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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過了午夜12點,可主播絲毫沒有下播的意思。小周抿了口濃得跟泥漿一樣的咖啡,苦澀讓他渾身一個激靈。眼看著快到十二點一刻,主播還在拼命反復講著商品有多好。小周是和這個主播配合的運營,他知道銷售額還沒達標,這一晚上的提成可能要泡湯了。
手機屏幕一直在閃,他瞥了幾眼,看到是男友發來的信息。因為信息太多,小周趁著主播的口播縫隙回了條信息。不巧的是,主播這時忽然要運營彈商品,小周手忙腳亂,主播很不高興。
見無力回天,主播終于肯下播了。小周顧不上幫忙撤燈和整理貨品,先溜出去回電話,“都說不用送了……這是第四回了,太折騰了。”他壓低聲音,話還沒說完,玻璃門“咔嗒”一聲被推開,男友舉著溫熱的牛奶和裝著三鮮豆皮的保鮮盒站在門口,睫毛上還沾著夜露。那是在糧道街買的,男友知道小周加班總愛吃點咸口的。
“喲,藏得夠深啊。”冷不丁的戲謔從身后炸響。小周猛地回頭,手里的牛奶差點撒不來。主播抱著手臂站著,眼神掃過男友時帶著明顯的審視。“難怪每天蔫頭耷腦的,原來心思全在這上面,運營的活兒倒成了副業?”
場控跟著補了句,語氣平淡卻帶著壓迫:“工作時間還是要以任務為重,私人事情最好別帶到公司來。”小周的臉瞬間燒起來,喉嚨緊得像塞了團棉絮。男友怕小周為難,一句話沒說轉身走了。一分鐘后,手機震了一下。
直到看著主播和場控走向電梯,小周才敢看手機,上面是男友發來的消息,“以后我都在樓下左手邊的那棵樹下等你吧!”
“rat”
與其說小周忽略了同事的看法,不如說他竟然沒想過和自己度過了4年武大時光的同班同學峰子,竟然接受不了他是同志這件事。
峰子是從茶水間的閑聊知道真相的。那天他去接熱水,正好撞見主播抱怨:“跟個低能量的同性戀搭班子,我這直播數據都得被拖后腿,誰能把他調走啊?”峰子手里的保溫杯“哐當”撞在飲水機上。杯壁還印著武大的校徽,這是2024年畢業時和小周一起買的。記得在新員工入職培訓時,同批進入這家公司的十幾個新員工里,有人眼尖,“你倆的水杯都長得一樣。”“那可不,我倆不僅是校友,還是同班!”當時峰子自豪地說,可如今他為自己和小周關系這么親近而感到后悔,“不會有人以為我也是同性戀吧?”
峰子那兩周都躲著小周,但他沒心力察覺這些。他本來就是低精力,還曾經開玩笑說,“周末好不容易在家充滿電,周一一上班,電量直接掉一半。”那時峰子還跟小周一起笑出了聲,可現在小周的職場生涯徹底陷入冰點。
他從進公司以來,一直從事運營,所在的直播小組也是公司內銷售額排前三的頭部組。不少人都知道,小周跟的主播非常強勢,賣得好、嘴巴臭,成了小周跟的主播的最大特點,但此刻小周的性取向成了公司內部對他所在組的攻擊點。小周愈發成了明里暗里的“靶子”。
早上小周剛到公司,主播就拿著他熬夜整理的直播排期表走過來,手指敲著表格:“你最近狀態看著不太好,上午10點的零食供應商對接,我讓其他人去了,別到時候精力跟不上出岔子。”小周攥著筆的手發白。那是他跟進了一周的供應商,早就確認好流程,卻只能點頭說“好”。等他后來去問對接結果,主播在一旁撇撇嘴:“就說你扛不住吧,還好沒讓你去。”
隔了一天,主播又找了個理由,讓小周負責話術,將直播現場運營交給組內另一位同事。小周當然不肯,現場運營的收入是和重要度匹配的,而話術撰寫屬于后臺,收入低、熬人,也不適合小周的低精力狀態。可主播只說了一句話,“你現在這個情況,公司里很多人都知道了。我讓你繼續拋頭露面,也不合適。”
小周再不愿意,也要認。男友勸他,“這個主播就是要擠走你,你還挺著干嘛。不如回家休息。”小周不肯,“難道讓別人說我是同性戀所以才走的嘛?我又沒有錯!”
