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鄉”已成奢侈的當下,作家陳本豪老師以一縷“清風”為線索,把一次普通的侄兒喜宴寫成了一場靈魂返鄉。文字自帶草木清芬:稻浪是“濤”,蟬聲是“歌”,湖風是“白鶴”……通篇幾乎不用形容詞,卻讓讀者一路“聽見”風的顏色,“看見”蓮的呼吸。最動人的是岳父遞棗的舊事,一袋大、一袋小,沉默里全是中國式長輩的“偏心”與“顧全”。文章結尾把人類比作“風景中閃光的精靈”,瞬間把私人體驗升華為集體鄉愁。如果你已很久沒回故鄉,請把這篇散文揣進背包——它會在地鐵里為你打開一片稻香,在寫字樓里替你養一尾湖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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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吹野
陳本豪
清風入耳如詩如歌,有如天籟之曲;
清風拂面如絲如綢,有如母親的手;
清風吹野如濤如浪,有如潮頭花朵;
清風入懷呢?此中滋味請你自去鄉村體驗吧。
清風在哪里?她就在那綠意層疊的山野,就在那稻浪翻飛的田園,就在那波光粼粼的湖邊。
輕輕地推開那扇童年的小木窗,絢麗的陽光灑滿一地,極目遠眺,攬不盡的景色秀來滿眼風光。那山丘、那梯田、那小河,還有樹上那不靜的蟬聲……兒時根植的映像,花甲時光也未能將她抹去,且愈來愈深,一經勾起,卻是那般的不可抑止。假如偷得半日清閑,抑或有一個十足的理由,我定然結伴回鄉去湖邊餐野,去伸手捉風……
人類的祖先從深山走向田園,今天的人們又從鄉村集居城鎮,但流淌在我們血液里那一串串對大自然的情與愛卻絲毫沒有裂變。不管看過多少次日出日落,無論賞過多少次月缺月圓,依然熾熱地眷戀大地上開滿野花天上飛轉流云的那片故土,常常趁機溜回鄉間尋夢,別時一長,總能找個像樣的理由回鄉一趟。
這回用不著找理由,她說來就來了。侄兒娶親請姑父喝酒,不管是甜是辣,這酒是喝定了。于是隨妻帶子,一路風吹楊柳地登上回轉她娘家的旅程。岳父家與我的灣村同屬一個鄉鎮,遠不出二十里路程,一樣的丘陵地帶,一樣的種稻種麥,只不過我家近山,他家近湖,幾十年在山水間往來,幾乎把那條彎曲的鄉路踏成一首山水相連的詩篇。山高擋不住風,湖水淘不盡情,縷縷不問源頭的清風,總把節日的喜慶與親情的問候,一任在這山崗與湖泊之間吹來吹往。
初秋時節,氣溫還頑固著夏日的迷情,我開足車窗,讓清風滿貫,陣陣芳香帶著遠方的撫慰,涼爽間愜意頓生。好不容易坐完車程,一下車便敞開胸懷,忍不住在路旁的草地上一溜小跑。仰望晴空,天際深得像大海一樣蔚藍,飄忽的白云像婚紗一樣圣潔,林邊的小鳥把歡樂灑滿枝頭,陽光也禁不住發出笑聲。我伸手捉住一縷清風,雙手捂住輕輕地揉搓,一陣解渴后順手撒向路旁,那朵小花竟輕輕地顫動,我親切地叩問一聲“你好!”
