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是在家族群里看到大伯兒子婚訊的。
一張紅得刺眼的電子請柬,上面是我堂哥和新娘子的精修合照,笑得跟廣告模特似的。
時間,地點,一應俱全。
唯獨,沒有我們家的名字。
我媽把手機“啪”一下扣在桌上,力道大得像要跟手機結仇。
“老王!你看看你那個好大哥!”
我爸,老王同志,正戴著老花鏡,聚精會神地用小鑷子給他那盆寶貝君子蘭挑蟲。
頭都沒抬。
“咋了?”
“咋了?你大侄子結婚,請了七大姑八大姨,連你三叔家嫁到外省的閨女都請了,就沒我們家!這請柬都發群里了,這不是指著鼻子罵人嗎?”
我媽的聲音尖利起來,像一把生了銹的剪刀,在空氣里亂刮。
我爸手里的鑷子頓了一下。
就那么一下。
然后他夾起一條小青蟲,扔進旁邊的垃圾桶,語氣平淡得像在問今天幾號。
“哦,是嗎。”
“哦是嗎?王建國!你能不能有點反應!你哥都把你的臉扔地上踩了!”
我爸這才慢悠悠地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
他那張被歲月和煙草熏得發黃的臉上,看不出半點波瀾。
“他結婚,是喜事。請不請,是他的事。”
“你——”我媽氣得說不出話,胸口劇烈起伏,眼圈“唰”地一下就紅了。
我趕緊過去拍她的背。
我知道,這事兒,沒那么簡單。
我爸和我大伯,王建軍和王建國,這對親兄弟,已經整整八年沒說過一句話了。
八年。
抗日戰爭都打完了。
他們的冷戰,比抗戰還堅挺。
起因是奶奶。
奶奶走的那年,我爸剛下崗,開出租車,沒日沒夜地跑,想多掙點錢。大伯是廠里的車間主任,不大不小的官,說話帶風。
奶奶病重住院,我爸醫院家里兩頭跑,車也顧不上開了,熬得眼窩深陷。
大伯呢,每天下班提個水果籃過來,站個十分鐘,跟醫生聊兩句,囑咐我爸兩句“建國你多上心”,然后就走了,說是“工作忙,離不開”。
錢,更是一分沒掏。
我爸也沒說啥,默默地把家底掏空了,還找戰友借了三萬。
奶奶最后還是沒撐過去。
辦后事的時候,大伯突然積極起來了,跑前跑后,迎來送往,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第一孝子。
出殯那天,收了禮金,大伯當著所有親戚的面,清了清嗓子。
“建國啊,咱媽這后事,辦得還算體面。這禮金,我看就先拿來把你之前墊付的醫藥費給補上吧,剩下的,咱倆分了。”
他說得那么理所當然。
我爸當時就愣住了,眼睛里全是血絲。
“哥,媽住院的錢,我沒想讓你還。”
“哎,話不能這么說。親兄弟明算賬嘛。”大伯拍了拍我爸的肩膀,笑呵呵的。
然后,他話鋒一轉。
“對了,咱媽床底下那個小葉紫檀的匣子,你看見沒?那是咱爸留下的,里面有幾張老存單,說是留給孫子輩的。你拿出來,咱倆也合計合計。”
我爸的臉,在那一刻,徹底冷了下去。
他死死地盯著大伯,一字一句地說:“哥,媽走的時候,你人呢?”
“你現在來跟我算賬,跟我合計東西?”
“我告訴你,存單,有。但那是留給我兒子結婚的,媽親口說的。”
“那個匣子,我燒給媽了。她一個人在那邊,孤單。”
大伯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王建國!你他媽的敢獨吞!”
“我獨吞?王建軍,你摸著你良心說,媽病的時候,你出過一分錢力嗎?你現在有什么資格站在這兒跟我談錢?”
兩個加起來快一百歲的男人,就在奶奶的靈堂前,吵得面紅耳赤。
最后,大伯指著我爸的鼻子罵:“王建國,你行!這兄弟,我他媽不認了!以后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從那天起,八年,再無往來。
逢年過節,各過各的。家族聚會,有他沒我,有我沒他。
親戚們也識趣,漸漸地,就沒人再提這茬了。
直到今天,這張婚帖,像一顆石子,砸進了這潭死水。
我媽還在那兒抹眼淚。
“不請就不請,誰稀罕去?可他發群里是什么意思?殺人誅心啊!讓所有人都看看,我們家混得多差,連親侄子的婚宴都上不了臺面!”