從天開始,小周不像其他直播組的話術人員,到了下班時間就走,而是跟著直播,記下主播的語言習慣,調整自己寫的話術。很多時候,公司的直播運營區只剩下兩盞工位燈亮著,其中就有一盞是小周的。小周盯著電腦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帶貨腳本,桌邊堆著三四個空辣條包裝袋,桌面上不少沾著紅油的紙巾。低精力帶來的疲憊像濕棉花裹住腦袋,他只能靠辛辣味強行扯住渙散的注意力。
努力帶來的收效甚微。主播對小周的態度始終冷淡,更讓小周心寒的是峰子的態度,峰子是產品拍攝組,如今兩人雖在不同部門,可自從他聽到茶水間的對話后,一切都變了。
一次,小周抱著半人高的選品樣品在走廊轉彎,胳膊酸得直打顫,抬頭撞見峰子,剛要開口求助,峰子卻猛地別過臉,快步往前走掉了。
小周嘆了口氣,把樣品小心放在過道旁的空桌子上。小周想起大學時兩人擠在宿舍分吃一碗熱干面的日子,看來真的回不來了。
618大促后,公司組織全員聚餐,是慶祝也是感謝。小一百人齊聚在公司門口的一家老店,桌上擺著蓮藕排骨湯、武昌魚。有人端著酒杯打趣,“小周是不是談戀愛影響工作啊”,主播坐在主位沒接話,峰子卻埋著頭扒飯,悶聲插了句:“他本來就容易累,可能……是挺分心的。”小周心口一陣發悶。
那天小周提前離席,靠在走廊的瓷磚墻緩氣。男友來接他,沿著臨江大道走,長江的風帶著潮氣吹過來,小周低聲說:“峰子他……好像也覺得我是個麻煩。”男友握緊他的手,把買的炒粉遞給他:“別想太多,我陪著你。”
但不管小周多么努力,主播和另兩個運營、場控,對他的排擠越來越明顯,“低精力?你知道網上管你們這樣的人叫什么不?叫’rat’!”主播不屑地看著小周,“我看這個稱呼,特別適合你!”小周強忍著沒有吭聲。
“吃了四年熱干面”
被叫做“rat”那天,小周下班回家就發燒了。整整發燒了兩天,到第三天體溫才降到37度。男友熬了白粥,陪小周吃完,兩人到小區旁邊的金銀湖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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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散步的金銀湖
慢慢走了半小時,路燈把兩人的影子疊在濕漉漉的石板路上。“辭了吧,這地方待著太憋屈。”小周踢著石子,他從實習就在這兒,知道樓下早點攤的熱干面加多少芝麻醬和辣椒最合適,清楚隔壁打印店的老板總在下午三點煮蓮子羹,實在舍不得。“再等等,說不定會好的。”
所謂舍不得,更多是不甘心,自己并沒有做錯什么。可男友的看法卻不同,他說,“這個世界上并不是因為你有錯誤才會被排擠,這就是人性里惡的部分。”男友之前在公司里目睹過一位舉止女性化的同事被邊緣化,哪怕這位同事還挺努力的。
苦熬的日子總是難受。小周反復看《甄嬛傳》給自己打氣。唯一的變化是,他不再那樣熬夜加班了,作為低精力人,他不希望自己再熬壞了身體。兩個月左右后的一天,小周、峰子,還有另兩個同事拍視頻外景,眼看著天陰下來,風卷著云,黑壓壓沖過來。峰子本打算再拍幾個鏡頭就收工。可一陣狂風卷著暴雨砸下來,峰子急忙掉頭就往有遮擋的地方跑。哪想到,手里的攝像機“撲通”掉進積水坑,那個水坑挺深,鏡頭泡在水里冒小泡,大雨點還在持續砸下來。
峰子顧不上雨,伸手就去撈。等機器撈出來,就急著開機檢查。后來維修師傅說,如果不開機,還不會造成短路。短路后,主板就燒了。峰子急得抓頭發,一方面是心疼錢,不知道維修要花多少。另一方面是還有兩個小時要直播,攝像機也要使用。大家都束手無策,小周開了口:“我知道漢陽有家維修店,上門只要20分鐘,上次我相機進水就是找的他們。”