身后是遠不去的山影,眼前是漸近的湖光,路旁是流淌的梯田,起伏的稻浪像水一樣直上而下地傾瀉,既親且愛。假如我拿筆作畫,必將在這大自然的底色中去豐富生命的內涵,用心去涂抹那份生生不息的氣象。
鄉村的秋夜像甜菜一樣馨軟,一弦新月從樹隙中漏下點點滴滴的光輝,蟬聲如歌,月光如舞,大地一片柔和。遠去了都市的喧囂,我睡得像大海一樣深沉,還沒做完一個藍色的夢,便被窗外的陽光弄醒,人卻顯得格外地精神。踏足戶外,向屋前那片橘園走去,陣陣微風梳過我一頭剛洗的短發。那只油亮的公雞伸著長長的脖子,還在一個勁地放歌它那唱響黎明的聲帶。幾只母雞爭相飛上橘樹,讓滿果的枝頭彎得更像弓弦,一時詩意油然而生:
幸福農家好秋景,雞飛橘樹果枝沉。清風吹浪心作舟,大地長天任我行。
看屋旁的棗樹越長越高,不由人地想起逝去多年的岳父,還是我訂親的那年,岳父栽下這兩棵棗樹。每逢棗熟季節,岳父便舉起長長的竹篙,不住地在棗枝間敲打,片刻之間,紅黃相間的棗兒落滿一地。他貓著腰將棗兒裝進一大一小兩個布袋,從不出錯地將大袋子遞給我帶回家,將小袋子留給自己的孫子。起初我確實推過讓,他總是笑著指指棗樹對我說,你看,樹上還有很多。后來便習慣順從地接過那雙老手遞過來的布袋,下意識地看看他那慈祥的目光,再也沒有推讓。
每來岳父家,只要時間允許,我總會留宿一夜,第二天必到湖灘上去轉轉,滿灘的青草像足球場上一樣綿密,無論是坐是睡都無比舒坦。我蹬下身來,用手在沙灘里無序地扒著,揀幾只并不漂亮的貝殼,拿在手里沿著湖邊溜達,吹點湖風,染點水氣。滿湖裝著耀眼的日光,水中飄著歡樂的白云,光色在湖中蕩漾,魚兒在水中暢游,似天色又似水色,亦真亦幻,怎不叫人迷心?湖邊的風慣以力道見長,波浪便是好的樂譜。人說無風三尺浪,有風浪頭百丈高,一發起狂來,直把一座內湖變成一座小海。今天的風雖說還不到四級,波濤卻勁頭十足,浪尖上疑似歡舞著一只只白鶴。她們一浪高過一浪向岸邊涌來,前浪剛剛沒入沙灘,后浪又緊追不舍,如此聲聲不息。面對這滿湖不盡的波濤,突然想起一副有趣的楹聯“綠水無憂因風皺面;青山不老為雪白頭。”此刻不禁覺得這副聯子像是專為故鄉而撰寫,太美了,太鐵了。
湖灘沿線是水草的世界,茂密得幾乎鉆不進一絲清風,深褐色的蒿草在湖邊織出一條閃光的赤帶。不知是歡樂還是驚動,一對對青頭鴨,時不時地突從草叢中撲出,雙腳像風車般快速的拍打著波浪,濺起一路飛揚的珠花,它們直沖天空,聲聲發出帶著磁性的嗓音。
最誘人的還是那叢藕花深處,棵棵綠荷裸露著胸臍,疊出一幅錯落層鱗的畫面。亭亭玉立的蓮花,羞怯怯的直把臉兒在風色中舞得白里透著粉紅。湖光閃爍,清風悠悠,縷縷清香映著鏡明的水色,讓人不覺有點忘情地癡迷。是妻子的一聲呼喚,才讓我隨著她的手指望去。一只藕樣的手臂在綠荷叢中向我們揮動,順風吹來侄兒的招呼聲。太陽一出土他就下了湖,獨自撐著小船去為我們采摘蓮蓬。我們逆風回應,出唇的喊聲卻被清風迅速地吹向腦后,只有那不住搖動的手勢才沒被清風遮擋。我蹬下身來,雙手捧起湖水擦著臉寵,止不住的涼爽直向身體深處滲透。風爽水也爽,人爽心更爽。
秋天的湖水漸漸地向湖心縮去,湖邊早已留下潮汛中沖出的一溜光勃勃的沙帶。幾條水牛發瘋似地狂奔而去,一路沙滴飛濺,一陣瘋狂過后自在草叢邊安靜下來,埋頭啃吃那些永遠也啃不盡的青草。幾只牛背鷺悠閑地落在牛背上,它們縮著脖頸,懶洋洋的望著天空,是思考?是打盹?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像寄身在一片寬闊的土地上。
侄兒挑著兩袋蓮蓬上來,就在那座棄置的鴨篷里,我們找來幾塊木頭暫且墊著坐下。我斜靠木欄,貪婪地咀嚼著鮮嫩的蓮米,清香,甘甜,入口生津。雙手不停的剝著,一個、兩個……不過盞茶功夫,身邊已摞起一小堆蓮蓬殼,撐起的肚皮開始發出暫停的信息。我有點不甘地停了口,拍了拍崛起的中部,望著妻子笑出點點久違的童真。
在惜別湖村的車上,我迷迷糊糊地沉浸在綿綿的思憶中。
那情,那景,那風……
無風不動景,無風不動情。
風之歌,風之曲,風之性,風之情。
我們是不是那景色中一縷舞動的風?
也許,人類永遠都是風景中閃光的精靈。
作者簡介:陳本豪、中作協會員、音樂家,籍貫武漢江夏。已出版散文集三部,紀實文學集七部。長篇紀實文學《京劇譚門》全四卷,被列入2019年中國作家協會重點扶持項目,參評第八屆魯迅文學獎,榮獲第八屆湖北文學獎。由選擇來詮釋與寬博他的含義,則有待未來時空的論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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