我心里也堵得慌。
大伯這一手,確實夠狠。
他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他王建軍,如今混得風生水起,兒子結婚,大排筵宴。而他弟弟王建國,就是個被家族拋棄的可憐蟲。
我看向我爸。
他重新戴上眼鏡,又去撥弄他那盆君子蘭了。
仿佛剛才那場風波,只是窗外飛過的一只蒼蠅。
“爸。”我忍不住開口,“你真的一點都不氣?”
他頭也沒回。
“氣有啥用。氣能讓他把請柬送過來?”
“那我們就這么算了?”
“不然呢?”他終于回頭看了我一眼,眼神平靜得可怕,“沖過去跟他打一架?還是在家族群里跟他對罵三百回合?”
“你爸我,還沒那么閑。”
說完,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吃飯。”
那天晚上,飯桌上的氣氛,壓抑得能擰出水來。
我爸跟個沒事人一樣,該吃吃,該喝喝,甚至還多喝了二兩白酒。
我媽一口沒吃,就在旁邊唉聲嘆氣。
我夾在中間,食不下咽。
接下來的幾天,家里籠罩在一片低氣壓中。
我媽見人就訴苦,把大伯一家罵了個底朝天。
我爸呢,雷打不動,每天早上六點出門開出租,晚上十點回家,擦車,吃飯,看新聞,睡覺。
關于婚禮的事,他一個字都沒再提。
我甚至都開始懷疑,他是不是真的不在乎。
直到婚禮前一個星期。
那天我爸收車回家,破天荒地沒看新聞聯播。
他把我叫到他房間。
“小馳,你堂哥婚禮,日子是哪天來著?”
我愣了一下,告訴了他。
他又問:“在哪個酒店?”
我也說了。
他點點頭,從床頭柜最下面的抽屜里,拿出一個信封。
信封很舊了,牛皮紙的,邊角都起了毛。
他從里面抽出一張銀行卡。
“這里面有十萬塊錢。”
我瞳孔一縮。
十萬。
我們家不是什么富裕家庭,我爸開出租,我媽超市收銀員,這十萬塊,幾乎是他們半輩子的積蓄。
“爸,你這是干嘛?”
“你去,幫我取出來。要新錢。”
“取錢干嘛?”我心里有種不好的預感。
“隨禮。”
我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
“隨禮?爸你瘋了?人家都沒請我們,你還上趕著去送錢?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
我爸的臉沉了下來,這是他第一次因為這件事,露出不悅的神情。
“讓你去,你就去。哪來那么多廢話。”
“我不去!”我梗著脖子,“要去你自己去!我丟不起這個人!”
他死死地盯著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鐘。
那眼神,很復雜。有失望,有憤怒,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疲憊。
最后,他擺了擺手。
“行,你不去,我自己去。”
第二天,他真的自己去了銀行。
回來的時候,提著一個沉甸甸的布袋子。
他把錢倒在床上,一張一張地數,又一張一張地撫平。
那些嶄新的百元大鈔,在燈光下泛著紅光,刺得我眼睛疼。
我媽沖進來,看到這場景,當場就炸了。
“王建國!你是不是有病!你要把這個家敗光了才甘心嗎?”
我爸沒理她,自顧自地數著錢。
數完了,十萬,一分不差。
他找來一個最大的紅包裝進去,紅包被撐得鼓鼓囊囊,像個快要爆炸的炸藥包。
然后,他又做了一件讓我們更看不懂的事。
他鉆進了儲藏室。
那是個堆滿雜物的小房間,常年不見光。
他在里面翻箱倒柜,叮叮當當地響了半天。
出來的時候,手里捧著一個木頭盒子。
盒子很舊了,是那種老式的工具箱,上面還刻著兩個字:建軍。
是我大伯的名字。
這工具箱我有點印象,好像是爺爺留下來的。爺爺是個木匠,這箱子,據說是他親手打的,傳給了我爸和大伯。
后來兩兄弟鬧掰,這箱子,也就被我爸扔進了儲藏室,再也沒碰過。
他抱著那個破舊的工具箱,用一塊濕布,仔仔細細地擦拭著。
一遍,又一遍。
擦掉了灰塵,露出了木頭原本的紋理。
那上面,有歲月的痕跡,有汗水的浸潤,還有……刀砍的印子。
我記得,那是我爸和大伯小時候打架,我大伯抄起菜刀,沒輕沒重,砍在了箱子上。
我爸看著那道刀痕,眼神悠遠,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媽已經徹底沒脾氣了。
她癱坐在沙發上,喃喃自語:“瘋了,都瘋了……”
婚禮那天,是個周六。
天氣很好,陽光明媚。
我爸起得很早。