小周撐著傘站在樓梯口,頭發被雨打濕了,臉色白得像紙。他蹲下去,不顧積水滲進褲腳,用紙巾細細擦攝像機上的泥漬,一邊擦一邊報電話:“記得讓師傅先檢查CMOS,別留隱患。”他翻出手機里的“設備應急備忘錄”,才發現指尖因為頭暈微微發顫,他一著急就會頭暈,估計也是“低精力”導致的。
小周一邊打電話聯系,一邊念叨“鏡頭蓋別丟”。又讓幾個同事幫忙找紙巾來吸水。峰子看到小周著急的樣子愣住了。這場景太熟悉:大學時峰子趕論文到凌晨崩潰,小周也是這樣揉著眼睛幫他改格式,桌上還放著沒吃完的面。第二天早上兩人又去學校旁邊的小吃街過早。
等維修師傅修好機器,已經是晚上快六點,距離直播還有半小時。其他兩位同事先回了公司,小周和峰子是最后到的。因為時間緊,兩人連晚飯都沒來得及吃
到了公司,峰子忙著去開直播,小周則累得半躺在椅子上。有其他直播組的同事看到了,不懷好意地打趣。小周閉著眼,裝作聽不見。
直播開始后,峰子找了個同事替自己一會,他不放心小周。這時小周也聯系了男友,下班后回家幫自己取件干衣服過來。峰子正好在公司前臺目睹了這一幕,這是他第一次目睹一對同性情侶,也許他之前也遇到過,但從來沒往這里想。
峰子琢磨一番,去買了咖啡和一碗面,加了小周喜歡的豆干。小周笑了,“你都不記得我晚上不喝咖啡了?不然更睡不著。”峰子一愣,“我太糊涂了。別生氣。”小周沒指望他會說這句話。
下班后,小周和男友坐地鐵回家,他小聲說:“峰子今天跟我道歉了,我有點懵。”男友說,“或許他只是一時轉不過彎,畢竟你們一起吃了四年熱干面,哪能說疏遠就疏遠?”小周點點頭,心里堵了很久的疙瘩,好像松了條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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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大旁的小街
“我這低精力怕是改不了了”
這之后,峰子每次在走廊遇到小周,都會打個招呼。
這天,峰子在午餐時忽然聯系小周,約他去門口的面店。小周開玩笑,“你不怕別人看到說你啊!”峰子有點不好意思,“再胡說,我就不告訴你這個好消息了!”原來他見到小周在原來的主播手下總是吃癟,正好直播九組大換血,主播換了,運營還沒著落,峰子和這位主播林姐還算熟悉,便推薦了小周。
“她能愿意嗎?”小周不好說出自己的顧慮,畢竟他的性取向在公司里也算是人盡皆知。峰子也明白小周的想法,他也和林姐談了這件事,林姐今年只有27歲,卻開明得很,“只要他轉化做得好,我管他喜歡男的女的。”
離開原來的直播組,主播沒有舍不得,反倒埋怨小周,“你之前做的好,也沒傳授給我們的新運營,拍拍屁股就走了。真是沒感情了。”小周想反駁,可又覺得累,索性作罷。
林姐和小周見的第一面,就讓他介紹一下自己的優缺點。小周說,“自己細心得很,就是精力差點,但會提前做足準備。也感謝林姐能給自己這個機會。”
林姐是公司出了名的“護短”,第二天把小周叫到辦公室,桌上擺著一杯冰鎮酸梅湯,是武漢夏天最常見的解暑飲品。“聽說你愛吃樓下的熱干面,我早上也買了一份,沒放蔥,不知道合不合口味。”林姐說完又推過來一份熱干面。
為了抓住機會,小周熬了兩個晚上,整理出一份“低精力人群好物清單”。男友坐在旁邊幫他分類貼紙,把迷你按摩儀、清醒鼻吸、薄荷糖、蒸汽眼罩……擺成一排。這份好物清單里藏著小周的心思,他知道自己這個低精力情況一定不是特例,如果能賣得不錯,也算是幫著接納自己的林姐打響第一炮。
