不夠孝順?”
“是我亂花錢了,還是我做了對不起他的事?”
“都不是。”
“從我嫁進陳家那天起,我自問,上對得起公婆,下對得起子女,中間對得起他這個丈夫。”
“我把我的全部,都給了這個家。”
“而他呢?他回報給我的是什么?”
“是嫌棄,是冷漠,是背叛,是拋棄。”
“十幾年前,他就想為了外面的女人跟我離婚。是我婆婆,用三個耳光,把他打醒了。”
“我以為,他會改。我等了他十幾年。”
“我等到婆婆去世,等到兒子長大,等到我自己,從一個姑娘,變成了一個婆娘。”
“我沒等到他回頭,卻等來了他為了錢,再一次要拋棄我。”
“法官大人,你說,這樣的婚姻,我還要它干什么?”
“今天,這個婚,我離定了!”
“但我該拿的,一分都不能少!”
“因為那不是他陳建軍施舍給我的,那是我李秀梅用三十年的血和淚,掙來的!”
嬸嬸的話,擲地有聲。
整個法庭,鴉雀無聲。
連法官的臉上,都露出了動容的神色。
我看到,叔叔的頭,深深地埋了下去。
他身邊的那個女人,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悄悄地松開了挽著他的手。
那一刻,我知道,我們贏了。
最終的判決,毫無懸念。
法院裁定,夫妻雙方離婚。
關于財產分割,兩套安置房,我爸媽一套,叔叔和嬸嬸名下一套。
三百六十萬現金,我爸媽分得一百八十萬。
叔叔名下的一百八十萬,屬于夫妻共同財產,他和嬸嬸一人一半,各得九十萬。
另外,叔叔存在婚內過錯,需額外賠償嬸嬸精神損失費五萬元。
宣判的那一刻,嬸嬸的眼淚,終于流了下來。
這一次,不是委屈的淚,而是釋然的淚。
走出法院,天,竟然放晴了。
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叔叔像一灘爛泥一樣,癱坐在法院門口的臺階上。
那個女人,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他看著我們,眼神空洞,喃喃自語:“沒了……什么都沒了……”
我沒有理他,扶著嬸嬸,準備離開。
這時,他卻突然沖了過來,跪在了嬸嬸面前。
“秀梅!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他抱著嬸嬸的腿,嚎啕大哭。
“你原諒我!我們不離婚了,好不好?我們復婚!”
“錢都給你,房子也給你!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回來!”
“我知道錯了,我被那個騙了!她把我的錢都卷跑了!我還欠了一屁股的債!”
“秀梅,你不能不管我啊!我們是三十年的夫妻啊!”
他哭得涕泗橫流,狼狽不堪。
周圍的人,都對著他指指點點。
嬸嬸看著他,眼神里,沒有恨,也沒有愛,只有一片平靜的悲憫。
她輕輕地推開了他的手。
“陳建軍,晚了。”
“十幾年前,我等你回頭。你沒有。”
“這十幾年,我還在等你回頭。你也沒有。”
“現在,我不等了。”
“我的心,已經死了。”
說完,她轉過身,在我的攙扶下,一步一步,堅定地向前走去。
沒有再回頭看一眼。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嬸嬸的人生,將翻開新的一頁。
而叔叔陳建軍,他的人生,也將在他自己的選擇下,走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這就是人性。
在貧窮時,可以相濡以沫。
在富貴面前,卻往往不堪一擊。
奶奶當年的那三個耳光,打醒了他一時,卻沒能打醒他一世。
因為,一個人的良知如果已經泯滅,再響亮的耳光,也喚不醒他沉睡的靈魂。
七(尾聲)
事情,似乎已經塵埃落定。
但生活,卻遠比故事要復雜。
拿到判決書后,我幫著嬸嬸處理后續的事情。
安置房的手續辦了下來,嬸嬸分到了靠近市區的一套,地段很好。
九十五萬的賠償款,也很快打到了她的賬上。
她拿到錢的第一件事,就是取了五萬塊錢,讓我帶著她,去還給了舅舅。
剩下的錢,她存了一部分定期,又拿出了一部分,在我的建議下,做了一些穩健的理財。
她還報名了社區的老年大學,學起了書法和畫畫。