他沒穿西裝,也沒打領帶。
就穿了一身他開出租時穿的工裝,洗得發白,但很干凈。
他刮了胡子,梳了頭,整個人看起來,比平時精神了不少。
他把那個鼓鼓囊囊的紅包,揣進內側口袋。
然后,他拎起了那個擦得锃亮的舊木箱。
“走了。”
他對我和我媽說。
我媽沒說話,別過頭去,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我心里五味雜陳。
“爸,我跟你一起去。”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但我不能讓他一個人去。
萬一打起來,我還能拉著點。
我爸看了我一眼,沒反對。
于是,我們就這樣,開著我爸那輛跑了三十萬公里的出租車,朝著全市最高檔的五星級酒店,出發了。
一路上,我爸一言不發,只是默默地開著車。
車里的收音機,放著一首老歌。
“……朋友啊朋友,你可曾想起了我,如果你正享受幸福,請你忘記我……”
我的心,也跟著那歌詞,一點點沉了下去。
到了酒店門口。
門口停滿了豪車,寶馬,奔馳,奧迪。
我爸的出租車停在旁邊,像個誤入天鵝湖的丑小鴨。
門口的迎賓,穿著鮮亮的旗袍,笑容可掬。
但那笑容在看到我們,特別是看到我爸手里的舊木箱時,明顯僵了一下。
“先生,請問您是……”
“我找王建軍。”我爸說。
迎賓大概是沒在賓客名單上找到我爸的名字,臉上露出了為難的神色。
“先生,您有請柬嗎?”
“沒有。”
“那……您不能進去。”
我爸也沒跟她爭辯,就那么拎著木箱,站在酒店門口。
來來往往的賓客,都向我們投來好奇的目光。
我感覺自己的臉在發燒,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爸,要不……我們還是走吧。”我小聲說。
我爸沒理我。
他就像一棵樹,扎根在了那里。
很快,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了。
是我三叔。
他看到我們,也是一愣,隨即快步走了過來。
“建國?小馳?你們怎么來了?”
“三哥。”我爸點了點頭。
三叔的表情很尷尬,他看了看我爸手里的木箱,又看了看周圍指指點點的人群,壓低了聲音。
“建國,你這是干啥呀?你大哥他……他沒請你,你來了,這不讓他難堪嗎?”
我爸笑了。
那笑容,有點冷。
“他難堪?”
“我今天來,不是來吃飯的。”
“我就是來送個禮,送完就走。”
三叔還想說什么,我爸已經邁開步子,朝里面走去。
迎賓想攔,三叔使了個眼色,她只好作罷。
宴會廳里,富麗堂皇。
水晶吊燈,玫瑰花墻,氣球拱門。
司儀正在臺上說著熱情洋溢的祝詞。
我堂哥,王浩,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胸前戴著新郎的紅花,正和他漂亮的新娘子,站在臺上,接受著眾人的祝福。
我大伯和伯母,滿面紅光地坐在主桌,跟各路親朋好友推杯換盞,好不風光。
我們的出現,像一滴冷水,滴進了滾燙的油鍋。
音樂聲,好像都小了那么一點。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我們身上。
我看到大伯的臉,瞬間就黑了。
他“騰”地一下站起來,幾步沖到我們面前,壓著嗓子怒吼。
“王建國!你來干什么!誰讓你來的!”
我爸沒看他。
他的目光,越過大伯,落在了臺上的堂哥身上。
“我來給我侄子,送份賀禮。”
“我用不著你送!”大伯擋在我爸面前,像一頭被激怒的公牛,“你給我滾出去!別在這兒給我丟人現眼!”
一些親戚也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勸。
“建國啊,有啥事以后再說,今天大喜的日子,別鬧。”
“是啊二哥,你大哥也是要面子的人。”
我爸充耳不聞。
他只是看著大伯,平靜地說:“王建軍,你讓開。”
“我不讓!你想干什么?你想砸場子是不是?”
“我再說一遍,讓開。”
我爸的聲音不大,但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大伯被他看得有點發毛,但還是死撐著不讓。
就在這時,我爸做了一個所有人都沒想到的動作。
他沒有推搡,沒有怒罵。
他只是把手里的舊木箱,輕輕地放在了地上。
然后,他從口袋里,掏出了那個厚得嚇人的大紅包。
他高高舉起紅包,朝著臺上的方向,朗聲說道:
“王浩!”