在試播時,小周發現林姐語速偏慢。之前自己設計的長句子,不適合林姐,說出來讓粉絲抓不住重點。于是小周特意設計了“短句互動話術”。第一天,林姐用了他的話術,直播互動率直接漲了15%。
直播結束后,林姐高興地說自己旗開得勝,離不開組內的幫助,請大家去樓下吃糊湯粉。沒想到,大家出了公司就遇到了來接小周的男友。林姐一愣,招呼笑著說:“你對象可是寶藏!走,我請客,一起去吃。”
連著半個月,林姐的直播額蹭蹭上漲。原來組里的主播急了,跑來和林姐說,“你咋能用這個人,他精神不正常的。”林姐直接叫小周,“你來你來。”小周有點尷尬,林姐舀了勺粉,語氣平淡卻堅定:“我妹妹也是喜歡女孩子,她高中時因為這個被人孤立,我比誰都清楚那種難。你能力這么強,憑什么因為別人受委屈?”小周的眼睛瞬間熱了。
林姐還在一次直播中談到了這件事,但她說的不僅僅是性取向,還包括了身體殘缺、精神抑郁等種種情況。林姐說,“真正的好人,從來不會用偏見衡量別人。”那天的貨又賣爆了。
不到一個月,經理就在例會上舉著小周的清單夸:“把自身特點變成優勢,這才是真本事!”那天,沒有人刻意提及小周的性取向。
但就算有人力挺,小周的低精力情況還是很突出的。特別是大促加班時,他會在下午打不起精神犯困,要時不時趴在桌上瞇十幾分鐘,才能緩過來一點。
有些不如小周的運營開始背后嚼舌根:“怎么找了個同性戀當核心?”“天天蔫頭耷腦的,是不是夜里被男朋友折騰的?”“誰折騰誰還不一定呢!”有次峰子聽到,立刻炸起來:“你嘴里能不能放干凈點?小周的能力比你強十倍!”
對方被峰子吼得愣住,周圍瞬間安靜下來。對方不但沒怕,還繼續陰陽,“你喊什么!難道你倆是一對啊!”等小周知道這些時,那人已經吃了峰子一拳。峰子為此還被公司罰款五百,原因是不能團結同事。峰子和小周說,“什么不團結同事,他們說那些話,哪里還算什么同事。”
小周跟男友說起這事,有點擔心:“峰子因為我跟人吵起來,會不會給他惹麻煩?”男友正在幫他揉太陽穴:“他愿意為你出頭,說明是真心把你當朋友。明天我們去買他愛吃的重油燒麥,算是謝謝他。”
大促最忙的那天,夜里往往要加班十一點十二點。小周對著數據表格頭暈,趴在桌上起不來。峰子輕手輕腳地把靠枕墊在他頭下,給男友發了條消息。半小時后,男友提著保溫袋進來,里面裝著小周愛吃的糖糕。男友也會多買三五份,送給峰子和小周同一個直播組的同事。林姐和同事們都開玩笑,自己這是被小周的男友投喂了。
有天直播結束,走出公司,峰子突然說:“下周去武大吧,圖書館旁邊的桂花開了,還記得你大學時總說要就著桂花吃熱干面。”小周笑著點頭。其實從參加工作后,他越來越體會到,自己很難會再遇到像峰子這樣彼此知根知底的朋友,更多的時候大家會因為別人身上的某一點就做出敵友的判斷。想通了這一點,小周反而沒有像以前那樣埋怨前直播組的同事了。
終于到了大促結束的凌晨,銷售數據要到第二天下午才能出來。這個時間想吃點夜宵,武漢本地人會選擇糧道巷。巷子里的炒粉攤的鐵板“滋滋”響著,旁邊還賣著煎包和雞冠餃,煙霧裹著蔥花味飄過來。
峰子搶著付了錢,男友替他挑出炒粉里面的芹菜。小周夾起一筷子粉,嘴里還嚼著,看向男友,又轉向峰子,“我這低精力怕是改不了了。”但只有武漢還有這么多可以選擇的吃食,并且有朋友和男友陪著一起,他馬上就可以恢復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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