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謝,你安心,我會按規(guī)矩辦。”——1971年10月的一天清晨,北京宣武醫(yī)院的病房里,王定國俯身在丈夫耳邊輕聲說道。床上的謝覺哉微微點頭,眼神里滿是放心與眷戀。幾小時后,79歲的開國元勛走完了最后一程,而那句承諾,也在妻子心里種下了去中央“討個明白”的決心。
謝覺哉逝世的第三天,王定國沒有穿黑呢大衣,而是仍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軍裝上衣。她獨自一人,提著帆布包走進中南海西門。工作人員認得這位老紅軍女戰(zhàn)士,想上前攙扶,被她擺手謝絕。“請幫我登記,我來報告住房問題。”她的聲音不高,卻透著擲地有聲的堅定。
當時的干部住房實行級別與職務(wù)掛鉤。根據(jù)規(guī)定,部長享有帶小院的獨立平房,用車、司機一應(yīng)俱全。謝覺哉是中央政法委書記、最高人民法院院長,享受正部級待遇,夫人理應(yīng)延續(xù)。但王定國在接待室里只說了一句話:“我有自己的崗位,我什么級別,就住什么房子;車子、司機一并退回。”在場的同志一時無語——這樣主動“降格”,在那個年代并不多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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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她如此看得開?要弄清答案,得把時間撥回1963年。那年初秋,79歲的謝覺哉南下視察法院系統(tǒng),46天跑了3000多公里。“讓群眾信得過法官。”這是他在各地重復(fù)最多的話。可還沒來得及總結(jié)出完整報告,他便突發(fā)腦血栓,右半身癱瘓。醫(yī)生建議立即住院,謝覺哉搖搖頭:“案卷堆在那兒,急。”結(jié)果人被抬進病房,他卻讓秘書把文件箱也抬來。
王定國當時在外地調(diào)研婦聯(lián)工作,聞訊連夜趕回。她推門的一刻,老人正艱難地用左手翻閱卷宗,嘴里還念叨:“事實為據(jù),法律為繩……”那一幕,讓王定國心里一酸:革命幾十年,老伴最放心不下的,還是手里這點“公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1966年,政治風浪驟至,王定國先是被剝奪工作,隨后因為當年在西征途中被馬步芳扣押的歷史,被扣上“叛徒”帽子。當天夜里,她被押走時只來得及回頭看一眼老謝——他正躺在沙發(fā)上,抬不動的右手無力地掙扎。事后,警衛(wèi)勸把他移到病房去,他固執(zhí)地搖頭:“她不在,我就守著她的東西。”
靠左手,謝覺哉寫信給周恩來。幾行字,東倒西歪,墨跡斑駁:“定國無罪,望查。”周總理批示:“立即釋放。”王定國歸來時已是深夜。拉開房門,她摸到沙發(fā)上的手,聽到老人艱難吐出兩個字:“在……在……”燈泡昏黃,卻擋不住夫妻倆眼中的熱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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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兩年多,王定國給謝覺哉喂飯、讀文件、做復(fù)健。有人勸她保留部長夫人待遇,住得寬敞些、請護工,能省不少力氣。王定國卻說:“打長征時凍掉腳趾頭都沒垮過,現(xiàn)在算什么。”1971年秋,謝覺哉撒手人寰。七天后,她退房、退車、退司機,一切照科級干部標準執(zhí)行,連同組里兩名年輕工作人員,也被她“請”回了組織部重新分配。
這種選擇,離不開王定國的成長經(jīng)歷。她1913年出生在四川巴中一個窮苦農(nóng)家,父親早逝,母親為了給丈夫置棺材,不得已把三歲半的兒子當物件換了四塊木板、一升豌豆。命運更殘酷——六歲那年,她被送進面鋪推磨,常常一夜不合眼;十五歲,被抱進李姓人家當童養(yǎng)媳。那段灰暗歲月,王定國一句話不提,卻把苦難刻進骨子里。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1929年。川東地下黨來到巴中,她的舅舅拉她聽秘密講習班。王定國第一次聽說“翻身解放”。講課的楊克明遞給她一把剪刀,說:“剪掉辮子,自己作主。”兩年后,舅舅和同志們湊了四十多塊銀元,幫她贖身,她踢掉裹腳布,換上布鞋,從此與舊命運告別。