這一聲,蓋過了司儀的聲音,蓋過了音樂聲。
整個宴會廳,瞬間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看著他。
臺上的堂哥也愣住了,呆呆地看著我們這邊。
我爸的聲音,在安靜的大廳里,回蕩著。
“我是你二叔。”
“你結婚,二叔沒收到請柬。但是禮,不能不到。”
“你爺爺奶奶走得早,沒能看到你成家立業。他們要是還在,今天最高興的就是他們。”
“這個紅包,是二叔替你爺爺奶奶給的。”
他說著,把紅包遞向堂哥的方向。
“這里面,有八萬八千八百八十八。是你爺爺奶奶留下的,指明了要給你娶媳婦用的。我給你存了八年。”
全場嘩然。
八萬八。
在場的親戚,誰不知道我們家的經濟狀況?
誰都以為我爸是來鬧事的,沒想到,他一出手,就是這么一份誰也挑不出理的重禮。
我看到大伯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像個調色盤。
他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爸沒給他說話的機會。
他彎下腰,抱起了地上的那個舊木箱。
他撫摸著箱子上的那道刀痕,目光變得柔軟。
“王建軍。”
他第一次,完整地叫了大伯的名字。
“你還記得這個箱子嗎?”
“這是咱爸留下的。他說,這是我們王家吃飯的家伙,手藝不能丟。”
“他說,我們兄弟倆,要像這箱子里的刨子和鑿子,一個主外,一個主內,相互配合,才能打出好家具。”
“你小時候皮,拿刀砍了它一刀。我哭著找爸告狀,爸沒罵你,他把我們叫到跟前,說,‘兄弟之間,磕磕碰碰難免,就像這木頭,有了裂痕,只要用心修補,就還能用。怕就怕,人心散了,那就什么都完了’。”
我爸的聲音,有些哽咽。
“哥,這八年,我一直在想爸說的這句話。”
“今天,我把這個箱子,也送給王浩。”
“希望他能記住,家,才是我們最大的手藝。家和,才能萬事興。”
說完,他把木箱和紅包,一起放在了離他最近的一張空桌上。
然后,他直起身子,環視了一圈。
所有親戚,都低下了頭,不敢看他。
我大伯,像一尊石像,僵在原地。
我爸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沒有恨,沒有怨,只有一種深深的,化不開的悲涼。
“哥,你結婚的時候,咱爸咱媽給咱倆一人做了一身新衣服。我結婚的時候,你把你的那份工資,都拿出來給我辦了酒席。”
“這些,我都記得。”
“今天,我侄子結婚,我這個當二叔的,禮送到了,心意也到了。”
“你們的酒,我就不喝了。不請自來,已經叨擾了。”
“祝二位新人,新婚快樂,百年好合。”
說完,他轉過身,對我說了句:“小馳,我們走。”
他走得那么決絕,那么干脆。
整個宴會廳,落針可聞。
我跟在他身后,走過一張張驚愕的臉。
我感覺,我爸的背影,在這一刻,無比高大。
走出酒店大門,外面的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
我爸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煙,手抖得厲害,點了好幾次才點著。
他猛吸了一口,然后緩緩地吐出煙圈。
煙霧繚繞中,我看到,他哭了。
這個像山一樣堅韌的男人,這個被親哥哥羞辱也一聲不吭的男人,在完成這一切之后,終于露出了他最脆弱的一面。
眼淚順著他臉上的皺紋,無聲地滑落。
我走過去,想安慰他,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聲音沙啞。
“走,回家。”
回家的路上,依舊是那輛破舊的出租車。
收音機里,換了一首歌。
“……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單中堅強,每一次,就算很受傷也不閃淚光……”
我看著我爸的側臉,突然明白了。
他今天所做的一切,不是為了爭一口氣,也不是為了報復。
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維護一個父親、一個兒子、一個弟弟、一個叔叔的尊嚴。
他可以忍受兄弟的絕情,但不能讓父母的心愿落空。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臉面,但不能讓侄子的婚禮留下遺憾。
他用最決絕的方式,給了所有人一個交代。
也給了這段長達八年的恩怨,一個結局。
回到家,我媽正焦急地在客廳里踱步。
看到我們回來,她趕緊迎上來。
“怎么樣?沒打起來吧?他沒為難你們吧?”