她的生活,開始變得充實而多彩。
臉上的笑容,也一天比一天多。
我爸媽,在經歷了這場風波后,也想通了很多。
他們把屬于他們的那筆錢,大部分都給我存了起來,說留著我以后結婚用。
他們對嬸嬸,也比以前更加親近和愧疚。
我媽時常會拉著嬸嬸的手,說:“秀梅,以前是嫂子對不住你,沒能幫你撐腰。”
嬸嬸總是笑著搖頭:“嫂子,都過去了。”
是啊,都過去了。
對于善良的人來說,風雨過后,總會是彩虹。
而對于作惡的人,報應,也從不會缺席。
叔叔陳建軍,徹底垮了。
那個女人,在騙光了他所有的錢之后,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高利貸的人,天天上門逼債。
他名下的那套安置房,很快就被法院查封拍賣,用來抵債。
他變得一無所有,甚至比拆遷前,還要落魄。
他來找過我爸媽,想借錢。
我爸看著他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心軟了,給了他兩萬塊錢。
但那,不過是杯水車薪。
他也去找過嬸嬸。
那天,他等在嬸嬸住的小區樓下,看到嬸嬸從老年大學回來,手里還拿著一幅自己畫的梅花。
他沖上去,又想下跪。
嬸嬸卻只是平靜地看著他,說:“陳建-軍,你不用這樣。我們已經沒有關系了。”
“你如果真的走投無路,我可以給你指條路。”
“城西的建筑工地上,還在招小工,一天兩百塊。雖然辛苦點,但至少能讓你有口飯吃。”
“人,總得靠自己。”
說完,她就上樓了。
叔叔在樓下,站了很久很久。
我不知道他最后有沒有去那個工地。
我只知道,從那以后,我們再也沒有見過他。
他就像一顆塵埃,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里。
生活,仿佛回歸了平靜。
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直到那天,我幫嬸嬸收拾她從老宅搬過來的一些舊物時,意外地發現了一個上了鎖的木匣子。
那個匣子,是奶奶的遺物。
嬸嬸說,奶奶臨終前,把這個匣子交給了她。
奶奶告訴她:“秀梅,這里面,是奶奶留給你的一點東西。你記住了,不到萬不得已,你走投無路的時候,千萬不要打開它。”
“現在,日子好起來了,這東西,也沒什么用了。”嬸嬸笑著說。
我卻鬼使神差地,對匣子里面的東西,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嬸嬸,我們打開看看吧。看看奶奶,到底給你留了什么寶貝。”
在我的慫恿下,嬸嬸找來了鑰匙。
那是一把小小的,已經生了銹的銅鑰匙。
鑰匙插進鎖孔,輕輕一擰。
“咔噠”一聲。
那個塵封了多年的木匣子,被打開了。
匣子里,只有一塊紅色的綢布,綢布下,靜靜地躺著的,是一盤……已經很老舊的磁帶。
還有一臺,同樣老舊的,小小的錄音機。我把磁帶放進了錄音機里,按下了播放鍵。
一陣“沙沙”的電流聲后,一個我們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遙遠的聲-音,從錄音機里,緩緩地傳了出來。
那是……奶奶的聲音。
“建國,建軍,秀梅,陳陽……當你們聽到這段錄音的時候,我肯定已經不在了。”
“我這個老婆子,沒什么文化,有些話,當面說不出口,就想著,錄下來,留給你們。”
“這個家,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建軍……”
聽到這里,我和嬸嬸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絲震驚。
錄音機里,奶奶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和一絲洞察一切的睿智,緩緩地,講述了一個,我們所有人都不知道的,關于這個家的,最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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