紅四方面軍進入川陜蘇區(qū)時,王定國報名參軍,被任命為內(nèi)務(wù)委員,后來干脆當上婦女獨立營營長。1935年長征途中,劇團缺人,她被抽調(diào)做服裝、化妝。演出隊總在隊伍最前和最后來回跑,走的路比戰(zhàn)士們多一倍。過夾金山那晚,氣溫零下二十度,她睡夢中把腳伸出毯子,第二天一摸,腳趾已凍黑,只得咬牙割掉壞肉,裹布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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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西征失散,她和三十多名劇社同志落入馬步芳之手。馬部殘忍,但要搞宣傳,沒下殺手。地下黨想方設(shè)法接應(yīng),次年在蘭州八路軍辦事處終于見到謝覺哉。她認出對方是前年請她縫羊毛衣的“謝老頭”,沒想到這位灰白胡子的老干部竟然是中央派來整合西北工作的重要人物。
抗戰(zhàn)爆發(fā)后,兩人在蘭州并肩七八個月,日久生情。組織上征求意見,謝覺哉只說:“她是好同志,我愿意托付終身。”于是,一對跨越31歲年齡差的伴侶就此結(jié)成。婚后,兩人聚少離多——謝覺哉在延安忙政法,王定國跑婦女工作,但信件往來不斷。最動人的一句,是老謝寫的:“定國,你的腳印在雪地里,我的心就踏著它繼續(xù)前行。”
新中國成立后,謝覺哉出任最高人民法院院長、中央政法委書記,王定國在婦聯(lián)、中央紀委干過,后調(diào)國防科委。兩口子對物質(zhì)要求極低。家里最貴的家具,是工作人員送來的一張折疊舊寫字臺。謝覺哉常說:“法院院長得守法,家務(wù)制度也得守法。”王定國笑著補一句:“婦女主任更得自覺節(jié)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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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政治風浪期間,這種平素的節(jié)儉,幫他們躲過不少麻煩:家里查不出“特供”、搜不到“洋貨”。可就算如此,王定國的冤獄仍然難免。有人埋怨她當年“太倔”,要是不去西征早就回到大部隊了。她淡淡一句:“組織派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做不到現(xiàn)在后悔。”
1978年,中央恢復(fù)工作秩序,胡耀邦見到王定國,真誠邀請她出山。她提出想下基層,“再走走川北、陜南”,被胡耀邦勸住:“你的精力有限,先把謝老留下的東西整理好,那是寶貴財富。”一紙任命——全國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特邀委員——交到她手里,王定國挑起了“編書”這副擔子。
花了整整六年,她跑遍延安、長沙、蘭州、北京的檔案館,又登門拜訪老戰(zhàn)友、法學前輩,搜集到上百萬字原始資料。1984年,《謝覺哉日記》《謝覺哉文集》《謝覺哉與新中國司法》陸續(xù)出版。首發(fā)座談會上,王定國只說了兩句話:“本子送給黨,錯誤請同志們批評。”
歲月無情,但意志不老。2004年,長征勝利70周年。91歲高齡的她牽著小兒子的手,重新站上瀘定橋鐵索。“不用扶,我走得穩(wěn)。”她一步一步挪到對岸,轉(zhuǎn)身又走回來,腳下鐵索輕顫,人群里卻沒人發(fā)聲。橋頭,她指著滾滾大渡河:“你們父親當年50多歲也這樣過去。記住,信念這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卻能讓人把命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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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把鏡頭拉回1971年那間接待室。王定國的申請當天獲批:原先140多平方米的平房,換成60平方米的筒子樓;公務(wù)車、司機調(diào)回機關(guān);秘書分去別處。有人替她惋惜,她擺手:“老謝把實事求是寫在工作里,我就把它寫在生活里。”這番話,如今在政法系統(tǒng)仍被老同志津津樂道——簡簡單單,卻分量壓手。
對很多熟悉延安整風史的老人來說,謝覺哉是“黨的老家長”;對更多普通人而言,他是一位讓人民初次感到“法律可信”的司法奠基者。可如果沒有王定國的守護,那些日記、那些判詞、那些摞得老高的案卷,很可能散佚在歲月塵埃里。她用自己對規(guī)矩的尊重,為老伴、也為共和國保住了一段干凈的歷史記錄。
王定國晚年常說:“功勞是集體的,虧欠是自己的;級別是組織的,紀律是內(nèi)心的。”這句并不起眼的話,像她當年在瀘定橋上的腳步——輕,卻穩(wě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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