我爸沒說話,徑直走進臥室,關上了門。
我把酒店里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媽。
我媽聽完,愣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也哭了。
她一邊哭,一邊罵:“你爸這個犟種……這個死要面子的犟種……”
那天晚上,我爸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沒出來吃飯。
我知道,他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深夜,我起來上廁所,看到他房間的燈還亮著。
門沒關嚴,我從門縫里看到,他正坐在床邊,手里拿著一張泛黃的老照片。
照片上,是兩個穿著開襠褲的小男孩,勾肩搭背,笑得沒心沒肺。
一個,是王建軍。
一個,是王建國。
第二天,我爸又像個沒事人一樣,六點鐘準時出門開出租去了。
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
但我們都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中午的時候,家里的門鈴響了。
我媽打開門,門口站著的人,讓她大吃一驚。
是堂哥王浩,和他的新婚妻子。
他們手里,提著大包小包的禮品。
“二嬸。”堂哥的表情,很愧疚。
“王浩?你們怎么來了?”
“我們……我們來給二叔二嬸賠個不是。”堂哥說著,就要拉著新娘子跪下。
我媽趕緊把他們扶住。
“快起來,這是干什么!”
新娘子是個通情達理的姑娘,她紅著眼圈說:“二嬸,昨天的事,是我爸不對。我跟王浩商量了,我們不能這么不懂事。二叔的心意,我們領了。但是這個錢,我們不能要。”
她把一個銀行卡遞了過來。
“這里面是十萬塊錢。二叔給的紅包,我們一分沒動,給您存回來了。密碼是二叔的生日。”
我媽看著那張銀行卡,手足無措。
堂哥又說:“那個工具箱,我讓爸找人修好了。他說,那是爺爺留下的念想,得供起來。以后,我們每年都拿出來擦一遍。”
“二嬸,我爸他……他昨天喝多了,在家里哭了一晚上。他說他對不起爺爺,對不起二叔。”
“他說,等他清醒了,就親自過來給二叔賠罪。”
我媽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
她拉著堂哥和新娘子的手,泣不成聲。
“好孩子……你們都是好孩子……”
那天,堂哥和新娘子在我們家吃了一頓飯。
我媽做了一大桌子菜。
飯桌上,堂哥一個勁兒地給我媽夾菜,說了很多大伯在家后悔的話。
他說,大伯其實這些年心里也不好受。
他說,大伯當年也是一時糊涂,被錢蒙了心。
他說,他早就想來看看二叔二嬸,可他爸那脾氣,死要面子活受罪,一直不讓。
他說,昨天我爸那番話,像一記重錘,把他爸徹底敲醒了。
我不知道大伯是不是真的醒了。
我只知道,我爸晚上收車回家,看到堂哥他們,愣了一下。
他沒說什么,只是默默地洗了手,坐下吃飯。
堂哥恭恭敬敬地給他敬了一杯酒。
“二叔,我敬您。以前是我不懂事,以后,我跟小雅,會經常來看您和二嬸的。”
我爸看著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好好過日子。”
就這么一句話。
沒有原諒,也沒有責備。
送走堂哥他們,家里又恢復了平靜。
我媽把那張銀行卡塞給我爸。
“建國,這錢,孩子們送回來了。”
我爸接過來,放回了那個舊信封里。
“嗯。”
“你大哥他……王浩說他會來道歉。”
“嗯。”
“那你……還生他氣嗎?”我媽小心翼翼地問。
我爸沉默了。
他走到窗邊,看著窗外的夜色,很久很久,才說了一句話。
“他還是我哥。”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我爸才是這個家里,最強大的人。
他的強大,不在于他能掙多少錢,有多高的地位。
而在于他心里,始終裝著一份情,一份責任,一份對“家”這個字最樸素的敬畏。
兄弟的骨血,斬不斷。
父母的恩情,忘不掉。
這世上,沒有什么仇恨,是化解不了的。
除非,你心里,已經沒有家了。
一個星期后,大伯真的來了。
他一個人來的,沒開他那輛奧迪,是坐公交車來的。
他提著兩瓶酒,幾斤排骨,像個犯了錯的孩子,局促地站在我們家門口。
開門的是我爸。
兩個年過半百的男人,隔著一道門,對視了足足一分鐘。
誰也沒說話。
最后,還是大伯先開了口,聲音嘶啞。
“建國……”
我爸側過身,讓開了路。
“進來吧。”
那天,他們兄弟倆,在客廳里,喝了一整夜的酒。
我不知道他們都聊了些什么。
我只知道,第二天早上我起床的時候,看到他們倆,一個趴在桌上,一個靠在沙發上,睡得像兩個孩子。
桌上,是兩個空酒瓶,一地煙頭。
窗外的陽光,透過玻璃,灑在他們花白的頭發上。
溫暖,而又安詳。
我想,這八年的冰,終于,在這一刻,徹底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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